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大伯会的东西可真多,除了巫术,他还会木匠活、铁匠活、缝纫、吹唢呐甚至造枪!他家的房子、家具、劳作工具,全都出自他的手。他的妻子去世得早,他独自带着儿女生活,自然而然,农活和家务活,他也非常拿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全能型人才吗?想象不出,他的手到底有多巧!
在我面前,他一样一样地展示着他的本领。从刨木头、钻孔、斧砍锯扯的木匠活,再到扛枪打猎的姿势,他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猎了,还偷偷地告诉我,他好想偷偷地再造些子弹,说起这些,他显得很是欢喜。兴致来了,他吹响土家人的牛角号,就像一个骄傲的勇士,向人宣示着他的聪明和威武。
他用他的一双巧手,营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园。
原本,他应是幸福的,只是命运似乎并不偏爱他,年轻的时候妻子离他而去,虽然他也想过再次找寻生命中的那个伴,但那个伴迟迟没有来临。在别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行为古怪、性格孤僻的老人。
他注定只是一颗普通的石头,在河水中洗尽铅华,孤独一生。
夜晚,屋顶上方星盏漫天,天空就像一件缀满钻石的深蓝色晚礼服,绚丽华美;清晨,牵一匹白马,慢行在云雾缭绕的田边,刚打苞的谷穗被晨光滋润着,缓缓生长。
那两日,覃大伯不停地向我讲述着他的过去,他的见识,他的本领,他的宝物……他真的太需要听众了,哪怕只是像我这样一个只会微笑,没有过多话语的安静听众。
他给我做了他拿手的米饼,还特意放了很多茶油,一个劲儿地叫我品尝其中的香甜。看着我吃得很香,他很是得意。他就坐在挂满腊肉的火塘旁,望着我的笑颜。
我叫他早点休息,他却说晚上他经常都不睡觉。我很惊讶,问为什么。他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一想起过去,就很难过,久久难以入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坐在昏暗的屋内,抽着长烟斗,陪伴他的还是那只慵懒的大狗。
他和他那别人看不懂的符咒一起,正在时光里孤独地老去。
梯田云海之上,一匹白马飘然而至。
他头戴“日月”字样的四佛头冠,身穿黑色白领斜襟上衣,再围上一条花条布拼接的围裙,坐在堂屋的正中央,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午餐就是一份米饼。他说,一个人随意惯了。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坐在昏暗的屋内,抽着长烟斗。
屋顶上方星盏漫天,天空就像一件缀满钻石的深蓝色晚礼服,绚丽华美。
石头村里的孤单
年少时,曾漂洋过海,来到大海之南。
初识南国,满眼都是新奇:街旁的绿椰,海畔的白沙,屋前的繁花……
那些从未见过的景象,氤氲成一粒种子,在我的心底扎根发芽,无论年岁如何变化,在潮起潮落的海的那边,涌动着蓝天丽日般的青春韶华。
再一次回到海南,已是六年后的某一天。曾无数次梦到的青春路口,却已陌生得不像从前……长高的城市,久别的故人,一切都恍如隔世。
在和已渐陌生的故人们聚完几场饭局,听完他们现在的宏图大业,完全算不上衣锦还乡的我,心中的自卑感便隐隐作祟,更有三两故人,一直在质问我对于事业的放弃和选择。面对这般光景,我只得找个借口,躲进了城市边缘的村庄,在椰林和榕树相交的林间或停或行。
无意间,我走进了那一处位于火山脚下的村落。村庄远看很是普通,但走进深处,眼前却是一派古木参天、林深人静的田园景象,林间的黄牛正啃食着青草,巷口的阿婆正默默端坐……
惊诧于这里的蓊郁闲静,不由得想起读过的句子:“炊烟是村庄的翅膀,树木是村庄的衣裳。”裹着衣衫的村庄果然迷人万分。
树木是繁盛的,但石舍老宅却破坏得非常严重,唯一还保存着恢宏的建筑特色的石舍,是村子中间的九进大宅。九进石屋一列排下来,蔚为壮观。老屋石巷里,奔跑着看热闹的小朋友,他们跟着我在巷陌间游动、欢笑,配合着我的镜头,我也跟着撒起野来,笑容如同艳阳般灿烂。
走过大宅院后,迎面是一个三岔路口,我有点迟疑。身后,一绿衫青裤的白发阿公踱步而来。我忙回头笑着问路,阿公指了指前头。我想问点关于老宅子保存的一些情况,话刚到嘴边,突然想到像这般年纪的海南阿公,基本都不会说普通话。果然,随后阿公叽里呱啦的一番话语,听得我如坠五里云雾。
阿公见我没听懂,又是一番叽里呱啦,我摇摇头,表示听不懂。只见阿公笑了笑,迈步向前,而后又向我挥挥手,感觉是要带我去他家做客的意思。我积极响应阿公的号召,紧跟在他身后,穿过一片树林,入得一扇石门,再行将几步,前方便豁然开朗:石舍青幽,土地平旷,鸡犬相闻。
阿公家离九进大宅不远,虽坐落于村内的主道上,但这个庭院显得格外落寞。他家的老房子拆了,只有厨房还保留着火山石墙体,而新盖的红砖房也早已破落不堪,尤其是那扇木门,被潮湿的岁月侵蚀后,暖暖的木色泛起了黑白相间的霉斑。
阿公笑着为我开门,依然还在用我听不懂的海南话介绍着他的家。他家的客厅堆满了土和木材,没有桌椅,也没有其他家具,似乎这个空旷的屋子曾发生过重大变故。这个曾用心营造的家,是否因为这个变故而停止了建设?没再忍心看他的卧室,估计也是空空如也,惨淡空寂。也不好问那些过往,那些往往都会刺痛人心。
唯一有点生机的,就是阿公院子里的果树,青青的杨桃、黄黄的木瓜,很多年没见到热带果实了,自然有些小兴奋。阿公就站在我身后,笑笑地看着我,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直奔厨房,等再次出现时,阿公手里抱着一颗熟透了的木瓜。没等我反应过来,阿公就把木瓜塞到了我的手里。我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礼物,因为此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词语:绿色、无公害、无农药、原生态、美味、绝了……但却忘记了,阿公是不是就指着这一树果实打打牙祭?
