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567800000016

第16章 豆

在中原,豆不是主要庄稼,不像高粱、玉米、小麦、红薯,成大片种。农民的一日三餐,也不以豆为主食。我儿时,是这样,到如今,仍是这样。豆类是庄稼的点缀,吃豆是生活的点缀。豆类种得少,吃豆的机会更少(当然绿豆面条常常喝,可那不是豆,已经磨成面了)。每吃一次,都会有长远的记忆。豆类,古代称菽,似乎广为种植。《诗经》中就记载着“中原有菽,小民采之”。还留下“菽水承欢”的典故——贫寒之家,给父母吃豆子喝清水也算尽了孝道。因为多而普通,古人就常用那个表示多而普通的比喻——“若中原之有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豆类就稀缺了,稀缺得难得一吃。

黄豆

种黄豆,只为过年磨豆腐。财主家过年,一下子磨三板豆腐,全村人都羡慕。富裕人家只磨一板,贫寒人家只能端半升黄豆,去豆腐坊换几块豆腐。我家很少种黄豆,有一年,用给牛驴当料的黑豆磨豆腐,做成的豆腐乌黑乌黑,像鳖肉的颜色。我不爱吃豆腐,黑豆腐更难吃。母亲说,豆腐炒三遍,给肉都不换。我觉得,炒一百遍也不如肉,因为炒豆腐舍不得放油,只用锅铲儿在油罐里插一下,带出的几个油滴儿没有小雨的雨点儿大。

炒黄豆最好吃,只吃过一两次。

村北有个瞎二爷,晚上常来我家串门。他年轻时候不瞎,进老境,先是眼前灰蒙蒙,后来变成黑糊糊,就瞎了。为和其他两个二爷区别,我叫他瞎二爷。当然只是背后叫,偶尔当面叫了,他也不生气,笑道:“瞎就是瞎了嘛,能算亏说我啦?”白天,我父母忙,他总吃过晚饭来。从他家到我家,荒草中的路绕几十道弯,还有沟有坎有树。从没有跌倒过,也不会走错路。路在他心里,眼在脚上。夜里和白天一样,眼前黑,心里亮。

记得,那是腊月的一个晚上,东北风像狼嚎,真担心我家草屋的屋顶被风揭跑。全家人坐堂屋烤火,高粱壳火出满屋烟,只放一根灯草的油灯灯焰像薄云遮住的一颗星。烟暖房,屁暖床,是前辈庄稼人总结出的经验。屋里果然暖和。门吱咛一声,瞎二爷双手插袖里迈过门槛进屋,边说“这风真亲人,直往脊梁沟里钻”,边坐他常坐的木墩上。随即从袖筒里倒出两把黄豆。籽儿都小,呈腰形,不像如今的黄豆圆滚滚的。拿来给牛拌草时舀料水的马勺,烤干,放进豆炒,边炒边平行摇晃,怕煳。一会儿就爆出响声,咔咔啪啪,很是热闹。又一会儿,豆儿直想往外蹦,便拿一个饭碗扣上。响声变得闷闷的,似有一串小炮儿在碗里炸。等豆儿不再响,就炒好了。揭开碗,豆儿成了黄褐色。瞎二爷说:“凉凉再吃。现在就吃,一来烧嘴,二来不焦。”我急,馋得口水儿滴进火里,滴出噗的一声。给我一把,瞎二爷和父母都只吃几粒。我不忍吃快,又不想吃慢,就一粒一粒细嚼,嚼得咯咯嘣嘣响,越嚼越香,直香到腮里。那整个夜晚都变成了香香的,梦也是香香的。就在我吃豆儿时候,瞎二爷和父母说闲话儿。他眼看不见,却知道古今许多事,能说出许多庄稼人不解的理儿。我没认真听,只有四句韵语引起了我的兴趣:

千年古路踩成河,

铁锨把总在粪堆上折(shé)

皇帝身上搭鸟窝,

庄稼汉犁出个金印当秤砣。

鸟窝怎能搭到皇帝身上?犁地怎能犁出金印?瞎二爷说:“皇帝死了,坟上长了树,树上搭了鸟窝嘛。鸟活着,四处找食儿,真命天子没气儿了,给他豆儿也不会吃。啥都会变哟。”我想半天,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想吃饭、穿衣、放牛、玩耍以外的事情,第一次对看不见的东西作形而上的思考,虽然没有结果。那四句韵语,像一首诗,一个谜,像《推背图》、《奇门遁甲》里的话,内中涵义不只有家常理道,似乎还关乎人生、世界、历史,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想透。

