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原,豆不是主要庄稼,不像高粱、玉米、小麦、红薯,成大片种。农民的一日三餐,也不以豆为主食。我儿时,是这样,到如今,仍是这样。豆类是庄稼的点缀,吃豆是生活的点缀。豆类种得少,吃豆的机会更少(当然绿豆面条常常喝,可那不是豆,已经磨成面了)。每吃一次,都会有长远的记忆。豆类,古代称菽,似乎广为种植。《诗经》中就记载着“中原有菽,小民采之”。还留下“菽水承欢”的典故——贫寒之家,给父母吃豆子喝清水也算尽了孝道。因为多而普通,古人就常用那个表示多而普通的比喻——“若中原之有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豆类就稀缺了,稀缺得难得一吃。
黄豆
种黄豆,只为过年磨豆腐。财主家过年,一下子磨三板豆腐,全村人都羡慕。富裕人家只磨一板,贫寒人家只能端半升黄豆,去豆腐坊换几块豆腐。我家很少种黄豆,有一年,用给牛驴当料的黑豆磨豆腐,做成的豆腐乌黑乌黑,像鳖肉的颜色。我不爱吃豆腐,黑豆腐更难吃。母亲说,豆腐炒三遍,给肉都不换。我觉得,炒一百遍也不如肉,因为炒豆腐舍不得放油,只用锅铲儿在油罐里插一下,带出的几个油滴儿没有小雨的雨点儿大。
炒黄豆最好吃,只吃过一两次。
村北有个瞎二爷,晚上常来我家串门。他年轻时候不瞎,进老境,先是眼前灰蒙蒙,后来变成黑糊糊,就瞎了。为和其他两个二爷区别,我叫他瞎二爷。当然只是背后叫,偶尔当面叫了,他也不生气,笑道:“瞎就是瞎了嘛,能算亏说我啦?”白天,我父母忙,他总吃过晚饭来。从他家到我家,荒草中的路绕几十道弯,还有沟有坎有树。从没有跌倒过,也不会走错路。路在他心里,眼在脚上。夜里和白天一样,眼前黑,心里亮。
记得,那是腊月的一个晚上,东北风像狼嚎,真担心我家草屋的屋顶被风揭跑。全家人坐堂屋烤火,高粱壳火出满屋烟,只放一根灯草的油灯灯焰像薄云遮住的一颗星。烟暖房,屁暖床,是前辈庄稼人总结出的经验。屋里果然暖和。门吱咛一声,瞎二爷双手插袖里迈过门槛进屋,边说“这风真亲人,直往脊梁沟里钻”,边坐他常坐的木墩上。随即从袖筒里倒出两把黄豆。籽儿都小,呈腰形,不像如今的黄豆圆滚滚的。拿来给牛拌草时舀料水的马勺,烤干,放进豆炒,边炒边平行摇晃,怕煳。一会儿就爆出响声,咔咔啪啪,很是热闹。又一会儿,豆儿直想往外蹦,便拿一个饭碗扣上。响声变得闷闷的,似有一串小炮儿在碗里炸。等豆儿不再响,就炒好了。揭开碗,豆儿成了黄褐色。瞎二爷说:“凉凉再吃。现在就吃,一来烧嘴,二来不焦。”我急,馋得口水儿滴进火里,滴出噗的一声。给我一把,瞎二爷和父母都只吃几粒。我不忍吃快,又不想吃慢,就一粒一粒细嚼,嚼得咯咯嘣嘣响,越嚼越香,直香到腮里。那整个夜晚都变成了香香的,梦也是香香的。就在我吃豆儿时候,瞎二爷和父母说闲话儿。他眼看不见,却知道古今许多事,能说出许多庄稼人不解的理儿。我没认真听,只有四句韵语引起了我的兴趣:
千年古路踩成河,
铁锨把总在粪堆上折(shé)
皇帝身上搭鸟窝,
庄稼汉犁出个金印当秤砣。
