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年二月初九日(公元七五五年),安禄山在范阳叛唐造反。当他所最忌惮的奸相李林甫于三年前死去时,即已暗蓄反唐之心,后来他所最看不起的杨国忠继任宰相,国事更趋混乱,同时又被国忠排挤,他就愤而起兵发难,且以肃清君侧为名,矛头直指长安。由于唐室经过了长时期-的靖平,武事荒废已久,而朝廷突然用兵,人心惊惶失措,遂使懦弱之兵,难敌如狼似虎的胡人,各地官兵,在仓猝应战之下,有的纷纷败溃,有的集体投降,真所谓兵败如山倒,北方地区大部沦陷。不久,战祸渐渐逼近竟陵,无数的秦中难民拥挤地由汉水流域向南奔逃。
陆羽见到局势危急,谣言乱传,人心恐惶至于极点,知道东岗已非托身的幽栖之地,女口何再在草庐安心著述?可是天地茫茫,何处才是安乐窝呢?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决定要到江南避难,因为长江天险,很难渡越,必可阻遏胡兵的侵袭。
他想到自己也是难民的弃儿,所以对于许多难民衣衫褴褛,携老扶幼,挑担负包,狼狈不堪的情形,格外同情。于是他在路旁亭畔,搭起帐篷,叠石成炉,烹煮茶汤,以解逃难群众的口渴,以及祛除他们身心的寒气。
陆羽孑然一身,虽已决定流亡江南,但也不能说走就走,他收拾行装、书籍、茶记等物,包扎成捆,直到次年新春(公元七五六年),局势越来越紧,由北逃南的难民也愈来愈多,才骑驴牵牛,加人群众的队伍里,对着才居数月的东岗草庐看了最后一眼之后,立即匆忙地起程。
白驴四蹄疾走,乌犁牛也是健行的动物,又能负重,所以不久,陆羽已渐渐把难民的队伍抛在身后。他经过汉川、江夏到了汉口镇,就取道直趋黄梅地界。
陆羽从竟陵出发,到达黄梅,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时间已过了多日,中途跋涉山水多处,但若与上次险恶的蜀道比较,则这次所经历的旅程,对陆羽来讲,也算不了什么困难。不过,在风雨交作的时候,路滑泥泞,山径崎岖,岭坡峻险,驴牛往往失蹄,他虽小心赶路,但进度缓慢。有时牲口的四蹄陷泥泞深处,犁牛未能自拔,且动弹不得,他也顾不得泥潭污浊,只好跨下坐骑,把行李书籍等物卸下牛背,搬到妥处,以减轻它的负荷,又尽力拉牛,助它脱离险地,然后再将卸下之物一一重新载上,才能继续旅程。在中途若遇气候转劣,大雪飘飞,他必须在白银世界里择路而行,倘逢大道小径层冰满地,路滑难行之时,驴牛踟躇不前,他就下骑步行,战战兢兢,以蜗牛式的行动走向前程。
陆羽冒着风雨冰雪的侵袭,踽踽独行于长途旅程,吃的是干粮,饮的是冷水,宿处若非寺观,便是在凉亭旁边,搭起帐幕,暂度一宵。那时,正是冬末春初的季节,气候甚冷,沿途木枯草黄,他还在冰天雪地的旷野上,找寻耐冬的蔓草木叶,让牲口充饥吃饱。在这种艰难困苦的环境里,他与驴牛相依为命,并不把它们当做畜牲,却视之如朋友一样,往往用手轻抚驴牛的颈部,爱抚一番,不料驴牛似乎有灵性,仿佛知道主人的厚意,竟在这时忽然长鸣几声,四蹄跳跃起来,好像是表示感谢主恩似的,这使陆羽非常高兴,也算他在寂寞而寒冷的旅途上得到了温暖的安慰。
陆羽既已到了黄梅县,少不得要拜谒佛教圣地五祖寺,因为他作为俗家弟子自幼与僧为伍,虽不愿削发为僧,但每逢好山名寺,心里自然产生好感。他先在双峰山一带考察,但见满地苍松翠柏,到处梅花成林,冷香扑鼻,幽静非凡。在山谷里,他发现野茶数株,新芽未抽,枝上积雪已消,它们受到松柏高枝的浓荫所掩护,故能耐寒地保持着枝叶的常青而不枯不凋。他观察良久,欣然下骑,步行踏雪上山,访问了该寺的住持,又茶聚了一会,略谈佛教高僧五祖和六祖的事迹。
这时,陆羽得悉江州即在隔岸,而庐山也可在本山远望,隐约可见,于是他就辞别方丈,下山起程,傍晚安抵过江的渡口。
江岸人声嘈杂,形影拥簇,原来是多批难民陆续到达。忽然陆羽听到那边群众中传来号啕大哭之声,连忙急步走去,越众而前,看到二具尸体,一老一少,纵横僵卧地上,死去不久,旁哭数人,谅必是死者的家属。
陆羽凄然长叹,心想道:“二尸衣衫单薄,面黄肌瘦,必是为饥寒交迫又不堪颠沛流离,长途跋涉之苦,以致骨力不继,猝然病亡,甚可悲也。他们本欲避祸求生,投奔异乡,而反速其死。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哀哉!”
