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有一条河,弯弯曲曲从深山流出。那河,不成器。天旱时,田里稻菽渴得要死,河里只有被晒得烫人的石头和沙,没一滴水。雨涝时,庄稼淹得枯黄,河里却洪波涌起,往往冲上岸去,毁坏阡陌,拔掉禾苗,甚至挖地三尺,把好端端的良田变成一片沙砾。旱涝都与龙王有关。不知哪朝哪代,河岸上建了龙王庙,四季香火奉祀,年年三月十五龙王生日,还要在庙前唱三天神戏,总是两台大戏对着唱,生怕龙王不高兴。可旱灾和水灾仍连年不断。有一次,暴雨兼日,山洪泻下来,龙王庙也泡在汪洋之中,龙王的塑像塌成一堆烂泥。人们并不抱怨龙王,给它重新塑像,每到生日,照旧奉献两台大戏。久而久之,便成了庙会。每到会期,便引来成千上万的山民和平原的农民,做大生意和做小生意的商人,看戏,看景致,买买卖卖。
五十年代,河的上游修了水库,拦住山洪。又修了渠道,引水灌溉。龙王庙没了,可一年一度的庙会却沿袭下来。近几年,规模越来越大,连几十里外的城里人也大车小车去赶会。
今年三月十六,几个务弄文学的朋友也忙中偷闲,去逛了一天。
老远就听到人声喧腾。走上一道岗,见河岸耸起两座野戏台,穿红挂绿的剧中人正可着嗓子吼,甩着水袖扭;台下,看戏的挤满河滩,密匝匝蚂蚁一般。公路桥两端的大道边,白色的、绿色的、蓝色的帐篷连成串,帐篷间,也是黑压压的人群。四面八方的大路小路上,赶会的裹成疙瘩拧成绳,正向那里汇集。
随着人流,我们挤进帐篷、货摊间的临时街市。篷下摊前都站满了人,看不见货物,先看见人。乡间的姑娘、小伙都穿着颜色很俏的新衣,也许是相亲时才穿的礼服;那些晒黑了脸的村妇,裤褂式样不入时,却洗浆得板板正正;裤腿儿宽而短的中年女人,脚脖子上扎了蓝靛色带子的老婆婆,显然是从深山里来的;也有留长鬓角、穿超短裙、戴黑墨镜的,大半是城镇来的时髦青年;那些中老年庄稼人,服装似仍是二十年前旧模样,却不再是土布做成,那个车轴汉穿着铁灰色涤纶上衣,那个老头儿的大裆裤子是黑灯芯绒的。再从人缝里瞧那些货物,可是一应俱全,衣裳鞋袜,布匹毛线,犁耧锄耙,牛套木锨,油盐酱醋,红糖白碱,鸡鸭鱼肉,葱韭芥蒜……任看任摸,任挑任选。卖货的比赛嗓门似的一齐高叫,夸自己的东西质量如何高,价钱如何低,好像宁赔本也要卖给你。有的把商品编成顺口溜,一遍一遍说唱着,有板有眼,押韵合辙,亚赛曲艺艺人演出。那一长溜卖吃食的地方,锅灶成排,烟熏火燎,油条码成垛,锅盔箩筐大,鲜羊肉高高挂在肉钩子上,羊尾巴梢特意留下一撮毛让食客验明正身。炕烧饼的边擀面边啪啪摔着小擀杖儿,响声脆生生的。炒凉粉的平底锅里不断哧哧啦啦响,响声和香味同时扑向顾主。做扯面的双手拉长柔韧的面块,拉拉合合,又是甩,又是拽,霎时间扯成一把细长的银丝。卖水煎包、胡辣汤的胖掌柜上身微躬,一脸热情,用甜蜜蜜的语言呼唤面前走过的人,那神态,一如老舅见了外甥,岳丈见了女婿……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高腔低调的讨价还价,充塞天地的闹闹嚷嚷,说说笑笑,羼和着戏台上传来的锣鼓声丝弦声,交织成一部雄浑壮阔的大合唱;那声浪,仿佛能推倒人。
费好长好长时间,我们才从人群里走了一遭。拐个辘轳把形的弯,来到河滩上人稀的地方。那里,一边卖农机具,一边是牲口市。农机具,明码标价,交钱给货。牲口是活物,买卖倒有讲究。地上扯两条长长的粗绳,绳上拴满了牛,也有几头驴。大牲畜的交易,不同于猪羊禽兔,买主卖主可以面对面。买卖牛驴,要有人说合。说合者,俗称牛经纪,都是十分精能的人。牛经纪是一种职业,标志是拿一杆系红缨的大扎鞭,气派得很。古来规矩,买卖双方分别在牛经纪的衣襟下摸指头议价;摸几次指头,牛经纪最后向双方各说声“就这啦”,便从绳上解下牲口,猛抽三鞭,在众人面前疾步走一来回,看看腿脚架势,就成交了。这本身,颇神秘,别人只能看见牛经纪的狡黠脸色,内情不得而知。往年,在这无语的买卖中,牛经纪总从中使黑钱;如今,据说政府只准他拿百分之六的手续费。我们看见,一个老汉看上一头牤牛,走近正要看牙口,那牛呼一声蹿起把他抵个四仰八叉,老汉不仅不生气,反倒说这牛性好,出活,当即去摸指头。一个女人,人高马大的,也去买牛,开始摸指头,牛经纪很不好意思,那女人伸手把他的手指拉进自己衣襟下,一脸满不在乎的笑。我们猜想,女人的丈夫一定窝囊,信不过,才亲自来。女人办这事,可真是稀罕。
