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离大中城市远,距县城也将近百里,可均均匀匀地每隔十几里便有一个小集镇。在省里印的八百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村庄只是针尖儿般大的小圆点儿,那些集镇却是小米大的圈圈儿。儿时,常随父兄去集镇上卖柴草,买米粮。长大后,在县城工作,每回乡,也常去集镇上走走,并不单为买买卖卖,更为了看热闹。看着看着,便有了文思。
梅林铺
梅林铺,很古老,据说三国时曹操攻宛城,战张绣,望梅止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而今,并无梅林,只有柳林。镇子外边,十几个池塘,不规则地排成两行,市廛便被夹在池塘间。那街道,也就窄而弯,如鸡肠子。水边种了大片柳树。入春,一片鹅黄;暑天,无边浓绿;秋深,金色的叶子乱飞,翩翩地,如蝴蝶;冬日,柳树只剩下老干细条,像水墨画。不独水边有柳,屋后、院中、墙外、路边,都有单棵或成簇的柳树,人家和街道全掩映在毵毵柳丝里。
那柳,不独能当作景致看,柳条儿还能编柳货——小镇人多地少,户户编柳货卖钱,以补家用。孩子从小就在柳林中跑,不光做柳笛儿、编柳帽儿玩耍、嬉戏,还要帮大人割柳毛儿、削青皮儿、晒柳条儿,从早到晚不离柳。因此,人人都有一手编柳货的好技艺。梅林铺柳货名气大。据说前清时曾当作贡品被州官送到京城。在光绪年间的《县志·食货志》里还记了一行半字哩。因此,故乡的民歌里曾唱道:
柳条笸箩柳条筐,
梅林铺的柳货销四方。
舍了爹娘舍了妻,
舍不了梅林铺的好簸箕……
梅林铺单日逢集,一、三、五、七、九,远远近近的农民便去赶集。街道两旁的房屋,俱无前墙,只排列着门板,每逢集,便将门板抽开,屋里屋外摆上笸箩、簸箕、筐、篓、篮、笺,俱是柳条编就,其色如银,柔润如玉。那笸箩,自大而小,十个一套,摞在一起,好似大大的什锦月饼;那簸箕,一个个码成一排,好似年三十包的饺子。农民去赶集,主要为买柳货;过日子的事儿,比树叶儿还稠,谁家不需两个笸箩三个筐呢?那东西,三年两载,破了,得再买新的。所以,梅林铺的柳货总是畅销。
梅林铺民风古朴淳厚,几乎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镇上有个公安局的派出所,几年来只抓住一个外地窜来的偷儿,平常并没有什么事干,只在有剧团来演出时,折把柳条儿站戏台角上维持秩序。梅林铺人做生意,并不如一般商人锱铢必较,而是任挑任选,有无现钱,价钱多少,从不在意。据说,古来的生意人最讲“义”字。可真的,街南头的关帝庙里,曾塑着“义”的化身的关二爷的像,多少年里,香火颇盛。可惜,早在五十年代乡亲们便拉倒了关公的泥胎,大殿里办了小学。梅林铺人依然讲义气。集日下了大雨,赶集人不能回去,便将老主顾一个个请到家里,饭菜招待,如果碰巧设酒宴待女婿,待外甥,还将赶集人拉到上座呢。
近年来,县里在梅林铺设个收购部,专门收购柳货,而后运到外地。于是乎,梅林铺的柳制品便远销千百里外,成了名牌货,外地人也不住啧啧称赞。不仅如此,梅林铺竟和外贸公司挂了钩,编小巧玲珑的首饰盒、梳妆盒、手提箱之类,漂洋过海卖到外国去,洋人如何称赞梅林铺的柳制品便不得而知了。全镇人——除了街北头的古板老汉老五爷——吃穿用度都讲究了。那老五爷,脾气怪。早些年,塑料凉鞋刚兴来,小伙们一个个买来穿了,他说:“露脚趾头,多难看!”不久,又兴了新花样,连脚后跟也露外边了,像鸭蛋。他见了直摇头。又不久,女子们也穿了,他说:“男不露脐,女不露皮;姑娘家不像姑娘家,不怕找不来婆家!”其实,那些姑娘全能嫁出去,没一个剩在家里。连老五爷本人十年后也穿上了塑料凉鞋,下地回来,满脚泥土,在池塘里一涮,干干净净,不禁笑道:“这物件儿挺方便哩!”现在,多少家都买了收录机、电视机、洗衣机,老五爷依然粗食布衣,过着清苦日子。他手里也有几千元钱,舍不得花,存银行生利息哩。一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穿连衣裙、着高跟鞋从街上走过,老五爷拾粪归来,瞥一眼,叹道:“嗐……”
几千年来,小镇的居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白天为衣食奔忙,夜里做着虽困窘却满足的梦。近年来,也有了“夜生活”。文化站里,青年人看书报,打乒乓,跳刚学来交谊舞。各家的电视机前,坐着老老少少,编着柳货,看着节目。长街中段的一侧,有家茶馆,茶馆的方桌旁,几个老头子正弹三弦,抚古筝,用鼻音哼着大调曲子:
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神农爷辨五谷教民农桑,
大禹王治洪水百川归洋……
曲词里的故事,很古老了。可茶馆对面的门板缝儿里传出了电吉他伴奏的《乡间小路》: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这却是最时髦的台湾校园歌曲。
一日,两个姑娘在柳丝袅袅的水塘边洗衣,赶集人偷听到她们的一番对话:
“昨晚,前半夜我做了个梦。”
“梦见啥啦?”
