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偏僻的荒村,当然没有理发店。我只在去三十里外的古镇上瞧外婆时,见过一爿剃头铺儿。那铺子坐落在十字街口的犄角上,门前挂一绺儿长头发,算是招牌。屋里的一把大椅子的靠背,能竖起,也能平放。我好生奇怪,便站门口偷偷地看。在我们村,只能见到剃头挑儿。剃头挑子的扁担都短(因此就派生出一个歇后语:“剃头的扁担——不长”),一头儿是一尺多高的铜锅,下面烧木柴,锅里温着水,另一头儿,是一把短凳,四条腿儿之间镶了木板,安了抽屉,像一个梯形的小柜子;抽屉里,放着剃头刀儿、磨刀石、铛刀布之类。由此,故乡还有一条表示“一厢情愿”或“单相思”的歇后语,说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担剃头挑儿的,姓刘,一脸深深的麻子,家住离我们村五里远的一条河边。据村里的白胡子老爷爷说,他家自清朝皇帝坐北京后,就以剃头为业,传到他,不知多少代了。因此,十里八村人人皆知“剃头刘家”;刘麻子和阮家庄有八十顷地的阮员外一样,也是我们那一带的名人。阮员外住在黑漆大门的深宅大院里,很少有人见到。而刘麻子,却每月来我们村一次,也去周围几个村子一次。那剃头挑儿,夏天放在村中央池塘边的皂角树下,冬天放在背风向阳处,雨雪天放在磨房里。按古来的规矩,剃头不要钱,只在每年秋后,每个大人收一升高粱;还是古来的规矩,所谓大人,以成亲为标志,大贵哥十六岁和十三岁的童养媳圆了房,必须交高粱,栓子叔近三十岁了,还没娶媳妇,仍然不算大人。一个大人,可以带上所有的儿子剃头。老成二伯家有“七郎八虎”,仍交一升高粱,囤子三伯一生只养一个闺女(女孩当然不剃头),也是一升高粱。刘麻子一来,便轮流到各家吃饭。按古来的规矩,剃头匠是“下九流”,吃饭时不能坐上席,如果确实没有别的尊贵的客人,就把方桌斜放,桌角儿对着剃头匠。可乡亲们从没这样鄙视过刘麻子。一百年前,我们村的一个老姑奶奶嫁给了他的一个老祖爷爷,他到我们村,算是回到老舅爷爷家了,无论谁家都当作亲戚待他,总要弄四样菜,咸酱豆儿,凉拌萝卜丝儿,腌辣椒,往往,还炒一盘鸡蛋。如果得了儿子,给婴儿剃满月头,要把他请到家里,杀鸡打酒款待,临走,还要送红纸包着的封子。惟有阮员外家不管饭,让佃户代他管。只有一次,阮员外得了孙子,剃满月头的时候,把刘麻子叫到他家后堂。中午吃饭,怕剃头匠冲了财气,让刘麻子坐到马厩里,吃了两个长工们吃的窝头。为这,刘麻子把阮员外骂了十个村子。
我最爱看剃头。只要剃头挑儿一放下,总有大人小孩围上,如一台小戏似的。我常钻进人群看。刘麻子总讲不完周围几个村子的趣人趣事。有次是专刺刮阮员外的,说:“那老财主现在大模大样地人儿似的,五十年前我给他剃满月头的时候,嘻,几乎憋不住笑出来,他那个小脑袋,又尖又紫,像个霜打的茄子,几根黄毛,像玉米胡胡儿。哈哈!”还说:“他爹更难看。年轻的时候,去上海混了几年,回来长了一种疮,头上有十八个疤,头发剩了几根。叫我去给他剃头,强胁我不准外传。我说,你这头,最容易毁刀子,得多给我几个钱,要不……他狠狠心,给我一块银元。拿到钱,我灌酒、买肴,穷哥儿们美美醉了一场。酒后,我给大伙儿讲了钱的来历。哈哈!”他的一席话说得大家不是笑出了泪,就是笑弯了腰。他自己也笑,脸上的每个坑坑儿里都盛满喜气;他笑着,身子却不动,剃头刀照旧工作着,总一再告诫正剃头的人;“别动,小心刮破皮!”
