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陆氏并非主张少读书,只是求圣贤之道不须过多专注于书中。他亦主张躬行,丞相周必大便称赞说:荆门之政,正是陆九渊事事躬行的结果。
陆九渊比朱熹小九岁,淳熙二年,应吕祖谦之邀,陆氏位于上饶铅山的鹅湖寺与朱熹展开了一场有关“心”与“理”的大辩论,史称为“鹅湖之会”。
在鹅湖之会前,陆以朱学为支离、朱则以陆学为禅学,二者的对立已经形成。在朱熹看来,理生万物,心具众理而生万物,故主张即事物穷理;陆认为心涵万物,心即众理而成宇宙,故主张离事自悟。
陆氏以自己的发明本心为博大悠久的易简功夫,而以朱熹的读书穷理为终究沉沦的支离事业,结果竟令一向好学深究的朱熹大惊失色!朱熹这个人,向来逞强好辩,谦和的吕祖谦等人往往都让他三分;但是陆九渊却生性有些负气自傲,他与朱熹遇在一起,真可谓是棋逢对手、水火难容了。
不过,君子和而不同,激烈的辩论并没有因此伤害到朱、陆二人的友谊,况且这样的思想碰撞对双方都有好处:一方面,他们各自对对方的思想及分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一方面,也促使他们各人对自己的思想进行自我反省。因此,鹅湖之会后,朱、陆二人都表示出要考虑对方观点,克服一己之偏的意愿。
当然,他们对于一些具体的经学与理学问题还是多有一致的。至于对陆学是否是禅学,朱熹在鹅湖会后也作了一点保留;陆九渊兄弟的思想近似,朱熹后来在给别人的信中还是对他们作了基本的肯定:“子寿(子静)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路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谨质,表里不二,实有以过人者。”
后来,朱、陆二人常常书信往来,论辩不已,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正是在朱熹的影响下,陆氏开始注重讲学。他曾在朱熹主持的白鹿洞书院讲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讲到动人肺腑处,居然令听者泣下。
对此,朱熹不得不承认:陆氏之言,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
可见,朱与陆的分歧并没有那么绝对化,这从朱、陆的学生互相转来转去就可以看出来:陆的学生有转而跟了朱的,朱的学生也有转而跟了陆的。
陆九渊还承认王安石乃“盖世之英,绝俗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对他的学术也有某种肯定:“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
在以否定王安石变法为主流的社会历史氛围中,陆象山的这种见识也是非常难得的。但是他又认为王之学术没有触及根本,乃至不甚苟同其政治改革。
任地方官时,陆氏一向政绩颇著,然而他仍不忘教育,常授徒讲学。但是陆氏注重实践,主要靠自身修养立境界,靠门徒扩大影响,而不好立文字,一生不注重著书立说,只有书信、少量诗文及弟子所记的语录传世——在这一点上,心学大致讲求述而不作,守仁也是如此。
守仁曾评价说:“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指周子、程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氏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
陆九渊的学说,经过其弟子傅子云、傅梦泉、邓约礼、杨简等人的发挥,又经过元代赵偕、祝蕃、李存等的继承,到了明代时,才有了陈献章、湛若水等人的发展;直到守仁这里,始集大成,开始将陆氏心学发扬光大,从而也形成了中国思想史上著名的“陆王学派”或称“陆王心学”。
No.4 知行合一
守仁虽在龙场不辍讲学,但他也不时会流露出思乡心切、意欲北归的情绪。有位学生看在眼里,似乎对守仁有些不满了。
“先生曾跟您先前的同僚说,对皇上还有所留恋,而今您被发谴至此,却急于想要离开,难道您已经改变初衷了吗?”那位学生疑问道。
“不是,是我觉得在这里太闲了。而今我又病着,这里不利于我养病啊。”守仁讲学以启发为主,并不复杂;他又强调落实于行,自己也需要认真思考和体悟的时间。
“先生既拿养病做理由,但是我却听说过听从天命的道理。您说您在这里太闲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您昔居高位而今处微末,昔在天子脚下而今在边远,您是对此不满意吗?孔子从前也做过小吏啊!”
“呵呵,哪里是这个道理呢!君子之仕也以行道,不以道而仕者,这就是窃居官位啊!而今我却不得行道。自来也有为俸禄而做官的,也未必做得不好,孔子当初做小吏便是如此吧。然而他能把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反观我自己呢?就很惭愧啊!我祖上有些田产,力耕足以供朝夕,你认为我到这里做小吏是为了行道呢?还是为了求俸禄?”
“不过先生此来龙场,谴也,非仕也。先生于父母,当惟命之从;臣子之于君主,也是这个道理。如果您偏要违拗君主的意思,这不是不恭吗?”