“梦见大水。”
“啊呀,你家要发大财啦!”
“后半夜又梦见了火,好大的火。”
“啊呀,你有对象啦,快给我说说。”
可真的,圆梦的姑娘竟猜对了。前几天,说梦姑娘家的柳制品在外贸商品评比中得了重奖,外贸公司订了一大批货;上个月,邻村的一个漂亮小伙儿从部队回乡探亲,和她订了婚,现在,正恋得火热呢。
落凤街
父老世代传说,很古很古时候,有一对凤凰衔着鲜花落在那里,喈喈而鸣,引来很多人看。有学问的人说,那地方是凤地,在那儿筑屋居住会吉祥安泰的。于是,不少人纷纷迁了去,不久,便成了一条街。
许是“风水”使然,那里的居民不爱种庄稼,只喜欢莳花弄草,日子过得倒安闲自在,却总吃不饱肚子。汉宣帝时,召信臣为南阳太守,“劝民农桑”,落凤街的人们才“渐事耕织”了,可仍然不能忘情于花事。据说那里培育的“观音面”牡丹、“黄佛头”菊花曾被移植进京师的御花园里。每说及此,老街坊们总显出自豪的神色。那里的水土,也真宜于养花。紧挨街边,一道弯弯的小溪,夹岸尽是翠竹,水也沾了绿意和青气。用那水浇花,叶长得嫩,花开得妍。那土,据说属酸性,不肥不瘦,且含铁元素多,长出的花木,枝儿壮,蓇葖儿大,花瓣儿颜色浓。
那地方,不仅长花,也长人。姑娘们个个苗条,丹凤眼,柳叶眉,脸皮儿呈桃花色,即使长成老妪,也依然不丑陋,不衰朽。据说汉光武帝刘秀落拓南阳时,得绝世美人阴丽华,阴丽华的外婆家就在落凤街,美人的妈妈和姥姥也一定是美人了。那一带就有一条古谚说道:“张湾的萝卜赵湾的姜,落凤街的闺女不用相。”萝卜和姜是张湾和赵湾的土特产,落凤街的姑娘随便拉一个都是十分俊俏的。
历史书写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条小溪依然蜿蜒,昼夜唱着轻轻的歌儿。夹岸的竹林依然蓊郁,无边翠色老远便闯入人的眼帘。落凤街的居民依然爱养花,落凤街的姑娘依然清秀美丽。街两旁,庭院中,春有迎春,夏有牡丹,秋有菊花,冬有腊梅,各类月季更是四季如锦绣。花荫里,常有姑娘的笑靥。那条小溪,滋养了花,也滋养了人,花娇媚,人亦娇媚。四乡人去赶集,为买买卖卖,也为看景致。一日,一个后生去买酱油打醋准备待客,可在街边的一户人家门前站住了。那里,花丛中一个女子正比着眼前的花朵儿绣牡丹。小伙子看啊,看啊,竟然痴了,直到太阳偏西才想起家里正等着做菜呢。
许兴也是水土所致,落凤街人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女子说话,银铃似的清脆,男人说话,铜钟似的洪亮,俱是气自丹田出,腔圆声润,就连叫狗、叫猪、喊孩子回家吃饭,甚至小两口顶嘴,那声音也是谱了曲儿似的好听。于是,人人爱唱戏,有几户还是梨园世家,他们的戏班子三十年前曾唱遍南阳盆地的每个村镇。男孩儿和女孩儿,自小就要吊嗓子,学调门儿,记戏词儿。连老奶奶照看孙子时念的儿歌,小媳妇哄宝宝时哼的催眠曲,都是戏文。老街坊们负曝闲谈时,总一再述说省剧团的某某名角儿、地区剧团的某某名角儿、县剧团唱红脸的、唱黑头的、唱花旦的、唱娃娃生的,老家都在落凤街,点着他们一个个的名字和拿手好戏,如数家珍。去年春节,大家高兴,几封电报,从省、地、县三级剧团叫回了十几个名演员,台子搭在野地里,一股劲儿唱三天三夜,轰动了方圆几十里。街西口有个在戏台后卖白开水的老头儿,二分钱一碗,一天竟卖了二十多元钱哩。
