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乡村大道上,正轻轻松松看田野的景致,忽见十几个姑娘都骑着自行车,排作一队,从我身后向前去了。那自行车,一律明光耀眼,车把上系了红绫。姑娘们都穿着咖啡色套服,只排在中间那个穿一身红衣;都高仰着头,车子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要让人们注意到她们那气派的车队。
这是干什么的?我爱打听,来农村串就是为了多知道些事情。便问路边一个放羊的老翁,答道:“送亲的。今儿是黄道吉日,俺村老榔头的三儿子结婚。”
哦,我从没有见过这样送亲的。那个红衣女子想必就是新娘了。我忙朝前看,碰巧她回头给女伴说什么,见她脸不白,眼却大,在农村,算得上漂亮。我边走边看着她们的背影,一会儿,看见村里出来十几个姑娘,一律蓝色套服,迎着送亲的,接过她们的车子,一路进村了。随即听到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
我走到村头,鞭炮才停息,又听到了嘀嘀呐呐的唢呐声。往前走,唢呐声越来越响,还有高音喇叭在唱。急走几步,来到村中央,先看到一户人家院里的老枣树上,架一个头号瓦盆大的大喇叭,正唱《朝阳沟》:“亲家母,你坐下,咱们说说知心话……”大路上,落了几寸厚红红绿绿的碎纸,硝烟还没散去,看样子,像是放了十挂一千响的鞭炮。路边的皂角树下,停放近百辆自行车,想必是老亲旧眷、三朋四友都赶来贺喜、帮忙。
我索性走近。看看听听,都是写作素材。
见门楼前,东西各搭一个帆布大棚,棚下各摆几十张有新有旧的方桌,桌边各放八把形形色色的椅子、凳子。一个小伙子掂着鼓憋憋的编织袋,在每张桌上都倒一堆花生、瓜子、糖果。宾客正入席,男女各在一个棚下。女客的座前,都有一包口香糖,这在农村,可是稀罕物儿。男客面前则各有一包香烟,香烟的档次显然比庄稼人平常吸的高了许多。安排座次,是极有讲究的,谁首席,谁陪座,谁主陪,谁末座,马虎不得,须按亲戚远近,辈分高低,年龄大小,关系亲疏,以及是村干部或是普通人,周密考虑,精心组合;稍一不慎,必出偏差,说不定喝几盅后,酒盖了脸,恼上来会把桌子掀翻。管这事的,俗称“大照客”,是村里既能说会道又谙熟各种礼数的特殊人才。此刻,见那个一身谦恭满脸堆笑的“大照客”正伸着胳膊,频频点头,把来宾让上座位;坐首席的,总虚意谦让一番,而后被硬拉到位置上,方洋洋自得地吸烟喝茶。客人坐定,却没见新郎新娘,大概要等到开宴后,小两口才出来给各位敬酒。
引来了大小孩子成群,乱挤乱串,唧唧喳喳。一个女人提一篮子水果糖,给他们每人抓一把。抓剩下的,干脆撒了一地,让孩子们去抢。
大门外的空地上,露天修了三个锅灶,土坯砌的烟囱总有一丈高。三个老婆子正大把烧火,烟囱顶,黑烟直直上冒,同时蹿出火星子。一个锅灶上,正方形的蒸笼叠了十几层,水蒸气四溢。长长的两个案板上,放着门扇似的猪肉,一尺长的鱼,去了毛的鸡,洗净了的萝卜、白菜、大葱;大大小小的盘子、碗,一摞一摞,摞得老高,摆了一片。竹筷子盛了一大箩筐。酒杯酒壶放满两个柳条笸箩。三个厨子,两个很胖,一个稍瘦,肩膀上都搭着白毛巾,时不时取下擦汗。一个正切莲菜,菜刀急急起落,嚓嚓嚓嚓,响声清脆;两个正掂着勺子,煎煎炒炒,锅里爆出哧哧啦啦的响声,同时飘出一阵阵呛人鼻子的香味。我还看见,紧靠大门的院外,六瓶一箱的什么大曲酒码成了一堵墙。
另一边,两班唢呐正吹得欢。吹鼓手的头,时而一仰一仰,时而左右摇摆,腮帮子鼓得如小瓢一般,指头活泼泼地在音孔上跳。吹的是《双叠翠》、《步步高》、《过街俏》、《百鸟朝凤》。喜滋滋的乐曲,把人人都撩拨得笑嘻嘻的,乐滋滋的,仿佛没端酒杯心就醉了。
这喜宴如此排场,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家?我向站远处看热闹的一个老婆婆打听,才知道老榔头有四个儿子,往年穷,谁家姑娘也不愿嫁到弟兄多的人家。老大、老二早过了找对象的年龄,如今仍是光棍儿。这几年,爷儿五个办榨油厂,硬是发了。有麝自来香。这不,东庄这姑娘是托人说媒找上门的。光定亲就花五千块,结婚被褥一下子做了二十双。老榔头还要再娶三个儿媳妇,今儿这场面,夸富呢。
正说着,忽听“大照客”一声高叫:“温酒,上菜喽!”
又看一眼棚下那满座宾客,我离开了。走着,心想,如果驴尾巴上吊棒槌,绕十八个弯儿,我也能和老榔头连上一点关系,一定也送一份薄礼,去帆布篷下坐一晌午,不是为吃酒菜,而是为感受那气氛,听老少爷儿们说话。坐一晌午,准能写一篇好文章。
2000年6月17日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