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扬善去恶
水西宣慰司(土司)是当时贵州彝族土官管辖的行政区之一,他们的宣慰姓安。
安宣慰久闻守仁大名,于是派人给他送来了米肉,又派了人来让守仁使唤,甚至还送了金帛鞍马来,但守仁却俱辞不受。
不过这个安宣慰的心意尽到了,于是他便开始向守仁求教——起初,朝廷打算在水西设立一卫,以加强对于水西地区的控制。一卫约统率五千军士,当时作为军事据点的城池已经在修建了,可是却因故废止了,只是作为传递消息的驿传①尚存。
这个安宣慰十分厌恶驿传据其腹心之地,按他的意思,是只想让当地百姓眼中有他“土皇帝”一般的安宣慰就够了,至于作为朝廷象征、传递内外消息的驿传,最好还是撤消为好。安宣慰想私自撤除驿传,于是他便向守仁征求意见。
守仁致书安宣慰,为他仔细分析了不可罢驿传的道理,又向他申明了朝廷的威信及法令。
其中分析严重私罢驿传的后果道:“凡朝廷制度,定自祖宗,后世守之,不可以擅改。在朝廷且谓之变乱,况诸侯乎!纵朝廷不见罪,有司者将执法以绳之,使君必且无益。纵幸免于一时,或五六年,或八九年,虽远至二三十年矣,当时者犹得持典章而议其后。”
安宣慰见守仁说的有理,便放弃了这一想法。
不久,有一位宋氏酋长的两位部属阿贾与阿札背叛了酋长,阿贾与阿札还为患地方。有见于此,守仁便又致书想要坐收渔利的安宣慰,说服他率所部平定了此次叛乱,民遂赖以宁。
① 中国古代政府设置的一种供使臣出巡、官吏往来和传递诏令、文书等用的交通组织。
上次,为叛乱的事,守仁几句话说得安宣慰悚然不已,他由此更加信服守仁。水西当地要修复象祠,安宣慰特请守仁作文以记之。
象传说是舜的同父异母弟,先前作恶,被舜赶到了湖南、贵州之地。后来据说象改好了,当地人为了纪念他,于是广建象祠。
守仁于是写道:“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象祠记》)
“浪子回头金不换”,象可谓是浪子回头的典型,守仁借题发挥,再次阐发了人性本善的道理,也更当允许人改过自新。
几天后,驻守贵州的大总兵、怀柔伯施某,让人带着钱财到龙场来找守仁。
此前,施总兵命绘工画了一套《七十二候图》,他想让守仁“叙一言于其间”,写个序言,再添点文字注解在上面。
守仁对那来人说道:“此施公临政之本也,善端之发也,戒心之萌也。”是好事啊!
来人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守仁便在《气候图序》中记载了自己当时的回答:“人之情必有所不敢忽也,而后著于其念;必有所不敢忘也,而后存于其心。著于其念,存于其心,而后见之于颜色言论,志之于弓矢几杖盘孟剑席,绘之于图书,而日省之其心。
是故思驰骋者,爱观夫射猎游田之物;甘逸乐者,喜亲夫博局燕饮之具。公之见于图绘者,不于彼而于此,吾是以知其为善端之发也;吾是以知其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为而谨修其政今也欤!其殆致察乎气运,而奉若夫天道也欤!