孔夫子传下的那一套礼法,在落凤街没人信奉。那里,很早便时兴谈恋爱,花前月下,常见一对对恋人在花荫里、小溪畔、竹林中喁喁地说着私情话。他们的父母碰上也总知趣地绕道,怕惊扰了他们,因为父母年青时也这么经验过。一日,一个赶集人从河边过,见一双情侣正偎依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男的胳膊竟攀在女的脖子上。赶集人大为惊诧,许是觉得“太不像话”,狠狠地盯了那对青年一眼。许是为了表示抗议,热恋中的一对儿索性挨得更紧了,小伙子更是当着赶集人的面在姑娘的脸颊上响响地亲了一下。赶集人无可奈何地去了,走几步,背后传来姑娘唱的“旱船调”:
妹妹下地去割草,
打水的汉子把俺瞧;
只顾瞧俺没抓好,
辘轳把打断了他的腰。
当然,落凤街的“风流韵事”常常传到外乡,而且越传越玄乎。外乡人评价落凤街,便有了两种说法。老年人说,民风不正,青年人说,理应那样。不管怎么说,都承认落凤街花儿好看,姑娘标致,都巴不得娶一个做媳妇。那些小伙子,每去赶集,总穿得笔挺,总要显出某种风度,买卖时也总显得十分大方,目的是给街上姑娘一个好印象,如果偶尔交上了朋友,那会作为特大喜讯报告乡邻的。可是,遗憾得很,有人统计过,近三年来,落凤街的姑娘只嫁到外乡二人,可有十个姑娘从外乡招了入赘女婿。
兴隆集
乡间集镇,大抵都是一条街,有的长些,可连绵二三里,有的很短,不足百步,仅四五家店铺。兴隆集却有成九十度直角交叉的十字街,街道竟也有名字,一条叫“建国路”,一条叫“新华路”,如大城市似的,路旁树着带红箭头的街名牌。别的集镇都是或单或双,隔日逢集,集日人山人海,不逢集冰井儿似的冷清。兴隆集从大年初一,到腊月三十,每日店门常开,赶集人裹成疙瘩拧成绳。别的集镇,要么是“露水集”,天明去赶集,早饭时回家,要么是“半日集”,上午去赶集,中午回家,下午街上便只能听到鸡鸣狗吠,再没有嚷嚷的市声。兴隆集却是全日集,从晨曦初露,到暮霭苍茫,街上人不断,生意一直兴隆。别的集镇总是货物不齐,靠赶集人互通有无,甚至以物易物,兴隆集不仅百货、杂货样样有,而且从阉猪用的双刃刀到治伤风感冒的拔火罐儿,从老奶奶扎纥鬏儿用的头绳儿到捅煤炉用的火箸子,都有卖的。兴隆集上,还独独地有一座“山陕会馆”,飞檐枓栱,碧瓦红墙,抹了漆的柱子一搂粗,煞是宏伟。那是清朝康熙年间秦晋二省客商所建。那些商人有的发财后回了原籍,有的在当地落户,现在的居民,多是他们的后裔。许是由于祖上的血脉所致,兴隆集的人都很精能。有个秦石头,宰羊为业,到羊市上一抱一摸,便能估出羊重多少斤,能杀多少肉,加上血、骨、皮拢共能卖多少钱,有多少赚头;那准确度,往往不差分毫。又有个黄金贵,头一天到集上踅一圈儿,看看行情市价,眉头一皱,稍一盘算,第二天或买或卖,稳稳地便能捞一笔。那几年时兴批“资本主义”,兴隆集的人几乎个个被批,而且一夜间就能揪出十个“资本主义代表人物”,那里边,就有秦石头和黄金贵。