瞎二爷算得上乡村哲学家。若不是吃他的炒黄豆,我早忘了他那四句隽永的话。

还吃过一次炒黄豆。

那是仲春的一个上午,天很蓝,像染坊刚染出的靛蓝。好日头,晒得人身上热,心里痒。我去村头玩。没人和我玩。孩子只能找孩子玩,和大人玩不一块儿,大人也都忙着。就钻进野树林,看斑鸠噙柴筑巢,看野牵牛缠上白腊条开出第一朵喇叭花。很想惊出一只兔子,起码轰出一只蚂蚱,都没有。真没劲。嗐,这一晌可咋过。扭头看见四儿蹦着跳着来了,两条细而长的发辫像拨浪鼓两边拴了小槌儿的绳子,也在她肩上蹦着跳着。四儿大我两岁,个子没我高,懂事比我多,嘴巧,说话像巧八哥儿。她说:“你看,桃花儿开了。”说着,下巴朝前一拱(她下巴尖,赛似瓜子的小头),指给我看。真的,树林是个镰刀形,在镰刀尖的地方,几棵桃树满枝红花,鲜艳如火烧云。我俩飞快跑去。那是野桃,乡下人叫毛桃,再长也长不高,枝干都长成七扭八拐,好似在大树底下受着委屈(——故事里就说过,三姑娘被后妈折磨死后,坟上常出一棵毛桃树),花好看,结果却小,吃着酸涩(据说熟透后才甜,可不等长熟顽童们都摘光了)。我俩看花,不会形容花的美丽繁盛,只啊啊大叫表示感叹。没有蝴蝶,倒有几只野蜂儿在花上飞飞落落,亲了这朵亲那朵。四儿说:“别碰蜂,蜇了疼。”我不禁折下一根小枝,枝上有四朵花,插她发辫上。她就笑了,右脸蛋儿上笑出一个不深的三角形的坑儿。我说:“你真好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出人有俊有丑,第一次知道天地间除了好看的景致,还有好看的人儿。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脸红了,红成一朵桃花,就更好看。许是为了不让我再看她,手插衣袋里摸呀摸,摸出五粒炒黄豆:“给你吃。”又摸,摸出两粒,抱歉地说:“没有了,我吃完了。”她家有几百亩地,种成大片黄豆,秋风一吹,金浪起伏,如遍地大火滚涌。我吃豆,嚼得很响;她看我,笑得很甜。我香在嘴里肚里,她甜在脸上心上。七粒豆儿,吃了好长时间,吃出了两个孩子半晌快乐。

一阵风,刮掉一天花瓣儿,落我们一身,破旧的裤褂像立时缀上了锦绣。四儿说;“我给你唱个歌儿,刚跟我姐学的。”接着就唱,不是唱,是说,只不过声音拉长了些:

一棵桃树高山上栽,

桃花都在云彩里开。

结的桃,西瓜大,

搬着梯子把桃摘。

不知为啥,我一听就感动,四句歌,唱出一棵稀奇的桃树。它的花一定特别大,特别红。那么大的桃,我俩吃也吃不完一个。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接受文艺感染,第一次知道人的话能说出一片美景,一个美好的事物,而且说得动听。她又说:“歌是人编的,桃长不那么大,只能长这么大。”说着,拳头一握伸我眼前,我看见,除了食指,她每个指甲都用指甲花染成了红的(据说食指包了红指甲得罪媒人,找不来婆家),好似每个指甲上都扣了一瓣儿桃花……

童年很少吃到的炒黄豆,香了整个童年。

瞎二爷在几十年前的大饥荒中饿死。四儿后来嫁给邻村一个跛了一条腿的杀猪匠,如今,怕早已当了奶奶。

我也已经老迈,齿牙动摇,食欲减退,好久没吃过炒黄豆了,即便吃,怕再也吃不出昔日的滋味了。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当年有牙没豆,如今有豆没牙。

绿豆

豆花儿茶是指绿豆熬的茶。民谚说:“凉水下米,滚水下豆。”锅烧开,水翻滚,绿豆放进去,一会儿就开了花儿。几瓢水,两把豆,煮出一锅茶。这茶祛火解毒,又特别好喝,淡淡的甜,却甜得醇厚,余味悠长,喝下肚,满肚子滋润舒帖,如三月的春风在心头吹。喝罢茶,沉在碗底的豆花儿更好吃,甜中有香,吃过以后,甜香依然在口。童年的豆花儿茶,含有故乡浓浓的庄稼味、水土味,偶一回想,总是动情。