鸟窝怎能搭到皇帝身上?犁地怎能犁出金印?瞎二爷说:“皇帝死了,坟上长了树,树上搭了鸟窝嘛。鸟活着,四处找食儿,真命天子没气儿了,给他豆儿也不会吃。啥都会变哟。”我想半天,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那可能是我第一次想吃饭、穿衣、放牛、玩耍以外的事情,第一次对看不见的东西作形而上的思考,虽然没有结果。那四句韵语,像一首诗,一个谜,像《推背图》、《奇门遁甲》里的话,内中涵义不只有家常理道,似乎还关乎人生、世界、历史,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想透。
瞎二爷算得上乡村哲学家。若不是吃他的炒黄豆,我早忘了他那四句隽永的话。
还吃过一次炒黄豆。
那是仲春的一个上午,天很蓝,像染坊刚染出的靛蓝。好日头,晒得人身上热,心里痒。我去村头玩。没人和我玩。孩子只能找孩子玩,和大人玩不一块儿,大人也都忙着。就钻进野树林,看斑鸠噙柴筑巢,看野牵牛缠上白腊条开出第一朵喇叭花。很想惊出一只兔子,起码轰出一只蚂蚱,都没有。真没劲。嗐,这一晌可咋过。扭头看见四儿蹦着跳着来了,两条细而长的发辫像拨浪鼓两边拴了小槌儿的绳子,也在她肩上蹦着跳着。四儿大我两岁,个子没我高,懂事比我多,嘴巧,说话像巧八哥儿。她说:“你看,桃花儿开了。”说着,下巴朝前一拱(她下巴尖,赛似瓜子的小头),指给我看。真的,树林是个镰刀形,在镰刀尖的地方,几棵桃树满枝红花,鲜艳如火烧云。我俩飞快跑去。那是野桃,乡下人叫毛桃,再长也长不高,枝干都长成七扭八拐,好似在大树底下受着委屈(——故事里就说过,三姑娘被后妈折磨死后,坟上常出一棵毛桃树),花好看,结果却小,吃着酸涩(据说熟透后才甜,可不等长熟顽童们都摘光了)。我俩看花,不会形容花的美丽繁盛,只啊啊大叫表示感叹。没有蝴蝶,倒有几只野蜂儿在花上飞飞落落,亲了这朵亲那朵。四儿说:“别碰蜂,蜇了疼。”我不禁折下一根小枝,枝上有四朵花,插她发辫上。她就笑了,右脸蛋儿上笑出一个不深的三角形的坑儿。我说:“你真好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出人有俊有丑,第一次知道天地间除了好看的景致,还有好看的人儿。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脸红了,红成一朵桃花,就更好看。许是为了不让我再看她,手插衣袋里摸呀摸,摸出五粒炒黄豆:“给你吃。”又摸,摸出两粒,抱歉地说:“没有了,我吃完了。”她家有几百亩地,种成大片黄豆,秋风一吹,金浪起伏,如遍地大火滚涌。我吃豆,嚼得很响;她看我,笑得很甜。我香在嘴里肚里,她甜在脸上心上。七粒豆儿,吃了好长时间,吃出了两个孩子半晌快乐。
一阵风,刮掉一天花瓣儿,落我们一身,破旧的裤褂像立时缀上了锦绣。四儿说;“我给你唱个歌儿,刚跟我姐学的。”接着就唱,不是唱,是说,只不过声音拉长了些:
一棵桃树高山上栽,
桃花都在云彩里开。
结的桃,西瓜大,
搬着梯子把桃摘。
不知为啥,我一听就感动,四句歌,唱出一棵稀奇的桃树。它的花一定特别大,特别红。那么大的桃,我俩吃也吃不完一个。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接受文艺感染,第一次知道人的话能说出一片美景,一个美好的事物,而且说得动听。她又说:“歌是人编的,桃长不那么大,只能长这么大。”说着,拳头一握伸我眼前,我看见,除了食指,她每个指甲都用指甲花染成了红的(据说食指包了红指甲得罪媒人,找不来婆家),好似每个指甲上都扣了一瓣儿桃花……
