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那年春节过后,一伙亲友嚷着去哈尔滨滑雪,另一伙则铁了心肠要赴海南沙滩上晒太阳。结果在机场分道扬镳,一边是大包的冬服,一边是小包的夏装。
当初,我的一位发小千里迢迢从海南迎娶了他的新娘,我定睛一看,阳光、海风改造的脸上写满了正气、健康和开朗。等我携妻女到了海口,发现原住民尽是一脸写意的阳光。
海南容不下其他季节,只有饱含水分的夏天,但足够了,大陆上的人们不惜为了这个夏天而远行。
人生是一次消费。
这种消费取向,其一在于对水和空气为代表的环境品质的需求,其二无疑是心情需求,其三则上升到精神层面。
小小的海南成全了我们的全部。
在我们的思维定式中根深蒂固地认为热带地区的居民寿命不长,而海南却是首屈一指的长寿省。探究其中原因,避开工业化的痛击,自然条件的优势顿时凸显,富足的夏日、长长的沙滩、透蓝的大海、雄阔的植被以及纯良的空气、水质构结出人间稀罕的乌托邦。
我在“老爸茶馆”幡然悟到另一个重要成因,身处热带的岛民始终让心情处于凉爽的境界,一壶茶和几样点心可以在茶馆泡上大半天,与大开发的快节奏背道而驰的慢生活恰是我们社会最值得倡导的生存法则。
露出脑袋,身体深埋在湿漉的沙里,任海潮一遍遍冲刷过来,睡足了就换上一套潜水服,到海的深处,在珊瑚布置的场景里与热带鱼共舞;口渴就捡个椰子,敲个窟窿豪饮;夜幕中用几瓶啤酒引出月亮和着急的海浪,这时我们开始怀念宋朝。
贰
那时候,海南的夏天没有编排得像今天这么迷人。
两宋以薄弱的武功坚守着半壁江山,没有寒冷的塞北和荒凉的西部,宋朝的远方是盘踞着水淋淋夏天的海南,如今的旅游胜地却是重贬高官的穷乡僻壤。
于是,又一种热闹在海南上演。
除了北宋天禧中宰相丁谓口碑不佳,多为刚正之士,如李光、胡诠。若算上唐朝的李德裕宰相,这种热闹中显现出贵气,李纲、赵鼎均为名相,他们的到来一扫这里的偏荒与蛮俗。
当赵氏王朝跳进汪洋大海中时,求和声中苟延了几百年的帝国用壮烈完成了它的最后一刻,给历史留下了一声赞许。
这赞许声里少不了文化,我们对宋朝的尊重相当一部分源于它在这一领域的建树。
疯狂地寻找一个蜀人的名字,当年他和弟弟跟随父亲爬山涉水地进京求取功名,留下过大捆的激昂文字和传说让阅读者心潮难息,门下弟子皆为掷地有声的文化名宿。
此刻,他在海南的夏天里进行人生这盘棋的收官。
叁
正是苏东坡。
感谢皇帝陛下的恶诏,大师完成了诗情的最后播散,文字的高贵在阳光下放射,文化的精神在山川间奔跑。
人间冷暖,这里没有冷,只有暖。
终于看到了伟大的汉语言作家苏东坡远离大陆,同时也远离了风月、政斗的别样生活。
《宋史?苏轼传》记载:“绍圣初,御史论轼掌内外制日所作词命,以为讥斥先朝。遂以本官知英州,寻降一官。未至,贬宁远军节度副使。”绍圣四年,即1097年,苏东坡又从惠州再谪任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渡海至海南岛。
苏东坡被贬的线路是艺术的行进,平仄和押韵中的步履并没有太多的沉重,因为行囊里有支书写他无穷才气的笔。
在向南向南再向南的里程中,我们被一代文宗的乐观所倾服,至今我依然可以在热空气里传感到他的气概。苏东坡在昌化生活三年,起初住在官舍,朝廷不允许,并遣使驱逐他。苏东坡得到了土著人的帮助,于城南桄榔林下买地结庵以居,并做《桄榔庵铭》。海南的夏天对苏东坡来说是汗淋淋但不匮缺欢声笑语,他与幼子苏过著书为乐,东坡吟曰:“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甚至融资建“载酒堂”,取意“载酒问字”,以便时常与当地士人雅集。
情感飞扬的苏东坡用他厚实的文字堆垒起一座高台,在急风骤雨中以大丈夫的身段伫立在最高处,击鼓喝唱,喊断长河。他人格的磁场让天下的凡心激昂,让文人的痿弱还阳。
海南收留了苏东坡,于是收留了近千年来书生们对海南阳光炽热的向往。
肆
我放下哈尔滨打来的电话,长经宽纬的古老土地呀,支撑它数千年的是厚实的文化柱体,这股内力无所不在,到处都流动着太阳色的中国气象。浓重的民族文化以不同的姿态舒展着,不受时代变迁的搅扰,成色不变的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核心,正是文化向心作用,才确保国土在风雨中保持它的辽阔。
我们享受着这种辽阔。
其实,我们还想去海南以南的岛屿,哪怕汗淋淋带有流放意味的旅行,但内心会像南海一样宽敞,那是祖国留给我们的夏天,灿烂而蔚蓝。
2012年8月14日午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