童年并不常喝豆花儿茶,也很少吃到豆花儿。渴了,只舀半瓢凉水咕咚咚灌进肚子。有时也烧柳叶茶。柳叶茶不好喝,苦,大人不逼,从来不喝。

记得,一个黄昏,我站青草地上看晚霞。半空的云彩像着了火,一大群老鸹迎着云彩飞,真担心会烧焦它们的翅膀。邻家黑哥来了。原以为他来找我一块儿捉蚂蚱。他养了一只从树上掉下的小斑鸠,斑鸠爱吃蚂蚱。却不料他来找我诉屈。说是他家烧豆花儿茶,他只喝一碗,他哥喝两碗,锅底的豆花儿,他哥全吃了。他妈不让他吃,原因是他哥拾回一大捆柴,饿,他只放半晌牛,没出力,喝一碗茶就够了。说着就哭了,眼泪豆儿大,噗嗒嗒滴湿衣襟。我理解他的忧伤,可也无法帮他,想骂他妈,张开嘴,一句臊话又咽下了。黑哥还在哭,哭得哽儿哽儿的,足见一碗豆花儿茶、一嘴豆花儿在他心里的分量。贫穷啊,剥夺了农家少年多少起码的快乐和满足。我引他看着了火的云彩,看顶着云彩飞的老鸹。他也担心会烧了老鸹的翅膀,直直盯着看,老鸹的头顶、背上、翅尖闪闪发光,仿佛已经有了火星子。他忘了委屈,袖子脸上一抹拉,擦干泪,说:“老鸹身上的毛一烧光,不就掉下来啦?”

绿豆有两种,一种爬秧,和玉米种一起,让它爬玉米秆上开花结荚。玉米熟,它也熟,割下拉回场里,石磙一轧豆就出来了。一种不爬秧,花和荚都擎在棵顶。这种开两次花,结两次角,就要单种,三垄豆,空一溜地。豆角熟了,就得及时摘。我和母亲去摘豆,就站空地摘,踩不了豆秧。摘豆很慢,还得眼尖,漏掉的荚日头一晒炸,豆儿就落地了。一晌只能摘两竹篮。夜里剥豆。剥豆更慢,一个荚、一个荚剥开,最长的荚九个籽,小的只一两个籽。半夜剥完两竹篮,两竹篮能剥出两碗豆,两碗豆有千万个籽。昏黄的灯光下剥豆,时间漫长又枯燥无趣,要不是想到能熬豆花儿茶,我决不愿干那活儿。可绿豆大部分都磨成了面,擀绿豆面条。世代贫穷的农民都知道,粮食籽囫囵煮吃就糟蹋了,稀汤寡水地做成饭才减省。我家只在大忙天熬几次豆花儿茶。不是专一熬,是蒸馍时候抓把绿豆放锅里,馍熟,豆也烂。啃高粱面窝头,配捣碎的辣椒,或凉调萝卜丝,喝豆花儿茶,算是上好的伙食。我家锅底的豆花儿,大都让我吃了,我没弟兄。吃时忽想到,黑哥受屈,不能怪他妈,应当怨他哥,如果没他哥还不都让他吃了?

还记得一次吃豆花儿。

村南,水塘边,有个竹园。竹园里一间茅屋,住个老奶奶。老奶奶的脸黄而凹,像瓢,鼻子、眼、嘴都长在瓢里。老人家孤身一人。据说,她根本就没有出嫁过,因为脸丑,还因为脚大,找不到婆家。对孩子们却好,娃娃,妞妞,常结成伙儿去她家玩。她院里种花草多,指甲花、鸡冠花、夹竹桃、榆叶梅,瓦盆里、空地上,到处都是。还有一棵迎春花长成了树,还有一些竹子钻过墙根,在院里蹿出高高的青竿。还有一棵麦黄杏,树不高,枝杈密,结的杏儿小,却稠,站地上就能摘到。麦黄它也黄,一黄就熟了。孩子们去摘杏,老人不拦挡,只交代,一人只能摘三个,吃多了“上火”。在她家玩,只要不掐花草,不碰倒花盆,不惊扰正下蛋的母鸡,不去摸她神台上敬的观世音菩萨,她都不说啥,总笑笑地看着我们。

那日,老奶奶说,你们帮我剥豆,给你们熬豆花儿茶喝。说着,从屋里出一个好大的麦莛儿编的筐,满满一筐绿豆荚。又拿来一个柳条编的笸箩。我们坐下就剥,剥出的豆儿放笸箩里。她交代,豆荚里的籽儿要剥净,掉地上的要捡起,一个也不能丢。看我们剥得还算用心,老人抓把豆儿去熬茶。我们嫌她抓的豆儿少,她说:“是熬茶解渴哩,不是治饿;财主家也不敢吃豆花儿当饭。”我们剥着,时时扭头看她的烟囱,烟囱冒出的青烟像一根绳子,拧着劲儿伸上屋顶,而后飘进竹林,蛇一样在枝叶间弯弯曲曲绕。孩子们一再问:“熬好没有?”老人家总是回答:“等豆儿剥完就好了。”烟囱没烟了,她还说没熬好,得捂一捂。果然,豆儿剥完,她说,可以喝茶了。她只有一个碗,就轮着喝。她给每人都舀半碗,碗底都澄有十来个开了花的绿豆,都不多也不少。那次豆花儿茶喝得快乐,孩子们笑,老奶奶也笑;她一笑,没牙的嘴好像鲶鱼……

豆花儿茶,童年的清爽的梦。

如今,乡下人仍舍不得常喝豆花儿茶。打下的绿豆,除了磨面擀面条,都卖了钱,或送给城里的亲戚。我家就不断绿豆,都是乡亲送的。每熬豆花儿茶,我的儿女却都说寡淡无味,不好喝。