童年很少吃到的炒黄豆,香了整个童年。
瞎二爷在几十年前的大饥荒中饿死。四儿后来嫁给邻村一个跛了一条腿的杀猪匠,如今,怕早已当了奶奶。
我也已经老迈,齿牙动摇,食欲减退,好久没吃过炒黄豆了,即便吃,怕再也吃不出昔日的滋味了。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当年有牙没豆,如今有豆没牙。
绿豆
豆花儿茶是指绿豆熬的茶。民谚说:“凉水下米,滚水下豆。”锅烧开,水翻滚,绿豆放进去,一会儿就开了花儿。几瓢水,两把豆,煮出一锅茶。这茶祛火解毒,又特别好喝,淡淡的甜,却甜得醇厚,余味悠长,喝下肚,满肚子滋润舒帖,如三月的春风在心头吹。喝罢茶,沉在碗底的豆花儿更好吃,甜中有香,吃过以后,甜香依然在口。童年的豆花儿茶,含有故乡浓浓的庄稼味、水土味,偶一回想,总是动情。
童年并不常喝豆花儿茶,也很少吃到豆花儿。渴了,只舀半瓢凉水咕咚咚灌进肚子。有时也烧柳叶茶。柳叶茶不好喝,苦,大人不逼,从来不喝。
记得,一个黄昏,我站青草地上看晚霞。半空的云彩像着了火,一大群老鸹迎着云彩飞,真担心会烧焦它们的翅膀。邻家黑哥来了。原以为他来找我一块儿捉蚂蚱。他养了一只从树上掉下的小斑鸠,斑鸠爱吃蚂蚱。却不料他来找我诉屈。说是他家烧豆花儿茶,他只喝一碗,他哥喝两碗,锅底的豆花儿,他哥全吃了。他妈不让他吃,原因是他哥拾回一大捆柴,饿,他只放半晌牛,没出力,喝一碗茶就够了。说着就哭了,眼泪豆儿大,噗嗒嗒滴湿衣襟。我理解他的忧伤,可也无法帮他,想骂他妈,张开嘴,一句臊话又咽下了。黑哥还在哭,哭得哽儿哽儿的,足见一碗豆花儿茶、一嘴豆花儿在他心里的分量。贫穷啊,剥夺了农家少年多少起码的快乐和满足。我引他看着了火的云彩,看顶着云彩飞的老鸹。他也担心会烧了老鸹的翅膀,直直盯着看,老鸹的头顶、背上、翅尖闪闪发光,仿佛已经有了火星子。他忘了委屈,袖子脸上一抹拉,擦干泪,说:“老鸹身上的毛一烧光,不就掉下来啦?”
绿豆有两种,一种爬秧,和玉米种一起,让它爬玉米秆上开花结荚。玉米熟,它也熟,割下拉回场里,石磙一轧豆就出来了。一种不爬秧,花和荚都擎在棵顶。这种开两次花,结两次角,就要单种,三垄豆,空一溜地。豆角熟了,就得及时摘。我和母亲去摘豆,就站空地摘,踩不了豆秧。摘豆很慢,还得眼尖,漏掉的荚日头一晒炸,豆儿就落地了。一晌只能摘两竹篮。夜里剥豆。剥豆更慢,一个荚、一个荚剥开,最长的荚九个籽,小的只一两个籽。半夜剥完两竹篮,两竹篮能剥出两碗豆,两碗豆有千万个籽。昏黄的灯光下剥豆,时间漫长又枯燥无趣,要不是想到能熬豆花儿茶,我决不愿干那活儿。可绿豆大部分都磨成了面,擀绿豆面条。世代贫穷的农民都知道,粮食籽囫囵煮吃就糟蹋了,稀汤寡水地做成饭才减省。我家只在大忙天熬几次豆花儿茶。不是专一熬,是蒸馍时候抓把绿豆放锅里,馍熟,豆也烂。啃高粱面窝头,配捣碎的辣椒,或凉调萝卜丝,喝豆花儿茶,算是上好的伙食。我家锅底的豆花儿,大都让我吃了,我没弟兄。吃时忽想到,黑哥受屈,不能怪他妈,应当怨他哥,如果没他哥还不都让他吃了?