日头将落山,赶会的纷纷回家,大路小路上,踏起黄尘飞扬。没有空手的,有的带着桑杈、扫帚、牛笼嘴,有的带着茶瓶、苇席、石蒜臼。有的担两个荆条编的筐,一头装猪娃,一头是粗瓷的盘子、碗、腌鸡蛋的坛。有的背着背篓,着篮子,里面放铝锅、塑料薄膜、黄姜、毛茸茸的小鹅、木梳、捶布的棒槌、楦草的竹编枕头、菜刀、揳地上拴羊的铁橛子、镰刀把、门钌铞儿、泥捏上彩的小猴儿小狗儿、红辣椒、木瓢、五香调料粉、烟叶。老奶奶掂一嘟噜麻绳绑了的油条,小媳妇提一长串柳条穿着的水煎包……
那么多人离去,会场里的人似乎不见减少。
一台河南梆子,一台越调,两台戏对着唱,让观众评优劣。这本来是为了给唱戏的和看戏的提精神,可今年,庙会的组织者除付给相等戏价外,又准备了奖金,要发给对戏的优胜者。这下子,看客情绪高涨,演员更要拿出绝招。白天,看戏的多是老人、孩子,别人忙于买买卖卖,顶多远远瞅两眼,并不细看。所以,日场不分胜负。晚上,周围十几里的青年壮年都来看戏,夜场才是关键。昨晚,据说豫剧演《西厢记》,是文戏,细拉慢唱;越调演《收姜维》,文武带打,好热闹。结果,越调唱到诸葛亮“三传令”,竟把崔莺莺、张君瑞、老夫人、小红娘的观众一下子吸引过来。豫剧输了。今夜,越调演《诸葛亮吊孝》,也是好戏;豫剧为挽回面子,从城里请来个唱穆桂英的名角儿,演《大破天门阵》。看来,将有一番较量。天擦黑,两台戏都开锣。台上都挂五百只光的大灯泡。台前的观众人数大体相等,都围作扇面形。扇面外边,有千百盏小油灯,亮闪闪的,每盏灯下,都是一个卖吃食的小摊儿。才开始,台下平静,看戏的都稳稳坐着。可豫剧的穆桂英一上场,头一个亮相,单那模样儿就立即抓住了观众,接下去,一段“二八板”,唱腔高亢圆润,满河滩都是她那脆嘣嘣、水灵灵的声音。看戏的像吃着嫩黄瓜,喝着蜜糖汁,心里美得不住“噫噫”“啧啧”赞叹,一阵又一阵拍巴掌。到“开打”,打得干净利索,一连翻三个筋斗,人眼都看花了,使劲儿拍手,掌声好似大暴雨落进高粱地。那边,看越调戏的分明也听到了穆桂英的唱腔,听到了震耳震心的掌声。少数人过来了,紧接着,大批人过来了,很快,人群如潮水拥向豫剧台下。来人都往前挤,顷刻间挤成一锅沸腾翻动的水。有人嚷扯破了衣服,有人骂挤掉了鞋子,卖小吃的高叫碰翻了摊子。台上的演员倒越唱越有劲儿,破了天门阵,杀了萧天佐,又加演了折子戏《双射雁》。越调那边,只剩几个没能力来挤的看客,还有孤零零的卖花生、甘蔗、米花糖的;诸葛亮在周瑜灵前悲切切地哭,像在哭自己。显然,河南梆子胜了。据说,第二天早晨,打扫会场,在戏台前拾到几百只形形色色的新鞋旧鞋,都不成对儿,就统统摆会场外的田埂上,让认领。据说,戏台后有一个水坑,都去撒尿,把一坑水也尿成了黄的。
我们几个没认真看戏,只顾看看戏的人。没买东西,只观察卖东西的人。煞了戏,去小镇找旅店,见路边卖油烙馍的摊主,正凑电石灯下,用食指不时蘸着嘴唇上的唾沫,数成沓子的油浸浸的票子。柳树下,那个卖茶水的半老不老的老婆婆,在昏黄的烛光下,正抓瓦罐里的硬币摆桌上,一分的十个一摞,二分的五个一摞,五分的两个一摞。已经摆了将近半个桌面,瓦罐里还多着呢。
在鸡毛小店住一夜,我们回了。归途中想,我们没卖货,也没买货,但看得满足,心里充实,这一天,没白逛。
2000年6月25日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