豌豆

豌豆是喂牲口的。把豌豆磨两遍,碎成瓣儿,给牛当料。俗话说:草膘料力水精神。草能上膘,水养精神,吃了料才有力气。父亲说,牲口吃草好比人吃饭,吃料好比人吃馍,肚里填进几个馍,干活才有劲。

牛不能天天吃料,正如人不能顿顿吃馍。农闲时,不喂料,就像人不干活时只喝稀饭。犁地、打场时,全靠牛出力,才喂料。喂也不多,我总看见,大半缸水,父亲只倒进半瓢豌豆瓣,用拌草棍搅,搅成浑水,再用马勺舀出,泼槽里的草上,反复搅拌,直到每根草梗每片草叶都滋润,豌豆的碎屑粘得均匀。牛呼哧呼哧大嘴吞,咯吱咯吱用力嚼,咕咚咕咚咽下肚,如同庄稼汉用粗瓷大碗吃饭。牛没上牙,只用长舌把草裹进嘴,一次根本嚼不碎,就要反刍(农人称为倒沫),不干活时让草从肚里返回嘴里,再消消停停咀嚼一遍。大概只在反刍时才能感到草料的滋味。牛倒沫时有缓缓的节奏感,牛脖子下挂的铃铛随之丁冬丁冬,有声有韵儿。那是农家最温馨的音乐,使多少寂寞的日子变得充实。

驴的待遇不如牛。驴不能吃柔和的麦秸,只喂它硬棍儿似的谷秆,拌草时撒把磨面剩下的麸皮。驴不反刍,就吃得慢,彻夜吃草,咀嚼声嘈嘈切切,而又闷闷的,如几根皮弦在轻轻拨弹。驴的嚼草声为空寂的乡村的夜平添几许生动。我儿时,总在这嘈嘈切切错杂弹的乐音中入睡。只在过年前需要夜以继日拉磨时,或麦农忙天卸了磨还要和牛一起碾场时,才抓把豌豆,给驴加餐,让它咯咯嘣嘣吃了,吃罢顿时有劲,不用打,就伸着脖子向前狠拽。

据说,财主家的骡子每天喂一升豌豆。骡子拉车拽磙比得上一犋牛。骡子在村中一声长嘶,在村外几里地都能听到。穷人家养不起骡子。穷人都种很少豌豆。

种豌豆不是耧耩的,是在犁地时直接把种子撒进犁沟的半坎;这需要技术,若撒进沟底,苗不容易拱出地面,若撒得离地表太近,出了苗墒不足就干死。豌豆常和大麦混作,大体上五比一。大麦分蘖拔节后,豌豆开始长秧,正好爬上大麦,凌空开花结荚。如果没有大麦,豌豆席地长,不易通风见光,就少打粮食。

那日,小伙伴们去地里玩,四月的阳光一晒,心更野,都兔子似的跑,一口气跑到村东那条河边。本想去逮鱼,河里水太浅,像紧贴着河底流,鱼也小,捏着头看不见尾巴,身子还没长出。都败了兴,扭头看见靠河一片豌豆地。那块地八十亩,是村里面积最大的地,地名就叫“八十亩地”。起码种了四十亩豌豆,望去,豌豆苗遍地葱绿,豆棵中挺立的大麦已经抽出米绿的穗,像一万把小刷子,在南风里一齐扫来扫去。高处的豆秧还正开花,花是乳白色,好似绿叶间落了千百只蛾儿。那是白豌豆,如果是黧豌豆,就开紫红色的花。白豌豆豆秧甜,豆荚脆,且没筋,就特别好吃。狗儿爷说:“去呀,尝尝鲜。”像一群牛犊儿,都窜进地里,掐豆秧尖儿吃,摘豆荚吃,都嚼得两个嘴角流绿水儿。吃够了,还摘,打算回家吃。除了小扣,大家衣服上都没口袋,只能拿在手里。正摘着,狗儿爷说:“小扣,这是你家的地,咱摘这么多,你不心疼?”小扣说:“是我家的?那好啊,摘吧,摘两天也摘不完。”他家是财主,地多,他确实不知道哪块地是自家的。还没摘满把,狗儿爷直头一看,惊恐地说:“不好,小扣他爷爷来了。”都朝地边看,看不见。狗儿爷说:“正往这儿走哩,看那烟袋杆。”小扣他爷爷个儿矮,烟袋杆却比擀面杖还长,平时,从领口插在背后,烟布袋垂在肩上,安了玉石哨的烟袋杆就高出头半尺。此刻,那使得黑亮的紫竹烟袋杆,和反射着阳光的玉石哨,果然正一步步移近豌豆地。大家都慌了,手里的豆荚扔掉舍不得,藏也无处藏。只能等着挨骂,甚至挨打。小扣也没办法,憷憷地看着渐渐走近的爷爷。那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戴渍满了油腻的黑色瓜皮帽,脑后有辫子,像猪尾巴。看他的脸色,不像生气,只埋怨道:“娃们啊,豆角还没长饱就摘了,遭罪啊。这东西不能生吃,生吃多了拉稀。”我们都猫着腰走出地,老头儿说:“慢点走,别踩了豆秧。”看我们手都背在身后,笑道:“手伸出来叫我看看。”我们伸出小手,手里都有半把豆荚,小扣手里只有两三个,口袋倒鼓鼓的。他爷爷说:“把你口袋里的都掏出来,分给他们。都记住,拿回家煮了吃;眼下还嫩,皮儿也能吃。”原以为他要把我们摘的豆荚全部收走,却不料还要把小扣的分给大家,真不知道这老头儿心里想的啥。又问,是谁领头进地的。狗儿爷说:“是我。”小扣说:“是我。”老爷爷说:“都是馋嘴鬼。”而后去了,烟布袋在脑后左右摆动。直到看不见他头顶的烟袋杆,我们一溜风跑进河滩,把豆荚集中一起,围坐成圆圈,都拿着吃,嚼出一片嚓嚓声,谁也等不到拿回家煮熟。那是一次清爽的野餐,都吃得心里甜润。