还记得一次吃豆花儿。
村南,水塘边,有个竹园。竹园里一间茅屋,住个老奶奶。老奶奶的脸黄而凹,像瓢,鼻子、眼、嘴都长在瓢里。老人家孤身一人。据说,她根本就没有出嫁过,因为脸丑,还因为脚大,找不到婆家。对孩子们却好,娃娃,妞妞,常结成伙儿去她家玩。她院里种花草多,指甲花、鸡冠花、夹竹桃、榆叶梅,瓦盆里、空地上,到处都是。还有一棵迎春花长成了树,还有一些竹子钻过墙根,在院里蹿出高高的青竿。还有一棵麦黄杏,树不高,枝杈密,结的杏儿小,却稠,站地上就能摘到。麦黄它也黄,一黄就熟了。孩子们去摘杏,老人不拦挡,只交代,一人只能摘三个,吃多了“上火”。在她家玩,只要不掐花草,不碰倒花盆,不惊扰正下蛋的母鸡,不去摸她神台上敬的观世音菩萨,她都不说啥,总笑笑地看着我们。
那日,老奶奶说,你们帮我剥豆,给你们熬豆花儿茶喝。说着,从屋里出一个好大的麦莛儿编的筐,满满一筐绿豆荚。又拿来一个柳条编的笸箩。我们坐下就剥,剥出的豆儿放笸箩里。她交代,豆荚里的籽儿要剥净,掉地上的要捡起,一个也不能丢。看我们剥得还算用心,老人抓把豆儿去熬茶。我们嫌她抓的豆儿少,她说:“是熬茶解渴哩,不是治饿;财主家也不敢吃豆花儿当饭。”我们剥着,时时扭头看她的烟囱,烟囱冒出的青烟像一根绳子,拧着劲儿伸上屋顶,而后飘进竹林,蛇一样在枝叶间弯弯曲曲绕。孩子们一再问:“熬好没有?”老人家总是回答:“等豆儿剥完就好了。”烟囱没烟了,她还说没熬好,得捂一捂。果然,豆儿剥完,她说,可以喝茶了。她只有一个碗,就轮着喝。她给每人都舀半碗,碗底都澄有十来个开了花的绿豆,都不多也不少。那次豆花儿茶喝得快乐,孩子们笑,老奶奶也笑;她一笑,没牙的嘴好像鲶鱼……
豆花儿茶,童年的清爽的梦。
如今,乡下人仍舍不得常喝豆花儿茶。打下的绿豆,除了磨面擀面条,都卖了钱,或送给城里的亲戚。我家就不断绿豆,都是乡亲送的。每熬豆花儿茶,我的儿女却都说寡淡无味,不好喝。
豌豆
豌豆是喂牲口的。把豌豆磨两遍,碎成瓣儿,给牛当料。俗话说:草膘料力水精神。草能上膘,水养精神,吃了料才有力气。父亲说,牲口吃草好比人吃饭,吃料好比人吃馍,肚里填进几个馍,干活才有劲。
牛不能天天吃料,正如人不能顿顿吃馍。农闲时,不喂料,就像人不干活时只喝稀饭。犁地、打场时,全靠牛出力,才喂料。喂也不多,我总看见,大半缸水,父亲只倒进半瓢豌豆瓣,用拌草棍搅,搅成浑水,再用马勺舀出,泼槽里的草上,反复搅拌,直到每根草梗每片草叶都滋润,豌豆的碎屑粘得均匀。牛呼哧呼哧大嘴吞,咯吱咯吱用力嚼,咕咚咕咚咽下肚,如同庄稼汉用粗瓷大碗吃饭。牛没上牙,只用长舌把草裹进嘴,一次根本嚼不碎,就要反刍(农人称为倒沫),不干活时让草从肚里返回嘴里,再消消停停咀嚼一遍。大概只在反刍时才能感到草料的滋味。牛倒沫时有缓缓的节奏感,牛脖子下挂的铃铛随之丁冬丁冬,有声有韵儿。那是农家最温馨的音乐,使多少寂寞的日子变得充实。
驴的待遇不如牛。驴不能吃柔和的麦秸,只喂它硬棍儿似的谷秆,拌草时撒把磨面剩下的麸皮。驴不反刍,就吃得慢,彻夜吃草,咀嚼声嘈嘈切切,而又闷闷的,如几根皮弦在轻轻拨弹。驴的嚼草声为空寂的乡村的夜平添几许生动。我儿时,总在这嘈嘈切切错杂弹的乐音中入睡。只在过年前需要夜以继日拉磨时,或麦农忙天卸了磨还要和牛一起碾场时,才抓把豌豆,给驴加餐,让它咯咯嘣嘣吃了,吃罢顿时有劲,不用打,就伸着脖子向前狠拽。