君子是最讲“理”的,但是如果不知变通,那就是愚了,名教就会成为杀人的利器。守仁常见有人食古不化,乃至于成为没有人性的怪物,所以必须要让这位学生心服口服,而且还要他懂得些变通的道理。
“我此来也,谴也,非仕也;不过我之被谴,还算是出仕,不是有人偏要役使我。役者以力,仕者以道;力可屈也,道不可屈也。我不远万里来到此地,以承谴也,然而犹有自己的职守在。只是如今我发现自己并不适宜这份差事,才想到要离开,不是对朝廷不满……君犹父母,事之如一,固也。不过我们奉养他,难道就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如果一味地听从父母之言,而不能秉持一定的原则,这只是妾妇的顺从,还不算真正的恭敬!”
那学生开始点头,已经有些明白守仁的苦衷,不过他又疑问道:“圣人不敢忘天下,贤者而皆去,那么君主又该与谁一起治理国家呢?”
“贤者怎么可能会忘天下之事呢?那在波涛中淹死的人,是波涛盖过了他泅水的才能;陆上的波涛,对于我而言,就是做胥吏而埋没自己的才能。我是怕这个啊!”
是啊,人谁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有更广阔的舞台,有更广大的施展空间。不过那学生又疑问道:“我听说贤者之造福于人,只要能够为世所用,就不会考虑官位的大小。既然先生那样说,难道有什么官位是对贤者不利的吗?”
“贤者之用于世也,行其义而已。义无不宜,无不利也。然不得其宜,虽有广业,君子不谓之利也。我也听说,人各有能有不能,惟圣人而后无不能也。我自觉尚不能算是一位贤者,但你却拿圣人的能力来要求我,这适宜吗?”
“那也就是说,先生不屑于用世吗?先生若屑于用,则兰蕙荣于堂阶,而芬馨被于几席;若是把它割了,还可以拿来盖在墙上。以草木之微,尚且可以两用,而况贤者乎?”
守仁觉得这个学生还真是固执,但还须跟他仔细讲道理:“兰蕙荣于堂阶也,而后于芬馨被于几席;你割了它,又可以拿来盖在墙上。但是你偏将兰蕙割掉拿来作盖墙之用,你这到底是爱它呢?还是害它呢……”
最后,这个学生总算被守仁暂时说服了。
就是在这一年,守仁开始提出“知行合一”的主张,并大力散播。
徐爱当时并不在守仁身边,他是后来才有幸得闻这一师教的。不过他在初理解时,有些模模糊糊,于是便跟一帮同学讨论。他们一时未能形成统一的认识,就请来守仁加以决断。
“曰仁,你试举一例来说吧。”
“如今有人明明知道对父亲要行孝道,对兄长应该讲悌道,但他却不能行孝悌,可见这知与行分明是两事。”徐爱道。
“其实,这种人的知、行已被私欲所隔断,非其本体也。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人复本体,故《大学》指出真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懂得美好之色是知,爱好美好之色是行;只要看见美色时心中已经爱好了,不是看见之后再立个心才去爱好。恶恶臭也是这样……又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称他知孝知悌:此便是知行之本体。
又比如,知痛、知冷、知饥,必须是自己已经痛过、冷过、饥过才叫知道,可见知、行如何分得开?圣人教人,一定要这样才叫知,否则便不是真知,这是何等紧要切实的功夫啊!如今有人煞费苦心,一定要把知行分成两件事,这是什么用意呢?我如今又把它说成一件事,又是什么用意呢?如果不懂得立言的宗旨,只管什么一件事、两件事,那又有什么作用呢?”
“那么先生,古人分知行为二,是否是要人看清二者的区别呢?这样一边对知下功夫,一边对行下功夫,功夫才能落实吗?”
“此正失却古人宗旨。我曾说过,知是行之主意,行实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实知之成;已可理会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为二者,缘世间有一种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是之为冥行妄作,所以必说知而后行无缪。又有一种人,茫茫然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是之为揣摸影响,所以必说行而后知始真……
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见得时,一言足矣。今人却以为必先知然后能行,且讲习讨论以求知,俟知得真时方去行,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
“先生所言极是,今之学者即病在这虚伪二字上;而且把道理弄得烦琐,一生也未必真正求得个明白,更不去行了。”
“嗯,我今说知行合一,使学者自求本体,庶无支离决裂之病。这也不是我要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本如此;今日若得知宗旨时,即说两个亦无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得济甚事?只是说闲话罢了。”
“先生的用心学生已经大略明白了。”
后来,这次对话便被徐爱收入到了《传习录》中。
No.5 书院主讲
讲学贵阳书院,使得守仁的思想有了更大的传播的空间,也更利于传播他的声望,实现他的毕生追求。
有见于自己的切身体会,守仁对于学生的要求还是非常严格的。还在龙场的时候,他就立有教条,要求学生在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四个方面下功夫。
他在此前的《教条示龙场诸生》中就写道:“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如今,守仁又将这些教条在贵阳书院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