大雪像扯破的棉絮,漫天飞舞,马路上的白地毯已经有相当的厚度了,并以看得见的速度继续加厚。我吃力地蹬着自行车,提心吊胆,左右摇晃,速度慢得急煞人。一不小心,车轱辘在冻得硬邦邦的车辙里打滑,连人带车实实在在摔在马路上。我爬起来,推着自行车在积雪中踉踉跄跄猛跑,唯恐迟到了,耽误聆听劳动人民文化宫三殿里的作家讲课。
呼呼的寒风几次把头上的羽绒服帽子掀翻。我弓着腰,吃力地蹬着自行车,一副急匆匆赶路的样子。向何处去?依然是去劳动人民文化宫三殿,听作家讲课。
……
这些难忘的镜头,是1996年参加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第一期职工业余文学研修班时的情景。当时,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我依然爱它爱得兴致勃勃。一年的时间里,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结冰飘雪,无论日头有多毒空气有多灼热,从不曾耽误过一节课。
我清楚地记得,在第一期学员中,有几位爱说爱笑善于交往的女同学,她们把气氛搞得挺活跃、挺和谐。那几个姐儿们课间和作家合影时,总是热情地叫上我。人多壮胆儿,我随波逐流,还真照了好几张师生合影。比如和陈建功、邓友梅、浩然等老师都合过影。在与陈建功老师课间合影时,天空飞舞着雪花,身上落满了白蝴蝶。同样地下雪,在匆忙赶路时和站在作家身旁时,心情和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忘记是单独交作业还是别的什么原由,碰到了在三殿另一个房间里等候讲课的周大新老师。我很喜欢他的作品,欲和他来张留念,不料遭到有关人士的非议,把本来就胆小的我打击得不轻。从此,再也没有勇气和自己崇拜的作家合影了,甚至认为那种举止很俗很丑。
在一个冻鼻子冻脸的星期六,我背着书包悄悄走进文化宫三殿文学讲堂。进入教室时,我没有摘去口罩,来到座位前,才露出庐山真面目。课堂上的人大都是生面孔,我依然收敛了再收敛,静静地落座,轻轻地掏出本和笔,埋下头写着当天的日期,等候着老师的来临。整个感觉是在偷偷摸摸听课。
一贯崇尚活到老学到老的说法,但到了一定年龄,崇尚依旧,做起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年轻时,求知欲十分旺盛,不懂就向能者请教。感觉所有老师都百问不厌,那个焕发青春活力的谦虚好学者颇讨人喜欢。眼下,尤其在生活多元化、文学边缘化的今天,一个年过半百之人,依然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身份,谦卑地去听作家讲什么写作课,自我感觉已经不怎么体面了。
课间休息,有人跑上讲台请老师签名,有人和老师合影,我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除了佩服他们的勇气外,还在心里思索着,嘀咕着:请作家签名,和作家合影有何用?又能说明什么呢?是啊,虽然不能说明什么,但很多人依然乐此不疲地做着。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喜欢文学,喜欢舞蹈表演,于是乎,对这方面的能者佩服得不得了。八十年代中后期,下了班顾不上吃晚饭,骑着自行车到东城区文化馆听刘绍棠、王愿坚等作家的讲课,腰杆儿坐得直直的,很为自己的爱好感到自豪。九十年代中后期,利用休息日到文化宫听课,依然挺胸抬头。有人说老大不小的了,还听什么文学讲座。我不以为然。到了2009年,利用休息日去听课,自我感觉变成了偷偷摸摸。同时,再也没有勇气和敬重的老师合影了。
记得2008年奥运会结束后不久,我有幸参加东城区举办的以奥运人文为主题的文化沙龙活动——对话张艺谋。活动结束后,有人和张艺谋合影留念,我自然也有此欲望。但是,我害怕耽误名人的宝贵时间,又害怕遭到组织者的反对,只好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张导和别人合影,默默地注视着他走出活动现场。
我知道文学靠悟性,要多读多看多练,靠听课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但我就是不愿意错过所喜欢的作家的每一次讲课。少干会儿家务,少看一会儿书,少在电脑上敲一会儿文字,利用休息日去听听课,就当是听作家聊聊天。每次聆听,必有收获。
不管是理直气壮还是偷偷摸摸,三伏天,头顶烈日,三九天,顶风冒雪,一次又一次,去劳动人民文化宫三殿听课的场景,都给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记忆。
写于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