我也想表达点什么,翻翻背包,却硬是翻不出任何东西来。脑中突然闪过“钱”这个字眼,但又觉得太俗气,心中暗自问:“为什么就不能准备点点心在身上呢?”没带任何礼物,周边又没有买礼物的地方,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得给阿公点钱。我塞钱给阿公,一个劲儿地表示这不是买木瓜的钱,而是一份心意,但阿公坚决不要,僵持了差不多十多分钟的样子,终是拗不过阿公,钱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阿公依然微笑着,眼里似乎泛着泪花。我背过身去,望着偌大的天空和空空的院落,心也跟着空荡荡的。我想一直微笑的阿公心底还是会辛酸、会孤单。偌大的孤单,也许从未停止过的永远是孤单……
临走前,阿公又喃喃自语了一番,我还是没听懂,阿公指了指厨房,慢慢地重复了一个词:稀——饭——稀——饭——我一下子明白了,阿公是想问我吃不吃稀饭。我连忙摆摆手 ,而后涩涩地笑笑表示感谢。阿公站在木瓜树下,依然淡定地说着海南话,微笑着向我告别。
我跨过那座残破的院落,一个转身,便走进了正在迅速长高的钢筋丛林。
而他,却永远都跨不过那个寂寞的院落。
他和他的石头村庄一起,正在时光里孤独地老去。
房子、围墙、村道,基本都是用火山石堆砌的,那些毫不起眼的灰黑色石头,被先人们运用得如此立体和生动。
林荫深处,一头老黄牛正悠然地啃食着青草。
他的家潮湿破败,他的笑那么孤单。
老人和老去的村庄一起,正在时光里孤独地相依。
乡居笔记
有十来年没有见到平了,再次见到他,是在号称中国最美乡村的“婺源”。
记忆中和他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我的故乡。那年五月的一天,我们卷起裤腿,欢笑着走在弯弯的泥土路上;那时候,故乡的瓦房都还在,玩累了,我们就坐在木门下,看着枣花幽幽地零落,看着蜻蜓飞过那一片稻田,飞向那遥远的往昔时光……
那应该算是他的毕业旅行吧,他说我的故乡很美,很喜欢那一张洒满月光的床。
平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只是不知何故,当年我俩却走得很近。仔细回想起来,约莫着是所谓同属“文学爱好者”这一“美妙”的类别吧。隐约的印象中,他似乎在校园广播时读过我的诗,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只会读自己的诗,原本索然无趣的小小忧愁,被夸张得很是煽情。
那时我们的青春才刚刚开始,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而如今,我们已漂泊了十几年,青春也即将被耗尽。当我们静静地回到乡村,回到仿若记忆中的瓦房里,谈起那些动荡不安的流浪,却只有轻描淡写的自嘲和无奈,完全没有诗句中那平仄押韵的惆怅。我们已写不出那些关于青春的诗行,甚至连青春的味道都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平诉说着这些年的过往:毕业后他去了广东,有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为了能养活自己,他先是去大卖场当了一名普通的销售员。之后虽然事业提升了不少,却一直都很忙碌,休息时间特别少。
记得他在网络日记中这样描述着他的心路历程:“离家打工近十年,没有野心,不贪图,却一直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此处省略无数字,不胜唏嘘。得到不想要的,又失去应该得到的,错过人、错过事,渴望安定……有七年,我没回家过一个年,父母从来没要求过我一定要回家过年,我以为长辈思想开放,不在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直到有一年在亲戚家说到这事,父亲说出心中不满,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正是因为厌倦了漂泊,厌倦了枯燥无趣的工作,加上对年迈父母的愧疚,喜欢清静田园生活的他,辞掉了工作,告别了城市,一个人静静地来到了这离故乡不远的婺源。
只是如此这般寂静的回归,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诗意。