夫警惕者,万善之本,而众美之基也。公克念于是,其可以为贤乎!由是因人事以达于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观夫世运会元,以探万物之幽赜,而穷天地之始终,皆于是乎始。吾是以喜闻而乐道之,为之叙而不辞也。”
守仁对于施总兵这种警惕人事、遵从天道的行止非常赞同,所以很爽快地便答应了写序的事。
守仁对于天道、人事向来无所不察,因此对于气候等问题还是比较了解的。
于是他在《气候图序》开篇中写道:“天地一元之运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分而为十二会;会分而为三十运;运分而为十二世;世分而为三十年;年分而为十二月;月分而为二气;气分而为三候;候分为五日;日分为十二时;积四千三百二十时三百六十日而为七十二候。
会者,元之候也;世者,运之候也;月者,岁之候也;候者,月之候也。天地之运,日月之明,寒暑之代谢,气化人物之生息终始,尽于此矣。月,证于月者也;气,证于气者也;候,证于物者也。若孟春之月,其气为立春,为雨水;其候为东风解冻,为蛰虫始振,为鱼负冰,獭祭鱼之类;《月令》诸书可考也。
气候之运行,虽出于天时,而实有关于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谨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气运,以警惕夫人为。故至治之世,天无疾风盲雨之愆,而地无昆虫草木之孽。
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电、大雨雪则书,大水则书,无冰则书,无麦苗则书,多麋则书,蜮蜚雨、螽蝝生则书,六鹢退飞则书,陨霜不杀草李梅实则书,春无水则书,鸜鹆来巢则书。
凡以见气候之愆变失常,而世道之兴衰治乱,人事之污隆得失,皆于是乎有证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惧修省之道也……”
对上天保持必要的敬畏,对天道保持必要的遵从,这是对于一个人君、人臣起码的要求。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人就会无所畏惧,便会做出不敢想象的恶事来,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总之,上天不是要用来迷信的,而是要用来指导人事以及警醒自己的,从中也可见出探究天道的非凡意义来。
No.2 是陆非朱
就这样,转眼之间,正德四年的春天来到了,守仁在龙场的冬天也过去了。
就在这时,一位未来的大人物来到了龙冈书院,这便是时任贵州提学副使的席书。
席书字文同,号元山,四川人,弘治三年进士。他在河南按察佥事任上时,闻听得刘瑾之流当道,清流受难,恨得咬牙切齿。
此人颇有胆识,弘治十六年时云南地震,朝廷命侍郎樊莹巡视,奏黜了监司以下三百余人。席书认为如此处置不当,乃上疏朝廷:“灾异系朝廷,不系云南。如人元气内损,然后疮疡发四肢……”
后来他升任贵州提学副使,一到贵阳,便听说那位公然在京师讲学、引起不小轰动的王守仁被贬到了龙场,不禁喜出望外,特来拜望。
本来,身为提学副使,兴学育人本是自己的职分所在;而要办好学校,就得有出色的老师;但是贵州穷乡僻壤、道路不通,估计没几个人愿意到此地讲学。
然而席书当日在京师时,已闻听守仁之名,也匆匆见过几次;如今又闻听得守仁非但没有自弃,反而发明新说,依旧讲学不辍,更是喜不自胜,仿佛捡了活宝一样。不过席书还有些疑虑,因为朝廷上下一致推崇的是朱熹的学问,但听一些学子说及王阳明先生常非朱子而对陆九渊情有独钟。
怀着好奇与希冀,席书于是便亲自来到了龙场。
不过数年未见,席书看着守仁那瘦削的身躯,那清癯的脸庞,当年那飞扬的神采已然被今日沉毅的气度所取代。他先是惋惜,既而又感到宽慰。
两人都不多客套,席书便直奔主题,向守仁询问起朱、陆二家学说的异同。
守仁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为此,他拿自己近来的一番感想,进一步作解释说:“圣人各有忧民之念,而同其任责之心。夫圣人之忧民,其心一而已矣。所以忧之者,虽各以其职,而其任之于己也,曷尝有不同哉?昔孟子论禹、稷之急于救民,而原其心以为大禹之平水土也,虽其所施,无非决川距海之功,而民可免于昏垫矣;然其汲汲之心,以为天下若是其广也,吾之足迹既有所未到之地,则夫水之未治者,亦必有之矣;水之泛滥,既有所不免之地,则夫民之遭溺者,亦容有之矣;夫民之陷溺,由水之未治也,吾任治水之责,使水有不治,以溺吾民,是水之溺民,即吾之溺民也;民之溺于水,实吾之溺之也,吾其救之,可不急乎?