他触景生情,悲不自胜,但欲哭无泪,只得摇头,连连叹气,随即回转身去,离开现场,一边吟道:
“欲悲天失纲,胡尘蔽上苍,欲悲地失常,烽烟纵虎狼。
欲悲民失所,被驱若犬羊。悲盈五湖山失色,梦魂和泪绕西江。”
这就是陆羽的四悲诗。
陆羽渡过滚滚长江,到了江州(今九江),首先安排宿处。这里,阎闾栉比,人烟稠密,四方货物云集,商号买卖兴隆,街拥酒楼,市多茶馆,行人往来,秩序井然,不但毫无战祸隐忧的痕迹,而且尚有太平盛世的景气,毕竟江南风光与北方大不相同。
在江州,陆羽逗留了一段时期,那是由于他千里迢迢匆忙赶路,不免辛苦,又受到风寒侵袭,忽觉四肢无力,身体违和,患病一月有余,经医诊治之后,才渐渐复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生病。
时在暮春三月,天气转暖,陆羽觉得身体已逐渐痊愈,终于静极思勤,渴望漫游慕名已久的庐山。在陆羽起程之前,考虑路程:从水道去,还是由陆路去呢?最后,他决定水道,因为若从陆地前往,虽旅程不长,但只怕不适宜于自己病后初愈的身体。若由水道去,他一方面可在船舱休养,另一方面又能饱览鄱阳湖的景色,则彼劳此逸,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陆羽从江边登舟出发,欣赏长江南北两堤的青青杨柳,随风飘舞,风景优美。江中千舟逆水上驶,群帆顺流下逐,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世人生活艰苦,使他喟然长叹。
不久,湖口就在眼前,陆羽看到长江水浊,鄱阳水清,犹如泾渭分明,互不混淆,始知人生也像此处的二水,所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是也。
陆羽独立船头,远眺良久,心里很想登临一游,可惜此次来不及列入旅程之内,虽感失望,但也只能作罢,惟望以后天缘有分,一定要专程前来观光。
不久,庐山呈现眼前,晋陶渊明有诗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山气日夕佳,众鸟欣有托。”这“南山”与“山气”即是指庐山和它的山气。
陆羽舍舟登陆,骑上驴背,牵了犁牛,向庐山进发。
庐山古名南障山,据《庐山记》说:“周威王时,有匡俗号卢君者,结庐于山,因名匡卢,又名匡山。”不过,司马迁作《史记》在《河渠书》里已经不称匡庐而称庐山了。
天下的名山都各有特点,有的以峻峭、秀丽、奇形见称,有的以云雾、危崖、气垫、柔丽见胜,有的以瀑布、名泉、奇松、怪石见赏,有的以僧寺道观受知于世,而庐山则几乎是兼众山的特点而有之的名山。
古人热爱庐山者,除隐士匡俗外,晋代陶潜虽居柴桑,曾为彭泽令,对庐山推崇备至,有诗为记已如上述。王羲之守浔阳时,登临庐山览胜,罢官后,建宅于山上金轮峰,移家退栖优游,后舍宅为寺,这就是“归守寺”,寺内金刚殿东有王羲之的墨池遗迹。晋谢灵运纵情山水,也是爱游庐山。晋高僧慧远驻锡于庐山东林寺,沙门慧永住炉峰西林寺,东林西林两寺相隔十余里,遥遥峙望,都为佛门圣地。《庐山记》载:“慧远驻锡时,送客不过桥。一日同陶渊明,道士陆静修谈话,不觉过桥,虎骤聚鸣,三人大笑而别。”后人送建堂以资纪念,而名其虎啸溪。后慧远、慧永、慧持三位高僧与隐土刘遗民、雷次宗等百二十人,以及慕名而来,一谈心服的谢灵运,共结白连杜,同修净业于寺中。唐李白也是吟咏庐山的前辈,诗作甚丰,奇句层出不穷。唐代以后的许多达官贵人,名家雅士,甚至帝王,也无不以游庐山为光荣之事,更是不胜枚举。
陆羽准备先游牯牛岭(简称牯岭)。他先看了《庐山纪事》:“牯牛岭形势雄峻,如人箕跨而睨。山莫高于公石,而岭又俯视之。”所以庐山风景优美之处甚多,而他先择牯岭游览。