这个被他称作“月华居”的小小民居,坐落在村子的最南端,因为不处在景区中心,所以鲜有游人经过,甚是安静。或许,闹中取静是他选择这幢房子的最好理由。
选址落实了,接下来就是无比艰辛的改造过程。说起这段经历,平有点难掩心中的激动。
“你看看这些木头墙面,全是我一个人用抹布清理干净的,刚租下来的时候,布满了黑色污垢。”平抬头环顾着堂屋四周的墙体,我也不由得细细打量着洁净的墙面,久远的木头,经由细细地清洗后,似有一种重焕青春的感觉。
“基本上,所有的改造,全凭我的一双手!”平经常重复的这句话,也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情。在陌生的地方,做什么都不容易,小工不好找,也没有谁能给予人情上的帮助,为了省钱,也为了省心,在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独自奋战。
那个寒冷的冬天,平还在倔强地涂刷着自己的梦想。雪后的深夜,累了的他坐在门槛上仰望着雪花飘散的天空。寒风吹袭后,天空显得异常平静,漫天的星光像无比璀璨的蓝色海洋,平孤独地微笑着,完全忘却了双手劳作一天后被冻僵的疼痛。
经历几个月的奋战,月华居被修整一新,与其说是修整,不如说是还原它最初的美好。老屋还是原来的格局,厅堂里所有的陈设也还是旧日的模样:中堂、条桌、座钟、八仙桌、板凳、吊扇……月华居的陈设很简朴,自然比不上大宅院的豪华富丽,但正是这样的纯粹与质朴,更能让人想起故乡的味道,想起那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被称作“家”的地方。
为了更好地装饰自己的家,平经常会去淘一些旧家具和旧饰品,他甚至还会在村口的垃圾堆或路边捡拾一些他觉得有质感的装饰物。就连特别普通的陶瓷缸、开水瓶,他都照单全收,一并捡回或买回来,当作宝物好好收藏。
我特别喜欢那些带有“双喜”字样的日用品,这会让我联想起我的名字,联想起爷爷为我取名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在我出生后的几天里,爷爷一直为我的名字烦恼,某一天,当他拿起瓷缸喝水的一刹那,不小心瞥到某个字眼时,他的眼睛闪出了夺目的光彩,爷爷很开心地就把这个名字赐给了我。只是可怜的我啊,就这样,被那只小小的瓷缸祸害了,几乎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笑嘻嘻地看着我,偶尔也会有人来一句:“噢,双喜烟!”
当然,平已经严正声明,收藏“双喜”物件绝对不是因为思念我,只是碰巧乡土气息浓的物件,大多也都会刻上这些喜庆的字样罢了。当然对于他的这个说法,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小忧伤”。
他把这些乡土味很浓的物件弄回来,再颇有匠心地把它们堆叠在一起展示。就比如,大门东角的“归田园”小品:从河里捡回来的木箱子作为台面,五元钱买回来的花瓶插上一束从田埂上采回来的黄花,不知从哪座山里背回来的树兜作为点缀,再加上朋友送的《归田园》书法作品,一些质朴的东西堆叠在一起,也会有意想不到的美。
月华居的焕然一新,使得村民对平刮目相看。村民没有想到,老宅子也能修整得如此舒适,在他们的心里,唯一舒适的做法就是把老宅推倒,重新盖楼,盖成如城里一般高大的样子。
“村里的老宅被毁得也差不多了,虽然有的还属于重点保护民居,但也奈何不了岁月的侵蚀,已变成危楼,岌岌可危。村民不敢拆,但也没有钱和能力进行维修整改。所以,有的村民索性偷偷地点一把火,把自家的房子烧毁。两个月之后,一幢气派的三层小洋楼便拔地而起了!”平的语气里满是遗憾,“那一幢被烧的宅子,还是明代的啊!很好的一幢大宅院,就这么毁了!”
平还专门带我去看过那一幢新起的小楼,在村子的主干道上,游人如织的地方,那一带除了一两幢已是景点的老宅子外,想寻到一些具有生活气息的徽派民居已根本不可能了。
“那我们来这儿到底看的是什么?”我苦笑着对平说。
平摇摇头,感叹道:“变化太快了,我来的时间虽不久,但这毁灭的速度都赶超火箭了!乡亲们都喜欢住新房,我却喜欢住在这砖瓦房里,质朴幽静,冬暖夏凉,你说,有什么不好的呢?”
平现在的日常工作就是打理月华居,厅堂和客房都被他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平告诉我,只要是朋友住过一晚的床品,哪怕只是在床上打过一小会儿盹,他都要仔细清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