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晒衣物的场地挺特别的,是一块菜地,长满了大大的卷心菜,绿油油的,很是令人欣喜。平说,那菜地是邻居阿婆的,里面的蔬菜他都可以随便享用。阿婆念及他一个人在外无依无靠,非常关心他的生活,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会想着他。时间久了,平和邻里乡亲的关系处得都还不错,他的嘴很甜,只要是在村里走动,他就会不停地微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遇上需要搭把手帮忙的事情,平二话不说,箭步就冲了上去。
平向我说了一件事情,有一次他感冒了,因头痛得厉害,实在不愿意外出活动,就宅在家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左邻右舍路过这边,都会进院里探头看看,有实在不放心的,还会敲敲门,对着楼上喊叫,直到平应声回答了,问明了情况,他们才离去。平很感激村民对他的帮助和关心,自然和他们的走动也就越来越频繁,这也给他原本孤寂的生活平添了一些色彩。
除了村里的乡亲们,平也结交了很多来自他乡的旅友,平喜欢和他们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面对面喝茶聊天,自然而然地说着心事。他说,他聆听过很多朋友的故事,有快乐,亦有伤悲;他也会应邀参加他们的游戏,也会给某个过生日的朋友唱首生日歌,甚至和朋友一起悲伤哭泣。平说,他经营的不只是一间小客栈,他更想要的是一种最坦然的自在生活。
我也在这个堂屋里,和他絮叨着飞逝的时间记忆。这里的夜晚宁静安详,身后座钟嘀嗒行走的声音,将我和喧嚣的现代生活远远隔开。平静静微笑的姿态,也如沉沉的夜色一般静寂平和。原来,乡村生活也是一场修行,乡村的宁静也会感化人,当然,也仅仅限于爱它的人,懂它的人。
那一晚,我住在阁楼朝南的房间。平说那个房间是月光房,坚决不让我拉上窗帘,他让我安静地躺在月光下,睡成陶醉的模样。
夜深了,窗外的村庄寂静无声,推开湖蓝色的木格窗,让月光洒满窗台,而我也故作文艺老青年一般躺在月光里,只是却怎么也睡不成平说的陶醉模样。虽然这一切如此熟悉,分明就是多年前故乡那一张洒满月光的床,但太久没有沉浸在这纯净的光芒里,早已不习惯睡在星空月野之下了。
而原本生活在城市里的平,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就生活在朴素的瓦房里,静静地守着老宅里的光影变化,守着春夏秋冬时光的流逝,守着有关青春理想中的最后一片梦境。
正是因为厌倦了漂泊,喜欢清静田园生活的他,辞掉了工作,告别了城市,一个人静静地来到了这离故乡不远的村庄。
平现在的日常生活,就是打理月华居,闲了,也会一个人去旅行。
老屋还是原来的格局,厅堂里所有的陈设也还是旧日的模样:中堂、条桌、座钟、八仙桌、板凳、吊扇……
他把村民遗弃的一些物件捡拾回来,颇有匠心地堆叠在一起,再配上朋友写的书法作品,就有了这样别致的“归田园”小品了。
晾晒衣物的场地挺特别的,是一块菜地,长满了大大的卷心菜,绿油油的,很是令人欣喜。
夜深了,窗外的村庄寂静无声,推开湖蓝色的木格窗,让月光洒满窗台。
没有了那样的日子
这是婺源西北部的一个村庄,名曰西山。
来婺源的游人,绝不会跑到这里来的。这里既没有徽派建筑的华美,也没有大宅院的幽深,就连绵绵的山峦也平淡无奇,没有太多令人称绝的风景,况且,与其他所谓的景点也相距甚远。
乡村野夫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他曾经在村子里当过民办老师,也南下去东莞打过工,如今在县城一家大酒店工作。年过四十的他,事业平顺,儿女双全,生活也算是步入令人艳羡的小康了。
总记得他的网络头像:一身藏青色的上衣,捧着两个大红薯,双眼笑成了小月牙……你别说,那模样,还真有点儿乡野的味道。
他会在网络上贴一些关于家乡的图文笔记,比如,村里的土墙屋、新修的水泥路;再比如,他曾经写过的发表在报纸上的豆腐块文章。那些和家乡有关的只言片语,不生动,不华丽,却也沉稳自然。
他在文章中这样介绍着他的家乡:
在婺源有这样一个村,她是被徽人遗忘的少数族人聚居的山寨部落,层层叠叠的土墙屋显得很另类,丝毫看不到徽州的印记,这个被周围十里八乡称为“西山蓬”的地方,就是我曾经的乐园——西山村。
他也这样轻轻地叹息:
时光推移,社会发展。我相信,没有谁再去夯土墙了,那是落后、贫穷、原始的象征。原先掌握这门原始古老夯筑技术的后生们,现在进入花甲、古稀之年,有的已经作古,这意味着这门“筑巢”的技艺行将失传。西山的土墙屋,将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最后的土墙屋,也最终成为西山村人的集体记忆。
特别喜欢野夫摘录的一首诗——《没有了那样的日子》,全诗如下: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风云也许我们都不关心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战争也许我们都不关心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爱情故事也许我们也都不关心
因为我们与世无争
我们只想在这片天空下细细雕琢自己的心情
我们只想在这片天空下享受着自己的生命
让它慢慢地走向死亡
等死亡来了
我也就洗洗身上的泥土
我也就安静地躺下
自然,我也就走去
可能这样的日子没有了
没有了这样的日子
也许曾经就不曾有过
也许永远也将不会有
有的只是那个远远的远远的小村
……
当时以为这首诗是野夫自己写的,后来问询得知,这是当地人写给一位老人的。老人名叫詹庆良,和野夫同姓同宗,村庄相邻亦不远,自然都是旧相识,野夫将此诗摘录下来,也是为了缅怀这位辞世的老人。
这位普通的乡村老翁,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曾在少年时期写过一本日记,用简洁的语句,记录了1949年前后僻远山乡的社会生活,和个人的欢乐哀愁。五十年后,少年日记不知如何辗转流入上海滩,又因缘牵合落入一位好事者手中……而这位好事者寻着日记中的点滴线索,找到了大山深处的那个小村,找到了日记的主人。昔日的英姿少年,如今的垄亩老农,时光交错,令人浮想联翩。
好事者是一名学者,以日记为契机,编撰了一本有关徽州文化的书籍,用詹庆良老人生活的村庄取名,曰《水岚村纪事——一九四九年》。
在野夫的办公室里,我翻得此书,对学者的徽州文化研究还真是没什么兴趣,但里面关于少年日记的摘录和探寻,令人赞叹。一个只读过四年私塾的少年,在动荡的乡居岁月里,能有这些闲情逸致,多少是令人侧目的。
先来看三则少年詹庆良的日记:
看到花园内,有两丛好花,一窠花开红色,一窠花开白色。白的花开秋季,花名称为“水粉”;红的月月开放,花名称为“月月红”,又称“月月贵”。有此红、白两花,对我读书案前,闲来很喜赏玩。
上午温习故书,耳听前面山林,有一只鸣蝉,树上鸣起声音来,好似说道光阴到此夏末,秋节不久将来,早谷田中黄来,也有收获之家,你在白日之下,光阴不可虚度,当要求学少年。
昨天下午闲来,同二三学友,游到面前山下,看看青秀苗物,见有做工农夫,晒得面热汗流。看此务农之人,炎天劳力做工,实在苦不胜言!
字里行间,满含着对家乡的喜爱,对求知岁月的珍惜,以及对村民辛劳的体恤。由于时代和家庭缘由,詹庆良并未继续读书,也没有走出大山,没有成为学者,更没有成为我们所谓的“成功人士”,他只是一介垄亩老农。
其实这样的乡村老人有很多,就像我的爷爷,从小就在书香门第里成长,读过些书,写得一手好字,能看风水,择吉日,修家谱。虽也曾有过有模有样的体面工作,却因时局动荡而冰封了前程,一直待在家乡务农。我不知道爷爷是否也曾用静静的字句,记录过如繁花流水般的过往,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编写的对联,是那样的诗情画意,就像古诗词中律动的平仄,这样的老人自然也会赢得村民的爱戴。我相信,詹庆良老人也必是一位传递着中国式乡土礼仪备受尊重的老先生。
虽然生活是清贫的,但这样安定祥和的日子却是滋润的。山外的世界千变万化,当年若真走出了大山,难免也会卷入那些不堪的岁月,或许还不如这般清雅宁静来得畅快。
詹庆良曾生活的水岚村,我也刻意去过,除了宗祠横梁上的鱼雕令我有些震惊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曾有着徽派特色的水岚村,经由这些年的破旧迎新,被改造得有些凌乱。说到这些,不免就有些伤感了。
相邻不远的西山村,也曾是詹庆良的生活区域。当然,和如今的水岚村相比,西山村就显得朴素得多,虽没有半点徽派建筑的痕迹,但清一色的土坯房,没有被改造,既不热闹,也不凌乱,在如今这个年代,倒也算得上是一处净土。
“村子后山有泥石流隐患,政府要实行移民并村了,这些土坯房马上也要消失了,你看到前面平台上的新楼没,之后,村民都要整体迁到那儿了!”野夫指着不远处的新楼宇说,“住新房是一件喜事,只是这老房子呢,如果能保留下来,也倒是挺好的嗳!”