据说,财主家的骡子每天喂一升豌豆。骡子拉车拽磙比得上一犋牛。骡子在村中一声长嘶,在村外几里地都能听到。穷人家养不起骡子。穷人都种很少豌豆。
种豌豆不是耧耩的,是在犁地时直接把种子撒进犁沟的半坎;这需要技术,若撒进沟底,苗不容易拱出地面,若撒得离地表太近,出了苗墒不足就干死。豌豆常和大麦混作,大体上五比一。大麦分蘖拔节后,豌豆开始长秧,正好爬上大麦,凌空开花结荚。如果没有大麦,豌豆席地长,不易通风见光,就少打粮食。
那日,小伙伴们去地里玩,四月的阳光一晒,心更野,都兔子似的跑,一口气跑到村东那条河边。本想去逮鱼,河里水太浅,像紧贴着河底流,鱼也小,捏着头看不见尾巴,身子还没长出。都败了兴,扭头看见靠河一片豌豆地。那块地八十亩,是村里面积最大的地,地名就叫“八十亩地”。起码种了四十亩豌豆,望去,豌豆苗遍地葱绿,豆棵中挺立的大麦已经抽出米绿的穗,像一万把小刷子,在南风里一齐扫来扫去。高处的豆秧还正开花,花是乳白色,好似绿叶间落了千百只蛾儿。那是白豌豆,如果是黧豌豆,就开紫红色的花。白豌豆豆秧甜,豆荚脆,且没筋,就特别好吃。狗儿爷说:“去呀,尝尝鲜。”像一群牛犊儿,都窜进地里,掐豆秧尖儿吃,摘豆荚吃,都嚼得两个嘴角流绿水儿。吃够了,还摘,打算回家吃。除了小扣,大家衣服上都没口袋,只能拿在手里。正摘着,狗儿爷说:“小扣,这是你家的地,咱摘这么多,你不心疼?”小扣说:“是我家的?那好啊,摘吧,摘两天也摘不完。”他家是财主,地多,他确实不知道哪块地是自家的。还没摘满把,狗儿爷直头一看,惊恐地说:“不好,小扣他爷爷来了。”都朝地边看,看不见。狗儿爷说:“正往这儿走哩,看那烟袋杆。”小扣他爷爷个儿矮,烟袋杆却比擀面杖还长,平时,从领口插在背后,烟布袋垂在肩上,安了玉石哨的烟袋杆就高出头半尺。此刻,那使得黑亮的紫竹烟袋杆,和反射着阳光的玉石哨,果然正一步步移近豌豆地。大家都慌了,手里的豆荚扔掉舍不得,藏也无处藏。只能等着挨骂,甚至挨打。小扣也没办法,憷憷地看着渐渐走近的爷爷。那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戴渍满了油腻的黑色瓜皮帽,脑后有辫子,像猪尾巴。看他的脸色,不像生气,只埋怨道:“娃们啊,豆角还没长饱就摘了,遭罪啊。这东西不能生吃,生吃多了拉稀。”我们都猫着腰走出地,老头儿说:“慢点走,别踩了豆秧。”看我们手都背在身后,笑道:“手伸出来叫我看看。”我们伸出小手,手里都有半把豆荚,小扣手里只有两三个,口袋倒鼓鼓的。他爷爷说:“把你口袋里的都掏出来,分给他们。都记住,拿回家煮了吃;眼下还嫩,皮儿也能吃。”原以为他要把我们摘的豆荚全部收走,却不料还要把小扣的分给大家,真不知道这老头儿心里想的啥。又问,是谁领头进地的。狗儿爷说:“是我。”小扣说:“是我。”老爷爷说:“都是馋嘴鬼。”而后去了,烟布袋在脑后左右摆动。直到看不见他头顶的烟袋杆,我们一溜风跑进河滩,把豆荚集中一起,围坐成圆圈,都拿着吃,嚼出一片嚓嚓声,谁也等不到拿回家煮熟。那是一次清爽的野餐,都吃得心里甜润。