第二天,小扣告诉大家,回去后,他爷爷训他一顿,不是因为摘了豆荚,而是踩倒了一大片豌豆秧,一踩倒,豆荚就长不饱了。还说,昨天的事儿怨他,他爷爷从邻村回来是先看见了他。他因为娇,大人把他当女孩打扮,在头顶梳个朝天辫,扎了红绳儿,太显眼,就被老头子远远地发现了。说着,立即把那红头绳拽下扔了,好似太对不起大家。还说:“再等半月,豆荚就长饱了,咱还去摘,摘了煮吃,又甜又面。”接着叹口气:“我不敢拿回家,爷爷看见还训我。他说豌豆长熟喂骡子哩,没长熟人吃了不挡饿。”说着,眼一眨一眨,几乎掉下泪来。狗儿爷说:“别难过,到时候,拿我家煮,煮熟了都去吃。”……

二十年过去,小伙伴们都长成大人。谁也想不到,豌豆的故事还有凄惨的续篇。

一九六〇年闹饥荒,除了村干部,人人都挨饿。入四月,就开始饿死人。小扣的爷爷、父母最先饿死(他家是地主,村干部对他们分外苛刻)。小扣饿得浑身浮肿,躺屋里不会动。狗儿爷两天没见他,以为也死了,去一看,还活着,张着嘴,连说饿。狗儿爷从腰里摸出一把豌豆,是在火里烧过的豌豆,烧得黢黑,一粒一粒放小扣嘴里,让他慢慢嚼。吃完,小扣还说饿。狗儿爷说:“我也没了。你等着,明儿我还给你拿。这是真粮食,一天吃一把就饿不死。”那豌豆,是狗儿爷在麦秸垛底扒出的。豌豆先熟,打罢场豆秧堆在场边。垛麦秸时就把豆秧铺在垛底。豆秧里总要残留一些豌豆,大都是瘪的,有的因为没长老,就轧成了扁的。狗儿爷每天都躺垛边,有人路过,马上闭了眼装做睡觉,没人时就胳臂硬伸进垛底,慢慢摸,好长时间才能摸到一粒,一晌能摸出一大把。回家时,顺手拽一把麦秸,背着干部,把豆和柴在一起烧。直到火全熄灭,才扒开灰,捡出豆。每天都给小扣送一把。麦秸垛底下能摸出豌豆,狗儿爷没对任何人说。如果都去摸,要不两天就摸光了。

本来是牲口吃的东西,却救了人的命。狗儿爷没饿死,小扣也没饿死。

豇豆

豇豆常常点种在芝麻地里。点种就是用锄在垄间刨个坑,撒进两颗豆,再把土盖上。豇豆秧缠着芝麻棵向上长,一直长到最高处,再也没处爬,秧尖总是像鞭子似的在空中挥来挥去。长出十来片叶后,再每长一片叶,叶柄处就开出一两朵花,看去,豆秧上像落了一串串绛色翅膀的小蝴蝶,再配上一枝枝淡紫的芝麻花,地里就很热闹。豇豆不能多种,它不是主粮,收摘又费事,从下边的荚熟,到顶端的荚熟,前后历时月余,几乎天天得去摘。每次只能摘两把干荚。

母亲让我去摘豆,我磨磨蹭蹭不想去。母亲总说,摘回来豆,蒸豇豆包,熬豇豆糊糊。豇豆包好吃,只能在过年时吃几个。豇豆糊糊就是高粱面糊糊里放豇豆。纯用高粱面熬糊糊,寡淡无味,和喝水差不多。放进豇豆,就能嚼出满嘴醇厚甜香。我家的糊糊里放的豇豆太少,舀出来都沉在碗底,用筷子捞,一下只能捞出一粒两粒。每年收的豇豆都不多,要么装进葫芦里,要么盛在瓦罐中。熬糊糊时,母亲往往只抓出一把,淘去残留的荚皮,丢进锅,煮熟,和(huò)半瓢高粱面就做成了。如果熬小米汤或玉米糁,就不放豇豆。我家不算太穷,更穷的人家只喝稀溜溜的高粱面糊糊,从不放豇豆。只有富户,稠糊糊的小米汤里或黏糊糊的玉米饭里才放豇豆,有首民谣就说道:

六十亩地一犋牛,

吃不愁,喝不愁,

芝麻叶面条拌香油,

小米汤里丢豇豆。

这就是上好饭食。这样的人家并不多,全村不到十户。小扣说过,他家的豇豆盛了一瓦缸,怕老鼠偷吃,上面盖一口破了的铁锅。做小米汤或玉米糁,揭开锅舀出大半瓢。小伙伴们听了,都眼馋得直舔嘴唇。

我只吃过一次放了很多豇豆的糊糊。

外婆家住小镇上。外婆做主给我认了个干娘。干娘家在镇西三里,村名就叫三里庄。干娘出嫁多年还不生娃,认干儿子是为了引出亲生儿子。干爹在镇上开商行,卖烟叶。我见过有拉骆驼的用一条绳拉一串骆驼,驮着成大包的烟叶,在商行门口卸货。我从没见过干爹。外婆说,我去过三次干娘家,我只记得一次。去时,先翻过小镇寨墙的豁口,再过一条小河。河水浅,盖不住小鱼的脊梁,就没桥,在水里摆七八个大石头,我是蹦蹦跳跳跑过去的,外婆脚小,走着一摇一晃,险些儿掉水里。通向三里庄的路上长满荒草。干娘养一只小狗。狗瘦,见我不咬,一个劲儿蹿我身上舔,表示亲热。干娘屋里放些筐子篓子,盛红薯叶、芝麻叶,一个粗瓷瓦碗里有大半碗捣碎的辣椒,那应当是她每日三餐的菜。据说,干爹在镇上娶了“二房”,很少回家,回家就骂干娘,更不给她钱。她不会生娃,对于干爹,就是个多余的人。我去那天,干娘好欢喜,抱着我,“娃呀娃呀”叫得比亲娘还亲。午饭,煮鸡蛋,烙饼馍,熬豇豆糊糊。豇豆放得特别多,或许她把所有的豇豆全下了锅。先捞锅底给我盛一碗,碗里几乎都是烂糊糊甜丝丝的红豇豆。我喝一碗,又喝一碗,干娘盛第二碗时候,一再用勺子把糊糊滗出,剩下豇豆让我吃。我吃得肚子撑成了鼓。就在我吃饭时候,干娘看着我念了首儿歌:

高粱面糊糊丢豇豆,

俺娃吃了两“咯喽”(粗瓷大碗土名“咯喽”——作者注)。

娃吃饱,快长大,

娃长大,娘老啦。

娘不会走,娘不会站,

娃来给娘端碗饭。

没等我长大,干娘还没活到三十岁,就死了。

如今回想,我已想不起干娘的模样,只记得她做的豇豆糊糊,还有那首儿歌。

扁豆

扁豆是豆类中的小不点儿。荚小,每个荚顶多结三个籽,大都是一两个籽。籽更小,又扁,如果放大一万倍,能比得上一个高粱面烤的烧饼。

扁豆总是种在村边地头。村边地头的地种别的庄稼都难有收成。扁豆泼实,秆低矮,叶细碎,人踏车轧牲口踩,照样长。羊不啃它的叶,猪不拱它的根,成熟时,鸡也不叨它的籽。卑微的作物因其卑微,就能在被忽视中开花结实。

打扁豆不须摊场里用石磙碾,因为少,拿棒槌一捶,迎风一扬,飘去豆叶、荚皮,就剩下圆片状的肉色的扁豆了。

扁豆却是很好吃的。

一是熬扁豆汤,汤熬成浅褐色,豆熟后下白面片。吃起来特别爽口,而又余味悠长。

我家的地离村庄都远,就不种扁豆。我只在姑姑家吃过一次。姑姑说,扁豆是屈死的童养媳的魂变的。原来世上并没有扁豆。那个童养媳成天干重活,饭却吃不饱,大雪天去村头拾柴,拾不满筐,不让回家,就在村头的地边冻死了。因为没成亲,不能进祖茔,便挖坑就地埋了。坟没有锅盖大,风刮雨淋,不二年,就成了平地。在那地种绿豆,偏偏原来埋坟的地方豆棵长得低,叶也长不大,结的荚好似榆钱儿,豆儿又小又扁。这就有了扁豆。想不到吃起来那么甘美的豆儿,竟有这么个悲惨的来历。