后稷之教稼穑也,虽其所为无非播时百谷之事,而民可免于阻饥矣;然其遑遑之心,以为万民若是其众也,吾之稼穑,固未能人人而面诲矣,能保其无不知者乎?民之树艺,即未能人人而必知矣,能保其无不饥者乎?夫民之有饥,由谷之未播也,吾任播谷之责,使谷有未播以饥吾民,是饥之厄民,即吾之厄民也,民之饥于食,实吾之饥之也,吾其拯之,可以缓乎?
夫禹、稷之心,其急于救民盖如此,此其所以虽当治平之世,三过其门而不入也欤!虽然,急于救民者,固圣贤忧世之本心,而安于自守者,又君子持己之常道,是以颜子之不改其乐,而孟子以为同道于禹、稷者,诚以禹、稷、颜子莫非素其位而行耳。后世各徇一偏之见,而仕者以趋时为通达,隐者以忘世为高尚,此其所以进不能忧禹、稷之忧,而退不能乐颜子之乐也欤!”
守仁一番长篇大论,让席书一时有点转不过弯儿来:“伯安兄,你是说禹因为心里先存着百姓,然后才把治理水患作为自己的急务?稷也因为心里先存着百姓,然后才把教民稼穑作为自己的急务?”
“正是,所谓圣贤行事,不是因为先有行事的想法和能力,更不是想在行事中获得什么好处,然后才去做的!如今之仕宦者,却是先存了食禄、显耀的想法才出来为官,那样的话能做得好官吗?这种人假如处在颜子的境遇,自然也无法安贫乐道……”
“哦,如果人人都想成为圣贤,那么就需要让自己的本心显露出来,因为人性皆善?”
“正是这个意思。只要人心中存着善念,保持着善念,那么人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尽心去做呢?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必外求!这即是陆子的认识,也与愚见相契合,而我等学问之宗旨便是要人发明本心,因为人之本心已为外物所遮蔽……”
“那你如何看待朱子与陆子的分歧?”绕了一圈,席书又回到了原先的疑问上。
“你今天既向我询问朱陆异同的问题,然而圣贤之道却是千古同一的,试想,便是孔子在两千年前,又哪里会晓得我今日要来回答你朱、陆异同的问题而预先教我呢?可见谁能够回溯到正源,谁才是真正的圣贤之学……”
“你这样说,好象朱子之说与圣贤之学相背离了。但是,如今何以朱子被列入正统,而陆子却名不见经传?”
“这便是世人远离圣贤之道的缘故!君不见人心不古,莫以今为甚乎?想当初,我孔孟之学也是历经数百年才大行其道的,世人也是先吃了歪道的亏,才一朝觉醒的……”
后来守仁又指出,朱子道理烦琐,这也是违反常理常情的,因此让人很难身体力行:“圣人之言明白简实,而学者每求之于艰深隐奥,是以为论愈详而其意益晦……嗟夫!圣人亦人耳,岂独其言之有远于人情乎哉?而儒者以为是圣人之言,而必求之于不可窥测之地,则已过矣。夫圣人之示人无隐,若日月之垂象于天,非有变怪恍惚,有目者之所睹;而及其至也,巧历有所不能计,精于理者有弗能尽知也,如是而已矣。若世儒之论,是后世任情用智,拂理乱常者之为,而谓圣人为之耶?”