听白胡子老爷爷说,古时候,人们都是满留头,在头顶绾个纂儿;到前清,剃掉前半部分头发,剩下的在脑后梳个辫子;民国后,则剃光头,都像庙里的和尚。据说,刘麻子的爷爷当年给阮员外的爷爷梳辫子,因为梳掉了三根头发,吝啬鬼老员外三年里一个高粱籽儿也不出。刘麻子接班后,已不再梳辫子,只凭一把刀子干活儿。娃娃们倒还是有几种发式的。多数在额前留下一片月牙形的长发,叫“木梳背儿”,娇点儿的,剃去头顶和脑后,留一圈儿短发,向日葵似的,叫“罗圈头”;更娇的,怕不成人,故意在左边的耳朵上边留一撮长发,叫“鳖尾儿”。阮员外的小孙子就有一绺“鳖尾儿”,每逢他来我们村走亲戚(箍桶匠猴儿的女人是他干娘,据说认穷人做干娘泼实,命大),娃娃们总去拉那几根毛毛儿;有个规矩,留“鳖尾儿”就是叫人拉的,为的是拉掉三灾八难,因此,那小家伙虽然难受,也不会回去给大人说。
我最怕剃头。每次,总是怯怯地走到刘麻子面前,心想,说不定哪一刀就要把耳朵割掉。可刘麻子总是笑眯眯的,总是十分认真地告诉我:“你知道吧?俺村边,有条河,河边,有石头,石头缝里,有螃蟹,八条腿哟,横着爬,可好玩啦。下次来,我给你捉几只。你知道怎么捉吗?……”往往,还没有说到如何捉螃蟹,头已剃完,他在我背后响响地拍一下,说声“滚吧”,又给另一个孩子剃头,还是说的捉螃蟹那一套。虽然他似乎一次也没有拿来螃蟹,可我们每听他讲,总坚信下个月会拿来那八条腿的好玩的稀奇物儿,而忘掉了锋利的刀子正在头皮上嚓嚓响。
庄稼人一茬茬长大,刘麻子一年年变老,乡亲们的头他剃过无数次,多少人青丝变白发。
刘麻子没儿子,只有个闺女。乡亲们都担心刘家的剃头手艺会失传,更担心刘麻子病倒甚至死去后,十里八村的人们都要当“长毛”。看着他越来越佝偻的脊背,越来越蹒跚的脚步,谁不焦心呢?
楝花开放的暮春时节,一日早饭后,刘麻子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姑娘担着剃头挑儿,忽忽闪闪进村了。挑子在村中央池塘边的皂角树下一放,乡亲们围上去了。那姑娘,长得花枝儿一般俊俏,一根粗粗的大辫子总有三尺长,十个指头,尖尖的,嫩葱叶儿似的。刘麻子说:“我老了,站不住了。往后,叫我闺女梅子给大伙儿剃头。孩子小,不懂事,乡亲们多包涵。现在,新社会,政府号召男女平等。女孩家,没出过门,乡亲们多关照……”说罢,给大家作揖,眼里,闪烁着泪花。那时候,确实没听说过还有女剃头匠,老人一定是万般无奈才让女儿学剃头的。她应是我们那一带第一个女剃头匠。
梅子一开刀,手艺就不错。大人们说,刀子放在头上,像一阵凉风吹过,小孩们也不再怕理发,都争着叫她剃。据说,她出来剃头前,在家整整刮了两个月葫芦,刀子刮坏了两把,又在一个月里,把她爹的头剃了三十次。
刘麻子领闺女到各村转了一遭儿后,梅子便独个儿担着剃头挑儿游乡了。乡亲们都喜欢她。她一来,连那些老奶奶、小媳妇也拿着针线活儿去看剃头,和她说不完的家常话。吃饭时,婶子大娘都往家里拉,还给她包饺子、烙油馍哩。也有几个青皮后生,剃了头非要刮脸不可。那时候,村里当然没有理发椅,刮脸时仍坐在短凳上,必须仰起脸。大人们仰起脸就闭了眼,可他们偏大睁着两眼,亲昵地看那不到半尺远的俏姑娘的白脸蛋儿,有时,还笑呢。梅子生气了,咕嘟着嘴。碰巧,白胡子老爷爷来剃头,看见后,骂道:“半大的娃子半大的驴,你们那几根绒毛儿远远不到刮的时候。记住,没娶媳妇不能刮脸,这是老规矩!梅子,再叫刮脸,把他们眉毛刮了!”自那以后,那几个小伙儿不敢再充大人刮脸了……
后来,我出外上学,在外工作,不常回家,就忘了在乡下剃头的事。
有次还乡,忽然想起,问邻人刘麻子是否还在,回答说,早死了。他闺女梅子比他死得还早,是在高粱将熟时候,一天黄昏,担着剃头挑儿回家过河,河水暴涨,连人带挑子卷进浪涛里……
想不到“剃头刘家”的历史竟是这么个悲惨结局。
从此,乡亲们只能大老远地去街上剃头。剃光头的人也越来越少。
剃头挑儿已经绝迹。村中央池塘边皂角树下的古老风景永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