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在守仁看来是最重要的,他认为:如果一个人的目标是科举,那么读书学习对于此人而言真的是一种负累;但如果一个人的目标就是追求圣贤之道,那么学习于他就是一种最大的满足和快乐,惟恐会不幸中断自己的学习!
因此他在“立志”一条下写道:“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
但是,坚定、高远的志向并不是想立就立得起来的,故而勤学也很重要,守仁认为:“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
在守仁看来,不立志,就不可能勤学;不勤学,志也不能成就。为人处事,不可能无过,但应该有过必改;不仅自己向善,还要责人向善。
但是责人必须注意方法,要让人能够接受,不然只会适得其反。自己不能攻人之短,但要乐于闻己之短。最后守仁还谦虚道:“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马融是东汉大儒,他在教授弟子时,常列女乐于身后。守仁也不是迂夫子,除了注重启发之外,他也注重愉悦学生性情,寓学于乐,寓学于实。
有一次,他还带领着学生参观了自己的“阳明小洞天”,欣然之余,他又忍不住赋诗一首道:
“古洞闲来日日游,山中宰相胜封侯。
绝粮每日嗟尼父,愠见还时有仲由。
云里高崖微入暑,石间含溜已含秋。
他年故国怀诸友,魂梦还须到水头。”(《夏日游阳明小洞天》)
正是由于在席书的大力推动及守仁等人的帮衬下,贵州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文化教育事业都有了很大的进步,乡试录取名额得以大大增加。
这年四月,身为贵州按察司副使的毛应奎接到上面的命令,被迫致仕还家。
先前,毛氏已经选择在“(严)子陵钓台”之侧的桐江书院安家,而且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了。如今他要归浙江老家养老了,他认为自己的志趣终于得到了满足,不以罢官为意,反而心中甚喜。
不过同僚们却都很惋惜,彼此叹息,不忍看到毛公的离去,但是大家还是不得不齐集于南门之外为毛公饯行,守仁也在其列。
酒席已经结束了,毛应奎眼看就要出发了,这时有一位朋友站出来对毛说道:“君子之道,不过是出仕与独处而已。其出也有所为,其处也有所乐,这才是君子能做到的。毛公你以名进士从政南部,理繁治剧,颀然已有公辅之望。及为方面于云、贵之间者十余年,内厘其军民,外抚诸戎蛮夷,政务举而德威著。虽或以是召嫉取谤,而名称亦用是益显建立,暴于天下。斯不谓之有为乎?今兹之归,脱屣声利,垂竿读书,乐泉石之清幽,就烟霞而屏迹;宠辱无所与,而世累无所加。斯不谓之有所乐乎?公于出处之际,其亦无憾焉耳已!”
一番溢美、勉励之辞,毛应奎起而拜谢。
这时,又有一人出来说道:“尽管毛公出仕是秉承了先大夫忠襄公的未尽之志,但是太夫人如今年老,毛公欲仕则违其母,欲养则违其父,真是进退两难!不得已权二者之轻重,出而自奋于功业。人徒见公之忧劳为国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志,而未尝一日不在于太夫人之养也。今而归,告成于忠襄之庙,拜太夫人于膝下,旦夕承欢,伸色养之孝,公之愿遂矣。而其劳国勤民,拳拳不舍之念,又何能释然而忘之!则公虽欲一日遂归休之乐,盖亦有所未能也。”
此言恳切,毛应奎复起拜谢。
这时,又有第三个人说道:“虽然,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舍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舍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见夫有其用而无其体者也。”
又是一番嘉勉的言语,毛应奎又起拜,遂行。
待毛氏走远,大伙还没有散去,守仁则针对刚才那三人的发言评论道:“始之言,道其事也,而未及于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尽于道;终之言者,尽于道矣,不可以有加矣。斯公之所允蹈者乎!”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那才是毛公的本色啊!
大伙听后,一致说道:“说得好,那阳明先生何不将它们记录下来以赠送给大家呢?这样方便大家回去好好体会一番。”
守仁见大家如此好意,于是一篇《送毛宪副致仕归桐江书院序》又写成了。
No.6 天涯沦落
眼看就到了正德四年的七月,时值酷暑,有一位来自京师的吏目,带着一子一仆,途经龙场前去赴任。
吏目是几乎不入流的低级文官,比守仁现在的完全不入流的品级只高一点点。此人曾在一位苗民家借宿,可是没想到次日中午就猝死于途。待到傍晚的时候,他的儿子也一下子栽倒在了父亲的尸首旁,再也没能起来。又过了一天,在山坡之下,人们又找到了那仆人的尸首。
守仁闻听此事后,内心非常伤感,忙命自己的两名童子前去掩埋了尸体。但是童子们担心这三人是得了什么传染病死的,所以面有难色。
守仁没有责怪他们,只是自言自语说:“咱们三个人,和他们那三个人的命运,其实也差不多啊!”
童子听了,内心有所触动,不觉流下泪来。同情之余,又想着他们必是万里跋涉,不堪艰难的路途和酷热的天气,尤其是受不了瘴疠之气才导致不幸的。
“你们不用怕,往年有个被贬官到此的刘主事,就是这么撒手而去的。若不是我近来生了这足疾,我必是要亲自前往的……”守仁不得不又提起那段伤心事。
先生既这样说了,于是二童子便前去将三具尸体埋在了一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一次,那三人的悲惨遭遇确实深深地触动了守仁,于是一篇令后人传诵的《瘗旅文》就这样在守仁的笔下诞生了。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於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遇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於兹墟兮。
在这篇文章中,守仁有一个问题想不通:古人不轻易离开家乡,便是做官也往往不会超出千里,我王某人是被放逐到这里的,没办法不来,你又何必如此呢?
一个小小的吏目,俸禄不过五斗,便是自己在家带着妻子儿女耕种也比这得到的多,何至于弄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呢?想来这人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看来人在逆境之中,必是要有精神支柱的,要有希望。但是仅仅拥有这些就够了吗?显然不够。
昔日初来时的守仁还不失圣贤之风,如今他的精神也依然能保持充沛,但这里毕竟不同于中土,才不过一年而已,他的健康就已经被毁掉了,落下了很多病根——守仁真的担心自己会有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一日!
是的,他要光大自己的学问、实现自己的抱负,将自己的学说散播到中原,乃至成为庙堂之音,以道济天下之溺,却总不能老死在这蛮荒之地!
“年华若流水,一击无回停。
悠悠百年里,吾道终何成!”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面容憔悴,还不到四十的年纪,却已显露衰老之状,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就在这之后不久,虽然妖氛汹汹的刘瑾仍然大权在握,但经李东阳、杨廷和等人的从中斡旋,守仁等人终于有了复起的机会。
正德四年年底,守仁便接到了吏部的文书,任命他为江西吉安府庐陵县知县。庐陵是宋代文学大家欧阳修的故乡,也是一文化之乡;王安石的父亲就做过庐陵知县,安石小时候也跟随父亲在当地生活过一段时间。
守仁知道自己早晚会离开这里,但真的没想到会那么快。初接到那任命文书时,他就感觉是一场梦!
“看来西涯先生的忍辱负重、拨乱反正的功夫确实没有白费,我辈敢不发愤振作,以图一新社稷……”守仁暗自发誓道。
不过有趣的是,待到数年之后,守仁反而有些悔恨道:“往年区区谪官贵州,横逆之加,无月无有。迄今思之,最是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当时亦止搪塞排遣,竟成空地,甚可惜也。”
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时光,看来圣贤对自己也不总是那么满意,自省自勉是人生的必修功课,而且大概一辈子也结不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