再就是蒸馍时,把发得虚软的面摊箅子上,再放上水泡过的扁豆。蒸熟后,扁豆就和面粘在一起,那就是扁豆糕,吃着比扁豆汤下面片更有滋味。

我家好像没蒸过扁豆糕。

只记得吃过一次。

那是在秋后的一个下午,日头晒着,天还暖和。小伙伴们在林中玩。那是野林,长的都是杂树。大树直,小树都弯。小树上缠了绞股蓝、老婆筋,叶已枯萎,蔓仍结实,脚登上,可以来回晃,好似荡秋千。树叶落了一半,地上铺一层,在上面走,像踩在铺了棉褥的床上。都捡树叶玩。树叶的形状多种多样,有圆的、长的、扇形的、桃形的、细腰形的、鸭掌形的。就把窄长的树叶叠一起当钱,叠了厚厚一摞,捏手里一张张数,一时间都富有得好似财主。也把铜钱大的叶用草梗穿成圆环,挂脖子上当项圈,又蹿又跳,不禁洋洋得意。玩累了,都仰面躺下,看枝头的树叶,有的米黄,有的柿黄,有的是藕色,有的是柿色,有的像刚刚油炸了的吃着酥脆的面片。时不时就落下一片两片,仿佛不情愿离开树,掉下时迟迟疑疑,在空中旋旋飘飘,好久才落地。就在这时候,黑妮来了。黑妮是男娃,而且脸皮细白。他有三个姐姐,只他最娇,怕不成人,才取了妞妞名。黑妮一到,都看见他手里拿一块鞋底那么大的吃物,已经咬掉月牙儿形的一口。他说那是扁豆糕。真的,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扁豆在秋阳下一颗颗都闪着红光。都忽地站起,一齐问:“好吃不?”他说:“忒好吃,比啥馍都好吃。”登时,大家都眼巴巴盯着他的扁豆糕,都忍不住直咽口水。黑妮不小气,说:“给,都咬一口尝尝。”说着,伸手把豌豆糕依次擩到每人面前。娃娃们都一个个伸出头,突出嘴,小心地轻轻咬下一块儿,可以看出,都想多咬些,又都不敢多咬,怕黑妮生气。咬罢就在嘴里嚼,嚼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味道。最后轮到小改,黑妮手缩了回来。因为小改脸脏,鼻涕拖在嘴上。小改是个小妞,她也有三个姐姐,爹妈为了改变无儿子的现状,再生个男娃,就给她取名小改。小改吃不到,木木地站着,双唇一包一包,嘴角流着口水,眼泪也珠子似的掉下了。她眼睛大,掉泪的大黑眼睛叫人分外爱怜。黑妮看她,看半天,最后说:“你把鼻涕擦擦,我咬一块给你。”小改就用袖子在鼻子下横着蹭俩来回,擦掉鼻涕的小脸立时显得白净,随即张开了小嘴,像等老鸟喂食的雀儿。黑妮忙咬下一块,俯身突唇直接送进小改嘴里。狗儿爷看着笑了:“哈,男娃和小妞亲嘴哩。”小改好像没听见,只顾咀嚼,用手捂着嘴,怕豆儿掉下。黑妮装作没听见,可脸悄悄红了。我们都看见,他咬给小改的那块比我们咬的都大得多。吃罢继续玩。无形中,黑妮当即成了娃娃头。他说怎么玩,就怎么玩,连狗儿爷也听他的。一块扁豆糕,使他有了权力。他想要红树叶,就都给他捡红树叶。红叶最少,狗儿爷就抱住那棵野杏树使劲摇,摇掉一地红叶。黑妮用节巴草的长梗,把红叶穿成一个鲜艳的项圈,自己不戴,挂小改脖子上,瞅啊瞅,瞅不够。直把小改瞅笑了,笑出了一脸红润……

我已几十年没再吃过扁豆。那卑微的庄稼,或许已经绝种?

2003年1月12日

同类推荐
  • 爱与痛的伤感

    爱与痛的伤感

    本书分为“我依然是我”、“男生女生,空间之战”、“战斗在最前线”、“尝试成长滋味”等六部分,收录了百余篇散文作品。
  • 小窗幽记(中)

    小窗幽记(中)

    本书分为醒、情、灵、素、景、奇、法、倩等十二卷内容,辑录了晚明清言的精华,体现出晚明清言多重的理想和追求。
  • 动物诗篇

    动物诗篇

    在江西,谷雨是播种的季节,也是诗歌生长的季节;是春雨催醒万物的季节,也是诗歌召唤诗人的季节。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在时任江西省省长的邵式平同志的倡导下,谷雨诗会应运而生。诗人们相聚在谷雨时节,朗诵诗歌,探讨诗艺,诗歌与春天共生共荣,诗情与时代、与故乡同调同韵。春光如羽,春雨如丝,在江西生机蓬勃的大地上,诗歌如花,粲然开放。
  • 说一万句我爱你,不如好好在一起

    说一万句我爱你,不如好好在一起

    本书精选多篇关于爱情、婚姻、生活的情感美文结集,有磕磕绊绊的陪伴,有错过一生的遗憾,有幡然悔悟的悔恨,有初恋的美好情结,全书以不同的视角来呈现出各种爱情的模样。是一部用故事诠释关于爱情的心灵读物。
  • 女囚档案