得钱容易,便不节省。兴隆集的居民多爱吃喝,又善饮酒。建国路北段,有两家“酒锅”,古井泥池,旧法酿造,做出的酒醇美清洌,开坛香气冲倒人。又有几家酒馆,黑漆门面,旧式桌椅,柜台摆着大肚子酒坛,上贴红纸,大书一个“酒”字。镇上有几位方圆数十里闻名的酒英雄,有外号“酒罐子”、“酒缸”的,有外号“赛武松”、“醉不倒”的;有一年去邻村送亲,宴席上,整整打败了十八桌宾客,一时间传为美谈。那几家酒馆里,经常酒徒满座,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声震撼屋瓦;待杯盘狼藉,酒酣兴尽,出了店门,揩一把额头的热汗,一边走着,一边还要唱着“高台曲”《李太白醉草吓蛮书》中的戏词儿;
撩袍端带上金殿,
万岁爷与我划三拳。
霎时间输我酒三碗,
他赖酒,气得我要回老家去种田……
喝酒归喝酒,并不会误了生意的,醉眼蒙眬中,不会看错秤,不会数错钱。当然,有时候会和主顾发生争执,甚至红着脸吵起来。一日,一个老汉酩酊大醉后去买麻,碰巧一个青年卖麻。付钱时,老汉说:“乡下人穷,多两角钱不必找回了。”小伙儿把一元钱扔给老汉,说:“街上人啬,这八角钱我不要了。”一个以为小看了自己的身份,一个以为污辱了自己的人格,都发了脾气,几乎动拳头。吵了一阵儿,老汉摸清了青年家里种麻多,青年知道了老汉经常买麻拧绳卖,渐渐地声音低了,态度好了,终于成了朋友。老人拉小伙儿进了酒馆,美酒佳肴,杯碰杯对饮起来。后来,小伙家成了种麻专业户,种大麻、苎麻,还从海南岛搞来了红麻、黄麻种子。老汉办了个拧绳子工厂,生产煞车绳、捆柴绳、绑货绳、拴牛绳、拉羊绳,粗粗细细、长长短短几十种。两家成了“经济联合体”,不久,小伙子竟成了老汉的女婿。
建国路南段,有个老郎中,十代祖传,专治跌打伤。那治法很特别,先用热醋烫七七四十九天,而后在患处用拳头打三下,用指头捏三遍,便痊愈了,往往,来时用担架抬,去时健步如飞。有个跛子,八岁伤了腿,十八岁找老郎中接骨,如此这般一调理,治好了,竟成了篮球运动员。老郎中成了神医,名声越传越远,连外县外省的患者也来求医。他的小小的诊所里,每日排长队。病人们热敷用醋忒多,每日需几百斤。镇上人便在诊所周围办了几家醋坊,屋里排满醋缸,门前晒满醋糟,空气中弥漫着醋味,行人从门前过,一呼一吸,舌根儿总是酸酸的。这样,兴隆集北有“酒锅”,南有醋坊,刮北风,满街酒味,刮南风,满街醋味,酒辣得香,醋酸得香,一年四季,一天到晚,整个镇子到处都是香香的。
老郎中只管治疗,诊所里并没有病床。兴隆集人又有了挣钱机会,把空房腾出,住一日两元,搭伙吃饭,一日五元,一个月又有了几百元进项。病人和房东,一起住,一起吃,五十天过去,病好了,人也有了感情,有的成了朋友,有的认了干儿干女干亲家,临走时,依依难舍哩。那些病号,有平头百姓,也有领导干部,有本地人,也有大城市的。离别后,免不了书来信往,免不了报告各地的行情市价,兴隆集人在各地都有了耳目。河北的朋友来信说,那里大蒜奇缺,便运去一车皮,四川的干儿子来信说,那里的柑橘堆积得要烂掉,便去运回一车皮。没费多大劲儿,却赚了多多的钱。兴隆集人啊,生意越做越大了。
多年来,周围的农民对镇上人印象不好,说他们不本分,太能,能得头发丝儿都是空的,传说着许多表现街面人尖酸刻薄的笑话。直到不久前,镇上人捐款在街北的河上修了座钢筋水泥大桥,赶集方便了,才有人说了几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