陆羽携带着驴牛,攀登岭顶,旁有隙地,地形既长又平,两山环围,风景幽胜,不在话下,而野茶丛生,最为他所喜欢。
他在此细细观察,徘徊久之,不思离去,心里高兴万分,不料乐极生悲,他的乌犁四蹄僵屈,猝然仆倒下去,默默地毙于蔓草丛中。
此牛乃是崔公所赠,跟随陆羽跋涉各地,多年以来,确是极为辛苦,他并不把它当作畜牲,而是以良友忠仆视之,因此,它的死亡使陆羽甚为悲痛。
他因犁牛而想到崔公,又因它的死亡而想到牯牛岭。真的,犁牛是良牛,牯牛是名岭,如此良牛死于名岭,虽属不幸,但其实是犁牛死得其所,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于是陆羽就把这只犁牛葬于山谷静处,让它人土为安,永久地安息吧!
土葬牛尸,只不过是一个小土丘而已,丘前虽无碑,但他却在土丘上放置几块乱石,并在其中之一的石块上用笔写了“犁牛墓”三个字,留作纪念。
陆羽生性旷达,犁牛既死,他也不会太过悲伤,但是旅途中缺乏了可靠的脚力,未免感到诸多不便。
这时,虽是春季,但在牯岭之巅,气候犹如严冬,陆羽感觉到身体有些寒意,所以他也不再流连,随即把行李书箧茶物等移载于驴背,而他本人则牵驴步行,缓慢地走下岭去。
陆羽迳到东林寺,拜见与积公有同门之谊的师叔方丈智宏禅师之后,就在该寺寄宿。他正在庐山广搜茶种,穷探泉源,忽感身体不适,卧病在床。他上次患病尚未彻底治愈,双牯岭受到风寒,以致旧病复发,而且病势较前更为严重,幸亏方丈智宏精医道,悉心诊治,经过半月,病情稍有起色,又过七天,总算转危为安。这场重病使陆羽体力大损,尚须多日调养,才能完全恢复健康。
在他患病期间,全凭智宏的弟子沙弥小心侍奉汤药,而师叔方丈又时时前来诊察,再加上陆羽也自知珍重,所以后期健康恢复甚速。
陆羽的身体好转之后不久,他就想到茶泉二事,于是又要加紧活动了。
智宏禅师也很嗜茶,素知陆羽精于此道,所以他就叫弟子沙弥导游,指引陆羽搜茶探泉的地点,同时又让这沙弥乘此机会向陆羽请教茶事,以便学习一些采茶的本领,将来为本寺如法泡制。这样安排,彼此都有好处,陆羽欣然从命。
陆羽自己在患病时,因这沙弥侍他有恩,所以陆羽也特别诚心教导,对于如何采摘、制作和烹煮茶叶的方法,无不尽详传授,结果使这沙弥后来成为茶道高手。又因此,东林寺的茶味清香可口,最为进香客所称道,在庐山一带颇享盛名,但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陆羽和沙弥先探五老峰,峰势突兀凌霄,形如五老人骈肩丽立,峰顶终年为云所封。李白有诗曰:“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此山之阴一岗连属,阳则山从绝顶分剖,列为五枝,凭空下坠万仞,外无重峦叠嶂之蔽。五峰空际甚宽,彼此相望,排列自掩,一览不能兼收。惟登一峰,则两旁无底,峰峰奇特,各有其妙,真旷世之奇观也。陆羽在此观赏良久,流连不忍离去。
陆羽在沙弥导游引路之下,可走捷径。庐山名胜名泉极多,游不胜游,而他们仅择其特殊而观赏,所以先到三叠泉,这里的瀑泉是由五老峰横流而出,经过峡涧中的无数重叠乱石,注流至或大或小的碧潭,水势汹涌,宛似银河倒泻,万涛奔腾,怒流冲激,声若惊雷,使观者心惊目眩,不敢久留。泉为回崖叠嶂掩蔽,惟有壮气雄者攀登对山削壁之上,才能窥得三泉的全景,但亦不知泉向何处流奔而去。五老峰瀑泉飞雪奔雷,迷目震耳,犹如白练飘空,长年不绝,真可谓神奇莫测,叹为观止。故唐徐凝有:“今古长如白练飞”之佳句。