经过守仁的这番开导,席书怀疑而去。次日他又来拜访,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悟。“知行”就是守仁新近又有的知行合一的感悟,“本体”即是心。
不过由于旧学在内心已根深蒂固,想要短时间内彻底怀疑乃至推翻它,殊非易事。于是席书往复龙场数四,才终于豁然大悟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
这其实是一种偏于折中的态度,但已经是了不得的思想转变了。见于思想上的认同,于是席书便决定聘任守仁主讲贵阳书院——席书遂与毛(应奎)宪副修葺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
说来这个席书与守仁可谓颇有缘分,他后来出任福建左布政使,时当宁王反叛,席书急募兵二万讨之。等到他率军赶到的时候,守仁等人已经平定了叛乱。
嘉靖三年,席书力荐守仁及杨一清入阁,他在进奏时说:“今诸大臣皆中材,不足与他们共谋天下大事;定乱济时,非王守仁不可”。只是嘉靖当时未予采纳。
席书死后,守仁为他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呜呼元山!真可谓豪杰之士,社稷之臣矣。世方沉溺于功利辞章,不复知有身心之学,而公独超然远览,知求绝学于千载之上;世方党同伐异,徇俗苟容,以钩声避毁,而公独卓然定见,惟是之从,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世方植私好利,依违反覆,以垄断相与,而公独世道是忧。义之所存,冒孤危而必吐;心之所宜,经百折而不回……呜呼痛哉!闻公之讣,不能奔哭;千里设位,一恸割心。自今以往,进吾不能有益于君国,退将益修吾学,期终不负知己之报而已矣。呜呼痛哉!言有尽而意无穷,呜呼痛哉!”《祭元山席尚书文》
No.3 朱陆之辩
过去,守仁是通过朱子学派等间接渠道才了解陆九渊的,又受传统学说影响,所以他对于陆子的了解并不是很多,理解也就不是很深。
直到若水的出现,才改观了他对陆子的印象,及其学说的认识。
陆九渊字子静,江西抚州金溪人。因讲学于贵溪象山,后人遂称其为“象山先生”。他自幼聪颖好学,喜欢刨根问底,三四岁的时候他曾问其父“天地何所穷际”,父只是笑而不答,他便夜苦思冥想。
直到他十三岁时,他读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才弄明白了天地、宇宙无穷的道理。然而他正是从宇宙二字,悟得人生之道,于是提笔写下:“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由此笃志于圣学。
陆氏有家学渊源,这为他读书求学提供了良好的条件。由于读书认真,陆九渊也常能发现圣贤书中相互矛盾、龃龉的地方,比如读二程之书,他就发现程颐所说的话与孔孟所有不合之处。
乾道八年(1172),时年三十四岁的陆氏得中进士。授靖安主薄,后迁国子正等职。
淳熙十三年,他在朝中提出任贤、使能、赏功、罚罪是医国“四君子汤”,得到孝宗赞许。五年后,他出知荆门军。荆门当时是南宋边防重地,但却疏于守备,陆九渊便请得了朝廷批准,大力修治城墙;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政行令修,乃至社会风气大变。
陆氏慨叹于北宋灭亡的惨痛教训,胸怀复仇雪耻之大义,故访求智勇之士,共谋恢复失地,并曾上书陈五论:一论仇耻未复,愿博求天下之俊杰,相与举论道经邦之职;二论愿致尊德乐道之诚;三论知人之难;四论事当驯致而不可骤;五论人主不当亲细事。
后来,他因受人排挤,被迫落职还乡,不久病逝。
跟朱熹一样,陆九渊一生的主要活动也是讲学,只是他的学问宗旨在于心即理和自存本心。
陆氏从小也树立了要做圣贤的志向,但他认为,做圣人的道理不用外求,其实就在自己心中,“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
陆氏在学术上并无师承,他融合了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和“良知良能”的观点以及佛教禅宗“心生”、“心灭”等论点,提出“心即理”的思想,从而开创了一个新的儒家学派——心学。
陆氏在当时的名望也很高,从学者数千人;他每开讲席,学者群集,无论贵贱老少都赶来听讲,“户外履满,耆老扶杖观听”, “从游之盛﹐未见有此”。他认为治学之法首在“发明本心”,不必多读书外求,“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