第二天,小扣告诉大家,回去后,他爷爷训他一顿,不是因为摘了豆荚,而是踩倒了一大片豌豆秧,一踩倒,豆荚就长不饱了。还说,昨天的事儿怨他,他爷爷从邻村回来是先看见了他。他因为娇,大人把他当女孩打扮,在头顶梳个朝天辫,扎了红绳儿,太显眼,就被老头子远远地发现了。说着,立即把那红头绳拽下扔了,好似太对不起大家。还说:“再等半月,豆荚就长饱了,咱还去摘,摘了煮吃,又甜又面。”接着叹口气:“我不敢拿回家,爷爷看见还训我。他说豌豆长熟喂骡子哩,没长熟人吃了不挡饿。”说着,眼一眨一眨,几乎掉下泪来。狗儿爷说:“别难过,到时候,拿我家煮,煮熟了都去吃。”……
二十年过去,小伙伴们都长成大人。谁也想不到,豌豆的故事还有凄惨的续篇。
一九六〇年闹饥荒,除了村干部,人人都挨饿。入四月,就开始饿死人。小扣的爷爷、父母最先饿死(他家是地主,村干部对他们分外苛刻)。小扣饿得浑身浮肿,躺屋里不会动。狗儿爷两天没见他,以为也死了,去一看,还活着,张着嘴,连说饿。狗儿爷从腰里摸出一把豌豆,是在火里烧过的豌豆,烧得黢黑,一粒一粒放小扣嘴里,让他慢慢嚼。吃完,小扣还说饿。狗儿爷说:“我也没了。你等着,明儿我还给你拿。这是真粮食,一天吃一把就饿不死。”那豌豆,是狗儿爷在麦秸垛底扒出的。豌豆先熟,打罢场豆秧堆在场边。垛麦秸时就把豆秧铺在垛底。豆秧里总要残留一些豌豆,大都是瘪的,有的因为没长老,就轧成了扁的。狗儿爷每天都躺垛边,有人路过,马上闭了眼装做睡觉,没人时就胳臂硬伸进垛底,慢慢摸,好长时间才能摸到一粒,一晌能摸出一大把。回家时,顺手拽一把麦秸,背着干部,把豆和柴在一起烧。直到火全熄灭,才扒开灰,捡出豆。每天都给小扣送一把。麦秸垛底下能摸出豌豆,狗儿爷没对任何人说。如果都去摸,要不两天就摸光了。
本来是牲口吃的东西,却救了人的命。狗儿爷没饿死,小扣也没饿死。
豇豆
豇豆常常点种在芝麻地里。点种就是用锄在垄间刨个坑,撒进两颗豆,再把土盖上。豇豆秧缠着芝麻棵向上长,一直长到最高处,再也没处爬,秧尖总是像鞭子似的在空中挥来挥去。长出十来片叶后,再每长一片叶,叶柄处就开出一两朵花,看去,豆秧上像落了一串串绛色翅膀的小蝴蝶,再配上一枝枝淡紫的芝麻花,地里就很热闹。豇豆不能多种,它不是主粮,收摘又费事,从下边的荚熟,到顶端的荚熟,前后历时月余,几乎天天得去摘。每次只能摘两把干荚。
母亲让我去摘豆,我磨磨蹭蹭不想去。母亲总说,摘回来豆,蒸豇豆包,熬豇豆糊糊。豇豆包好吃,只能在过年时吃几个。豇豆糊糊就是高粱面糊糊里放豇豆。纯用高粱面熬糊糊,寡淡无味,和喝水差不多。放进豇豆,就能嚼出满嘴醇厚甜香。我家的糊糊里放的豇豆太少,舀出来都沉在碗底,用筷子捞,一下只能捞出一粒两粒。每年收的豇豆都不多,要么装进葫芦里,要么盛在瓦罐中。熬糊糊时,母亲往往只抓出一把,淘去残留的荚皮,丢进锅,煮熟,和(huò)半瓢高粱面就做成了。如果熬小米汤或玉米糁,就不放豇豆。我家不算太穷,更穷的人家只喝稀溜溜的高粱面糊糊,从不放豇豆。只有富户,稠糊糊的小米汤里或黏糊糊的玉米饭里才放豇豆,有首民谣就说道:
六十亩地一犋牛,
吃不愁,喝不愁,
芝麻叶面条拌香油,
小米汤里丢豇豆。
这就是上好饭食。这样的人家并不多,全村不到十户。小扣说过,他家的豇豆盛了一瓦缸,怕老鼠偷吃,上面盖一口破了的铁锅。做小米汤或玉米糁,揭开锅舀出大半瓢。小伙伴们听了,都眼馋得直舔嘴唇。
我只吃过一次放了很多豇豆的糊糊。
外婆家住小镇上。外婆做主给我认了个干娘。干娘家在镇西三里,村名就叫三里庄。干娘出嫁多年还不生娃,认干儿子是为了引出亲生儿子。干爹在镇上开商行,卖烟叶。我见过有拉骆驼的用一条绳拉一串骆驼,驮着成大包的烟叶,在商行门口卸货。我从没见过干爹。外婆说,我去过三次干娘家,我只记得一次。去时,先翻过小镇寨墙的豁口,再过一条小河。河水浅,盖不住小鱼的脊梁,就没桥,在水里摆七八个大石头,我是蹦蹦跳跳跑过去的,外婆脚小,走着一摇一晃,险些儿掉水里。通向三里庄的路上长满荒草。干娘养一只小狗。狗瘦,见我不咬,一个劲儿蹿我身上舔,表示亲热。干娘屋里放些筐子篓子,盛红薯叶、芝麻叶,一个粗瓷瓦碗里有大半碗捣碎的辣椒,那应当是她每日三餐的菜。据说,干爹在镇上娶了“二房”,很少回家,回家就骂干娘,更不给她钱。她不会生娃,对于干爹,就是个多余的人。我去那天,干娘好欢喜,抱着我,“娃呀娃呀”叫得比亲娘还亲。午饭,煮鸡蛋,烙饼馍,熬豇豆糊糊。豇豆放得特别多,或许她把所有的豇豆全下了锅。先捞锅底给我盛一碗,碗里几乎都是烂糊糊甜丝丝的红豇豆。我喝一碗,又喝一碗,干娘盛第二碗时候,一再用勺子把糊糊滗出,剩下豇豆让我吃。我吃得肚子撑成了鼓。就在我吃饭时候,干娘看着我念了首儿歌:
高粱面糊糊丢豇豆,
俺娃吃了两“咯喽”(粗瓷大碗土名“咯喽”——作者注)。
娃吃饱,快长大,
娃长大,娘老啦。
娘不会走,娘不会站,
娃来给娘端碗饭。
没等我长大,干娘还没活到三十岁,就死了。
如今回想,我已想不起干娘的模样,只记得她做的豇豆糊糊,还有那首儿歌。
扁豆
扁豆是豆类中的小不点儿。荚小,每个荚顶多结三个籽,大都是一两个籽。籽更小,又扁,如果放大一万倍,能比得上一个高粱面烤的烧饼。
扁豆总是种在村边地头。村边地头的地种别的庄稼都难有收成。扁豆泼实,秆低矮,叶细碎,人踏车轧牲口踩,照样长。羊不啃它的叶,猪不拱它的根,成熟时,鸡也不叨它的籽。卑微的作物因其卑微,就能在被忽视中开花结实。
打扁豆不须摊场里用石磙碾,因为少,拿棒槌一捶,迎风一扬,飘去豆叶、荚皮,就剩下圆片状的肉色的扁豆了。
扁豆却是很好吃的。
一是熬扁豆汤,汤熬成浅褐色,豆熟后下白面片。吃起来特别爽口,而又余味悠长。
我家的地离村庄都远,就不种扁豆。我只在姑姑家吃过一次。姑姑说,扁豆是屈死的童养媳的魂变的。原来世上并没有扁豆。那个童养媳成天干重活,饭却吃不饱,大雪天去村头拾柴,拾不满筐,不让回家,就在村头的地边冻死了。因为没成亲,不能进祖茔,便挖坑就地埋了。坟没有锅盖大,风刮雨淋,不二年,就成了平地。在那地种绿豆,偏偏原来埋坟的地方豆棵长得低,叶也长不大,结的荚好似榆钱儿,豆儿又小又扁。这就有了扁豆。想不到吃起来那么甘美的豆儿,竟有这么个悲惨的来历。