陆羽前在巫山,见长江巫峡滚滚之水,以为天下水流无出其右。今观庐山栖贤谷三峡涧之怒涛,从崖上冲激而来,为石峡所束,汹涌回旋,直奔三峡桥,其声犹似春雷,有地动山摇、排峡倒崖之势,其威力之猛烈,气象之雄伟,若与长江三峡比较,也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陆羽心有所感,始悟世路崎岖,曲折虽繁,也不及此山之险崖危壁,雷瀑奔泉,如此千百形态之妙绝,凌空飞腾之变幻,历万古而不改其本质,顿觉造化之功,神奇伟大,而人生渺小短促,仅如逆旅之过客而已。
在栖贤谷中的栖贤寺,藏有唐画圣吴道玄(字道子)所绘的大幅十八罗汉之像如塑,奇形异状,无有同者,气势峻雄生动,已穷丹青之妙,为该寺传世之宝,陆羽欣赏之余,赞叹不已。
关于庐山许多瀑泉,晋僧慧远和唐李白都有记载与诗句。
慧远的《庐山记》云:“西南有石门山,其形似双阙,壁立千余仞,而瀑布流焉。”这是指香炉峰与双剑峰的瀑布而言。
李白的诗句云:“银河倒泻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云山。”“开先漱玉亭,栖贤三峡桥。”“挂流三百丈,喷出数十里,炊如电飞来,隐若白云起。”“日照香炉生紫烟,遥望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此外,晋谢灵运游屐遍历庐山胜境,有佳句云“攀岩照石镜”这是由于山上石镜,能照见人形,故谢公作诗记游。而李白也有诗句云:“谢公行处苍苔没”,“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在庐山,凡有前贤游览之处,陆羽无不亲历其境,以资印证。
在栖贤桥附近也有一个名泉——招隐泉,陆羽在此品饮其水,甚为赞美,遂评为“天下第六泉”
又在王羲之故址的金轮峰,有一玉峰,称为庐山第一瀑,又名紫云瀑,或喷雪泉。顾名思义,它是在众瀑群泉之中,以柔丽见胜,也为陆羽所赞许。
群峰之中,以汉阳峰达一千五百多尺为最高,突起在庐山之南,与五老峰相对遥峙,可称为兄弟峰。昔大禹治水,曾登临汉阳峰绝顶,遥望长江形势,以测水道疏导的方法。若在月白风清之夜,峰顶远眺则可望见汉阳灯火点点,隐约浮动,遂名其峰曰汉阳。至于它的风景外貌,则崖涧乱石,重复嶙峋,峦峦苍松,处处绿灯,朝迎旭日,暮接彩霞,壮丽非凡,若遇高处风动,松竹摇摆不已,泼散迷云,满山乱飞,亦奇观也。
庐山有九十多个山峰,幽谷名泉不计其数,凡陆羽的踪迹所到之处,他必然采摘名茶,收集美水,并详细记录。在康王谷,其泉水甲于天下,他就题诗留念,其佳句云:“泻从千仞石,寄逐九江船。”在龙池的小天地里,有闻名天下的珍物——龙鱼,它们活泼地悠游于清洌的水中,自由自在,也为陆羽所欣赏。
庐山的优美环境和生活的天然条件,都为陆羽所迷恋,使他大有终老此山之意。然而,他另有崇高的理想,那就是“以身许茶”的决心。因此,他拜别师叔智宏方丈,离开庐山,直赴金陵。
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六朝古都,气象森严。
陆羽到达金陵,发觉此处人物整齐,文采风流,令人刮目相视;市肆繁华,楼阁层叠,可比一上景物,人间胜境。此外,长江天堑,波涛滚滚,万里相接,石城险要,高耸南岸,此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因此,三国孙权,六朝帝王,创业于建康,良有以也。
江南地大物博,无数的秦中难民,渡越长江,到了彼岸,分散于四方八面各地,犹如泥牛人海,踪迹全无。陆羽的身份也是难民,但他与众不同,心有远志,身许茶泉,除到处考察茶泉外,对于当地风土人情也要详加访谒,所以他先在妥处安顿住宿之后,就开始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