    女囚档案

    想要作品好看,足够的文字功夫也是必不可少的。尽管生活远比虚构的故事精彩,但具体到某个案例中,能够把案件故事讲述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并且讲出点社会意义或者人性特点,这就犹如戴着镣铐跳舞,还要舞出精彩来。深入的采访、独特的角度、深厚的文字功底,是一个纪实作家必备的素质。来自真实的震撼,加上理性的法律思考和人文关怀,正是丁一鹤这套图书的突出特点。本书解密中国女囚鲜为人知的隐秘生活。
热门推荐
  • 仆街徒

    仆街徒

    奥雷斯王国,人口1000万的大陆型国家,那里是文学的世界,小说作品被普遍地创作和贩卖,并且也有操纵各种文字作为生存行业的人群存在,人们称他们为写手,又名仆街徒。写手们各自属于不同的写作公会,接受工作委托,完成小说创作。这种写作公会有很多,大大小小覆盖了整个奥雷斯王国,吸引着无数热心的人走上了小说创作之路。既然有小说世界的存在,与之对应的便有职业的小说猎人。他们能自由进入小说里,将隐藏在小说里的文字精华提炼成各式各样魔晶石并带出到现实世界里来。(注:魔晶石是奥雷斯王国魔法力量的来源,与整个社会关系紧密。)而能够进入小说世界里狩猎的仆街徒则是精英中的精英。
  • TFboys之让我走进你心里

    TFboys之让我走进你心里

    于清因为邻家哥哥易烊千玺去了重庆,然后认识了贴心队长王俊凯,暖萌阳光王源。像是天注定又像是故意的。“怎么不上去和他们一起走?”于清却冷眼地说“碍眼。”而在背地里,于清却一个人抱头痛哭想着王源。易烊千玺的无微不至,王俊凯的贴心负责,王源的暖萌阳光。于清,到最后,到底是花落谁家呢?
  • 养成未来星

    养成未来星

    浑浑噩噩度过五年的李毅,在一次加班之后,意外的回到了过去,假如时间重来,他才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是如此的少。在哀叹自己碌碌无为的五年时光,一个名为未来之星的外星系统,带给了他希望。2010年以后,一代天骄横空出世。“文学大师?集团老板?灵魂歌手?金牌编剧?李毅先生这些到底哪一个才是你的本职呢?”某某电视台记者“都不是,这些都是我的副职!”李毅摆了摆手说道。“那你的本职是什么呢?”李毅捂着头想半天,这才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只是一个学生。”简而言之,这是一个被外星科技调教的故事,这是一个未来之星成长的道路。
  • 王者玄幻

    王者玄幻

    一个史上最奇幻的故事,一个史上最幻想的世界,一个科技与魔法相互对峙,外族与人族战争的史诗,以讽刺、搞笑、冒险和创新为一体的再次玄幻之旅,且看少年叶灵如何在黑色社会中变强,以多层次的串接故事的写法,描绘一个世界。无尽的死亡低谷,神秘的彩色遗迹,黑色的魔鬼传说,道不尽的,是玄幻之旅,历史的车轮滚滚转动,碾死一个有一个的龙套,让我们进入故事……
  • 逐神八荒

    逐神八荒

    万年的安稳,终在这一世化为灾难,迷雾海魔神终将来临。古老的国度莅临天下,是巧合还是另有阴谋,靡靡之音引领许凡踏入了死亡深渊--时空漩涡,他到底去了哪里?在万年迷雾中追寻失散的圣器,有何用?他又该何去何从!大陆纷争不断,幻境突现,谁又会笑到最后······
  • 大林二三事

    大林二三事

    当二货到了发乎于情的年纪……小短篇,自娱自乐之作,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一位小伙伴。
  • 吸血鬼老公我爱你

    吸血鬼老公我爱你

    “爵纪,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呵呵,那好。把我的心还给我!”如今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我求求你了,别跟着我了,行不!”“不行,我爱你。”“我不爱你啊!”“哼,以前我爸爸没追到你妈妈,是他没本事,我要证明我很有本事,所以,答应我。做我老婆吧。”“喂!你有没有本事关我屁事啊!我……唔……”一个嘴巴吻了上去。“你再说话,别怪我不客气。”…………
  • 神衍界

    神衍界

    永恒陨,化二气、衍六力。自此天道始,生灵起。一个身怀界柱穿越到神衍界的少年,将如何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修行世界生存下去,逐步解开身世之谜、成为超脱大道的至强者?持本心,破万障、踏永恒!
  • 黄草

    黄草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剑逆仙河

    剑逆仙河

    大道三千,载道之法千万。人于天地立命,终生于道途之上求索,庸碌彷徨......我齐木只求一载道之法,以字为形,以木为体,集世间木之道法,断万世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