再就是蒸馍时,把发得虚软的面摊箅子上,再放上水泡过的扁豆。蒸熟后,扁豆就和面粘在一起,那就是扁豆糕,吃着比扁豆汤下面片更有滋味。
我家好像没蒸过扁豆糕。
只记得吃过一次。
那是在秋后的一个下午,日头晒着,天还暖和。小伙伴们在林中玩。那是野林,长的都是杂树。大树直,小树都弯。小树上缠了绞股蓝、老婆筋,叶已枯萎,蔓仍结实,脚登上,可以来回晃,好似荡秋千。树叶落了一半,地上铺一层,在上面走,像踩在铺了棉褥的床上。都捡树叶玩。树叶的形状多种多样,有圆的、长的、扇形的、桃形的、细腰形的、鸭掌形的。就把窄长的树叶叠一起当钱,叠了厚厚一摞,捏手里一张张数,一时间都富有得好似财主。也把铜钱大的叶用草梗穿成圆环,挂脖子上当项圈,又蹿又跳,不禁洋洋得意。玩累了,都仰面躺下,看枝头的树叶,有的米黄,有的柿黄,有的是藕色,有的是柿色,有的像刚刚油炸了的吃着酥脆的面片。时不时就落下一片两片,仿佛不情愿离开树,掉下时迟迟疑疑,在空中旋旋飘飘,好久才落地。就在这时候,黑妮来了。黑妮是男娃,而且脸皮细白。他有三个姐姐,只他最娇,怕不成人,才取了妞妞名。黑妮一到,都看见他手里拿一块鞋底那么大的吃物,已经咬掉月牙儿形的一口。他说那是扁豆糕。真的,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扁豆在秋阳下一颗颗都闪着红光。都忽地站起,一齐问:“好吃不?”他说:“忒好吃,比啥馍都好吃。”登时,大家都眼巴巴盯着他的扁豆糕,都忍不住直咽口水。黑妮不小气,说:“给,都咬一口尝尝。”说着,伸手把豌豆糕依次擩到每人面前。娃娃们都一个个伸出头,突出嘴,小心地轻轻咬下一块儿,可以看出,都想多咬些,又都不敢多咬,怕黑妮生气。咬罢就在嘴里嚼,嚼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味道。最后轮到小改,黑妮手缩了回来。因为小改脸脏,鼻涕拖在嘴上。小改是个小妞,她也有三个姐姐,爹妈为了改变无儿子的现状,再生个男娃,就给她取名小改。小改吃不到,木木地站着,双唇一包一包,嘴角流着口水,眼泪也珠子似的掉下了。她眼睛大,掉泪的大黑眼睛叫人分外爱怜。黑妮看她,看半天,最后说:“你把鼻涕擦擦,我咬一块给你。”小改就用袖子在鼻子下横着蹭俩来回,擦掉鼻涕的小脸立时显得白净,随即张开了小嘴,像等老鸟喂食的雀儿。黑妮忙咬下一块,俯身突唇直接送进小改嘴里。狗儿爷看着笑了:“哈,男娃和小妞亲嘴哩。”小改好像没听见,只顾咀嚼,用手捂着嘴,怕豆儿掉下。黑妮装作没听见,可脸悄悄红了。我们都看见,他咬给小改的那块比我们咬的都大得多。吃罢继续玩。无形中,黑妮当即成了娃娃头。他说怎么玩,就怎么玩,连狗儿爷也听他的。一块扁豆糕,使他有了权力。他想要红树叶,就都给他捡红树叶。红叶最少,狗儿爷就抱住那棵野杏树使劲摇,摇掉一地红叶。黑妮用节巴草的长梗,把红叶穿成一个鲜艳的项圈,自己不戴,挂小改脖子上,瞅啊瞅,瞅不够。直把小改瞅笑了,笑出了一脸红润……
我已几十年没再吃过扁豆。那卑微的庄稼,或许已经绝种?
2003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