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韶九成，凤皇来仪。——《尚书·益稷》
壹
谁都没有见过真实的凤凰。
祖先们说它是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的高洁的瑞鸟。
我勾勒着这种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鸣如箫笙、音如钟鼓，高六尺许且能在烈火中重生五彩色的鸟中之王。我们不可能见到它，凤凰只是一个传说。
湘西竟然有凤凰。
它起初叫镇筸城，我并不知道凤凰古城的命名源于何许人的妙想，把神话时代的某个文化符号标作地名，甚至闪烁其辞凤凰曾起飞于此，给人们足够的烂漫想象，也注定了它将演绎许多传奇。
二十年来，凤凰城就是我的向往，遗憾的是走遍大江南北，美妙的湘西凤凰一直栖息在梦里。
贰
江西和湖南虽是山水相依的邻里，但从赣江到沱江，路程上却有近千里之遥。
或许是凤凰独有的文化气场，或许是路易·艾黎“中国最美丽小镇”的评语，决不让遗憾搁置太久，巨大的牵引让我执意赴这趟远行。途中，有友笑我是朝拜，言之有理，文化后辈理应朝拜凤凰。我手中紧紧握着《边城》，这是书生们无法绕过的一本书，研究沈从文，凤凰是他生命履历的序言。沈从文、黄永玉等人横空出世，凤凰俨然是他们最早的导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吸纳了这方水土的神韵，滋养出他们作为文化人天赋的才华性情。
到了凤凰，才觉得很多城市顿时平庸。原来凤凰是我们曾经有过的一个家乡，坐落在我们记忆的上游。凤凰的建筑古拙，凤凰的山水灵润，古拙和灵润整合在一起，形成耐人寻味的悠长。凤凰人的幸福感就是他们一直徜徉于水墨韵味的格调之中。您看，翠翠在新的轮回里顶着斗笠或撑着油纸伞或领着游客，绰约如莲地走满了凤凰的街道。
军人的骨头、文人的血肉里进行沈从文的完整解读。中国古老的土壤培植出许许多多的文人，花文绣字经不起历史大筛的抖动，大文人与小文人之间存在着本质上的差距，评估的原则在于对思想浓度的测量。大师在生命跨度中饱受的苦难是造就文字的心灵锻铸，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和墓地都等着我们拜谒，黄永玉在纪念表叔沈从文先生的高碑上，写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了，便是回到故乡。
沈从文从军旅生涯转换成文化界的宗师，一生尤同凤凰躲隐在大山深处，世人也像发现凤凰一样经历了一段精神寻找。他和黄永玉都是一身“胆敢”，这里出来的文人有英雄气质，沈先生姨妹撰写的对联准确地表述了这种气质：
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这是文人之骨，也是当下的一种稀缺。我们敬重沈从文先生，因为他是挺着脊骨活着，而我们不少人仅仅披着皮肉求生。
叁
老街。青石板的小巷深邃而弯折，混入来往的苗民中间，仿佛时光回溯陌生的从前。这里藏匿着未知的神异，每扇伸展的窗扉，我们都好奇地探看，似乎有一段和墙砖一样老的历史还摆在里面，会被我们突然发觉，同时，又为自己的到来搅扰了这里的悠然而忐忑。
凤凰曾经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世界，与自然美景、人文精神交汇在一起，构成令人神往的天堂。虽然湘西匪帮曾出没于此，使之遭受过屠戮，显然杀气已在绿色中消化殆尽。
一路上有扑面而来的香气，这是古色中溢出的香，繁华中刺激胃口的美食香和我天生就敏感的书香。不过品尝到当地的茶时，仿佛茶香浓缩了凤凰城内所有的香意。
我很喜欢凤凰乡土气的商业味道，它是手工的、传统的，不免对自给自足的岁月萌生绵绵的回想。蜡染、织花带、花鞋、土家织锦、银坊让我们目不暇接，更有它的血耙鸭、酸鱼、酸辣萝卜和湘西米粉，加上不可缺的酒鬼酒。
吊脚楼的窗户挨着逐个地打开，我们每个人心里也有一盏灯笼被点亮，山影与沱江上流动的光、色仿佛是天地间宏大的布景，那些嘹亮的高音从窗户里抖翅飞向我们敞开的耳孔。等到沱江两岸灯火阑珊时，大红灯笼们都亮起来，整个凤凰都在歌唱。
凤凰与赣人是分不开的，关于赣人的往事如同枝杈上的鸟语纷纷跌落在我的内心，反弹出我宾至如归的满脸惊喜，意外地找到了与窝藏在大山里的凤凰小镇一个漫长的亲缘。穿过亲切的流水声和勤劳的捞虾人，我一眼看到熟悉的万寿宫，虽然里面没有许真君的塑像，但作为独一无二的江西会馆，赣人与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缘。
唐末，江西彭氏就进入湘西，并在此处一手遮天，建立了八百年的世袭土司王朝，赣人陆续迁居而来，经营开发这块美丽的土地，甚至不少撑船的船夫也是赣人，他们已融入乡民，与凤凰古城一起在历史的河道中前行。
肆
正是倒映在清冽水中的古塔、寺院和楼阁，复活了当初那婉约而深切的审美，我们的记忆因而水灵。凤凰的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让观察家们在心灵上找到一个亮堂的出口。
凤凰原本只是中国一个极为普通的小镇，隐蔽在神秘、蛮野的湘西。在尘土飞扬的现代文明加速度中，因为丢失，才觉得凤凰珍贵。
湘西用它有力的山的臂膀保护心脏一样保护着凤凰流畅的人文气韵，像深闺里的女儿，让我们一眼看到她，就有了思念。
我的胸膛始终存放着一颗很古老的心，愿意在雨打芭蕉声里，翻阅繁体的线装书；愿意俯视月下的江河，让几盅火辣的酒冲撞我诗性的内心；愿意在石板的巷内，借浊暗的壁灯独自踩踏着回到一扇半掩的门……
捣衣的棒槌下，凤凰是一个久远的声响，那清凉的忧伤在湘西的大山间环旋。
凤凰满足了我的胃，满足了我的眼睛，满足了我的灵魂。
于是，我不远千里来寻访，像是在寻访我身着长衫，手摇折扇的前生。
2011年7月9日晚于拾味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