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对女儿的教育少不了长城,因为尊重长城就是尊重我们的祖先。
看过很多文字,赞美山海关、嘉峪关、居庸关,赞美这脉毫无惧色地翻山越岭、穿行荒凉大漠的地球上最长建筑体。这些赞美的文字淹没了我,于是,我跟着惯性也在赞美,字枯词烂也在所不惜。
长城脚下的熙攘,足以证明它是世界人民的一种向往。
那些登上长城的中外宾朋,包括大大小小国家的首脑们,从灿烂的笑容中可以设计他们的内心:从今天开始,我成了好汉。
真就是好汉吗?我们进行着带有玩笑式的自欺欺人的标榜。
我分别选择了隆冬和盛夏抵达八达岭,在检验体能的过程中,情感像煮开的水在翻滚,试图对以前的表述作些更正。
贰
这是多娇的江山一记美不胜收的纹身,虽然它作为人文精神的重要符号而无法抹去,但我们已无需再把一面墙作为象征。
许多人惯常把长城比喻为一条威武的龙,我不知道是谁的天才想象发现了这个比喻,它被广泛地抄袭成了共识。这是一个多么不贴切的比喻,龙是取了不同动物的特征后形成的艺术构思,所以它的精神内涵里有和谐、共融的元素,它腾云驾雾的奔腾给了我们力量的源泉,它是我们民族多重意义的图腾。而长城是静止的,蜿蜒着的不但有龙,还有蛇和各种爬虫,它更多的地段已被岁月蚀成一堆乱石状的废墟,没有动感的墙更像沉浸在永远不醒来的大觉中。
原来比喻也不能细瞧,如果说这个比喻还有一点点情感部分的塑造,把长城与龙这两种中国特色的形象放在一起,作为接受它的原因,那么在太空上能够看见长城的荒谬竟让我们自大得连稍稍细想的冷静都失去了。
长城向前看,蜿蜒到秦朝以前,往后看在自傲的高峰上慵懒地安卧。在历史的追问中,长城越修越长,老的在荒芜,新的在雄起,核心版图随着长城进退伸缩。长城的伟大在于记录,这是历史的记录,包括一个民族的惨烈、勤劳和智力。长城也是一种态度,放弃我们本应有的勇气,这种不得已表现在历代王朝的决策上,于是一代代修筑的长城竟可绕地球几圈,庞大的墙体工程的眼泪和血浸湿染红了历史,苦难的故事也就一代代地流传。
在农耕区与游牧区的分界线附近,筑立起一道泱泱大国的防御体系,累累白骨为一面墙的雄伟奠基,先人的血肉黏合着城砖之间的缝隙,长城是一群小人物沉重的墓史。故此,我常说,谁不珍惜长城,谁就不珍惜祖宗们的牺牲。
我们用长城的雄伟来掩盖内心的脆弱,来掩埋把失败当屈辱的岁月里的恐惧。
从此,我们被一堵墙围在里面。
叁
这是保卫家园的原始方法,不过自保的被动防御并没有阻挡战争的脚步,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冲撞并未因它而歇息,该来的强敌挡不住,该亡的王朝救不了,单一经济的游牧族人鞭笞着奔腾的马蹄一次次冲过雄关。
在我的心底还隐约感激那些马背上的异族血统,改造了最早汉人的懦弱与龟缩。
中华民族的血液混交了几千年,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统治这块土地的王者也没几个正儿八经的汉人。让民族挺立起来的是喂养我们的文明,它才是一道真正的长城,才是我们不可攻陷的根本。
历史的行走仅以时间上的线路显然不完整,它是文化、疆土、血统等不断地交融、侵占和挤掠。长城无疑在抗拒这种行走,到了最后,它是一道悲切或人堵为患的吊古风景。
关外来的清王朝不修长城,因为他们知道在历史的节点上,一面墙的坚固再没有特别的意义,似乎已意识到随着时代的变迁,长城模式就像鲧治水,而现在更多需要以疏导的观念来认识外交。抗战时期,长城一带悲壮的战斗不断,不过并不是长城内外,基本上都是纵深对抗。古代的军事设施此刻支起它残破、颓废的灰色调身体,只是无能为力的旁观。
我们无需因为自恋而对一个地理概念大肆渲染,它只是把一个国家当做了一座城池,圈住了素食民族的温良,豪放成为稀缺。阅读中国历史,按照 “官逼民反”的因果关系才有“乱世出英雄”的结论,才有改天换地的壮举,画地为牢似乎已成习惯。
孟姜女哭塌一段长城,在这个极度夸张的传说中,带给我们心头的震撼。长城是雄伟的壁垒,视野被坚硬的墙垣遮挡,丝绸只得从地理缝隙或跟随海风去寻找世界。渴望再有惊天动地的哭声让精神的墙坍塌,让我们的民族浩荡而出,让我们的思维取下长城般沉重的紧箍,让几千年的文明知道长城外还有更辽阔的天地。
怀念汉武大帝的长鞭,怀念铠甲的亮耀和战马的嘶鸣。我们所以没有被消灭要感谢先圣们创造的中华文化,我们用太极的内劲化解拳击的强悍,用文化和人口众多的血的优势消化了一路又一路攻占我们城池的外来民族。
肆
长城在对冷兵器的遗忘中转身成文化江山中的一条与硝烟无关的阵地。
风雪迷漫,我牵着女儿在线状体的砖筑工程的垛口相谈。长城是一道槛,意在不让敌人越进,实为自己也不想越出。
“长城外,古道边……”悯心的旋律牵引我的绵绵思绪飘向远方。
2012年8月2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