野夫的话里,有即将乔迁的欣喜,也有轻轻的叹息。故乡总是会变的,我们希望它越变越美,却又不忍看到它抹去了我们童年的印迹。
野夫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认识了另一半,在这里生儿育女。
他也曾在这里当过民办教师。
“当时边教书,边参加自学考试,虽然很辛苦,但还是充满了干劲的。除了这些,自己还喜欢写点小文章,1995年,处女作《让生命闪光》居然被刊登在《上饶日报》人物版,一下子我成了乡里教育系统所谓的名人,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他回忆着之前教书的经历,多少还是有些激动的,“学生们也受了我的影响,都喜欢写作文。为了让他们观察和体验生活,晚上我带他们外出观察鸟兽,白天带他们寻找兽迹,写出来的作文鲜活多了。那时,我也体会到了教学的快乐和成就感,说实话,挺自豪的!”
“鸟兽?”我有些惊讶!
“是啊,我们这儿有很多野兔、野鸡、麂子,这儿的孩子都喜欢这些。山里人,有狩猎传统,只是现在动物少了,也都被保护起来了,不能随意捕获了!”野夫不停地向我讲述村子老一辈捕获的各种猎物。
虽说对狩猎没有太大兴趣,但这种乡野间的生活却挺有意思的。教教书,观观鸟兽,再写写文章,读读书,也是一份难得的美妙生活。
之后,因为没有受到国家的民师政策惠及,野夫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西山,一路南下,到了东莞。从运动器材厂到旅行箱拉杆厂,再到钓鱼竿厂,野夫感到心力疲倦,他受不了漂泊,也受不了无休止的加班,几番折腾后,带着沮丧和无奈回到了西山村。
返乡后的他,又开始了平静的乡居生活,没有了冲动,没有了杂念,安心地当起了农民。种菜、种田、培植茶叶、抚育油茶,没有了任何的管束和制约,生活倒也过得轻松自然。
机会总是会来的,经过几年的蛰伏后,野夫进入当时县城最大的酒店工作,工作顺风顺水,职位也是直线上升。初见他的那一天,他刚荣升为副总,坐在那间气派的办公室里,一脸的笑容,一脸的满足,仿佛这就是天底下最舒坦的日子了。
的确,在家乡,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闲暇时,还可以回村子散散心、叙叙旧,这样的日子,虽平静如水,却也是乐得悠哉。
我却早已远离了故土的尘烟,漂泊在大都市里。这里,少有蓝天,没有了炊烟,没有了那样宁静如水的日子。故乡更是难得回去一次,而父母,在渐渐老去的时光中孤独守候。
跟着野夫回村子逛逛,一路的瓦房,一路的笑容,一路的花香。当然,一路也扯了好些个谈资,比如,发小的趣事;也比如,野夫的婚事。我对他能娶到嫂子那样的美女,十分好奇。野夫很不服气,随手就丢出张结婚证,示意我看看他年轻时候的模样。我上前瞅了瞅,岁月果然是把杀猪刀啊,曾经的帅小伙如今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不过,随身带着结婚证,又是啥情况呢?
“你看哈,我家老宅就在前面两百米远的山洼里,你嫂子家大门正对着我家后门嘞!想当年,我也是很吃香的啊,你嫂子可是村花啊,这方圆几十里,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能看上我,这本身就说明……”站在老丈人家的瓦房前,野夫美美地把嫂子夸了一通,不过,也顺带往自己脸上贴了很多金!
野夫的岳母见我们来,热情地上前招呼。先是泡茶,接着便忙着做晚饭。山里的夏夜还是有些微凉,饭后的我们披着件薄衫,搬个板凳,坐在夜空里,喝着热茶。那一晚天空飘浮着乌云,没有星芒,不过云缝里隐约的月光将我们的影子轻缓地拉长,而后又轻缓地收藏。
我睡不着了,晚上尿急,却又不敢起来上厕所,山里的夜,真的太黑了。
天久久不亮,便只好借着手机那点光亮翻开《水岚村纪事》一书,猛然发现,书的扉页有詹庆良老人写给野夫的赠言:
乙酉年腊月初八日晴
今日西山村周生之孙敬国前来探望,我很高兴。我与周生及周生之子冬养都很熟悉,希望晚辈故胜似老辈有大发展!
詹庆良字
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在时光的交汇点静静相遇。他们,都在大山深处找寻;他们,都将对故土的情怀写进字句里;他们,都有着寄情山水间的风情雅意。如今,在为生活奔忙、利益至上的年代里,或许,平凡人生里的淡泊之心,才值得我们好好珍惜。
像诗中描述的那样: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风云也许我们都不关心,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战争也许我们都不关心,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爱情故事也许我们也都不关心,因为我们与世无争。我们只想在这片天空下细细雕琢自己的心情,我们只想在这片天空下享受自己的生命……
天终于亮了,那升起的炊烟将沉睡的山村唤醒。忙碌的人们,走进缕缕阳光中,时光被染成了温暖的橘黄,那么耀眼。
好久没有见过那样的日子了,好久……
翻过几座山岭,眼前便豁然开朗,树木葱茏,屋舍俨然。
炊烟升腾,晨光绵软。
我们都是大山的子民,我们都在大山深处找寻,我们都将对故土的情怀写进字句里。
忙碌的人们,走进缕缕阳光中,时光被染成了温暖的橘黄,那么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