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话的表面意义既不能使母亲满足,也不能使她感动和害怕。可怕的东西是有的,她已感觉到它,不过,它是不可捉摸的、不能确定的,它重新又用冷酷而有刺激性的情绪包住了她的心房。
“这也算是在审判?”
这个疑问重重地压住了她的心,渐渐又凝缩成可怕的期待,使她的喉咙被一种非常强烈的受了屈辱的感觉紧紧扼住。
沉甸甸的失望压住了她,屈辱的感觉越来越强,抑制着她的心。现在,母亲开始明白,为什么她最初期待着公平的审判了。因为她总以为可以听见儿子的真理和法官的真理之间的严峻而正直的争辩。她以为,法官们会向巴威尔盘问很久,专心而详细地问到他内在的生活,用锐利的眼光研究他的全部思想行动和他的全部生活。当他们看到巴威尔是正确的时候,他们就会公正地、高声而痛快地说:
“这个人是对的!”
可是现在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仿佛被告和法官是隔得远不可及的,而对于被告们,法官几乎是多余的。
母亲对于审判完全失去了兴趣,她不再听辩论的话了,生气地想道:“就这样也算是审判了?”
就在这时,巴威尔站了起来,周围突然安静了,大厅里鸦雀无声。母亲一见儿子,全身紧张地朝前扑着。
巴威尔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再次开口说:
“我是一名党员,我只承认党的审判,我现在要讲的,并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依照我的也拒绝了辩护的同志们的愿望,试着对你们说明一些你们所不了解的事情。检察官将我们在社会民主党领导下的行动称做反抗政府的暴动,他始终将我们看做是反对沙皇的暴徒。我严正声明,在我们看来,专政政治不是束缚我们国家的惟一的锁链,它只是我们应该替人民除去的最初的一个锁链……”
在这种坚定果敢的声音之下,大厅里显得更加寂静了。
法官们笨重地不安地摇动起来。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我们要求有自由,使我们将来能够获得全部的政权。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财产制度,一切生产资料归于人民,全部政权归于人民,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你们可以看出来——我们绝不是暴徒!”
巴威尔冷笑了一声,慢慢地摸了摸头发,双眼里闪烁的火星更加明亮生动了。
“请不要离得太远!”首席法官简明扼要地要求说。
所有的法官都那样盯着巴威尔,好像他们的眼光都要钻透他的脸,钻进他的身体,渴望要吸他的血来滋养他们腐朽的身体。
然而,巴威尔坚定稳固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高大、挺拔、健壮、魁梧,他朝他们伸出一只手,有力地挥动着,声音并不高亢激荡,但却清晰明亮。
他继续讲了下去,抨击了现有社会制度的黑暗腐朽、私有制对人民赤裸裸的剥削和统治者对人民精神上的扼杀和毒害。最后,他表达了对社会主义胜利和美好前景的坚定信念。
被告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巴威尔的话,他们的眼睛里发出了愉快的光辉,如同灿灿的金芒……
母亲贪婪痴迷地听着儿子的每一句话,句句都严整地排列在她的记忆里,她满脸都是欣慰与自豪。
首席法官几次企图阻止巴威尔的话,但每次都只解释了几句就被淹没了,有一次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悲惨的笑容——巴威尔视他于不顾,又严峻而镇静地继续讲下去,强使法官听完听全面,并且叫法官们的意念随着他的意念,意志服从他的意志。
可是,首席法官终于还是喊叫起来,向巴威尔伸出了手,仿佛在威胁。
这时,巴威尔好像答复他似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口吻说:
“我就要讲完了。我并不想侮辱你们个人,相反,我被迫在这种你们所谓‘审判’的喜剧中出场,我几乎对你们抱着怜悯之情。不论怎样,你们总是人。而我们看到人——即使是对我们的目的抱有敌意的人——这样卑微可耻地为暴力服务,对于自己人格尊严意识丧失到如此地步,我们总是觉得非常为你们难受……”
他对法官们连一眼也不看,就坐下来了,母亲屏住了呼吸凝视着法官们,等待着。霍霍尔满脸笑容,紧紧地和巴威尔握手,萨莫依洛夫、马琴和所有的人都很热烈地、崇拜似的看着他。
巴威尔被同志们的激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微笑着,眼睛望着母亲并向她点头示意,似乎是在询问:“真是这样吗?”
母亲默然地点了点头,她对于儿子大胆而高超的言论感到很满意,也许最让她满意的是他终于结束了讲话。在她心里,一个疑问开始在悄然颤动:
“嘿,你们现在想怎么样?”
在接下来的辩论中,霍霍尔对法庭和官员们的冷嘲热讽激怒了法官,他恼羞成怒地站起来,嚷道:“我禁止您发言!”
个子小巧的马琴站起来,他发誓要终生为社会主义工作……
法庭上旁听的人受到了越来越兴奋的情绪的影响,奇怪地、大声地喧哗着。其中,有个女人哭出声来,有人连连咳嗽,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
宪兵也带着迟钝的警觉,十分惊奇地在打量被告们,目光中露出了凶狠和无奈,有气无力地扫着听众。
法官们的身体也零乱地摇摆着。
古塞夫·伊凡、华西里·古塞夫、蒲金·菲奥多尔都对法庭要求他们发言的举动不屑一顾,他们都表示:“不愿意说话!”
母亲一直望着法官们。她看见,他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话,他们的态度渐渐地兴奋起来,他们谈话的声音,又冷又滑,触到她的脸上,使她的两颊发抖,嘴里引起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母亲真切地觉得,法官们都是在谈论她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身体,谈着这些充满活力满怀热情年轻人的筋肉和四肢。这样的身体在他们心里引起了乞丐所怀有的那种嫉妒,引起了衰弱的人和病号所常常怀有的那种执拗的欲望。他们咂着嘴唇,好像是在可惜这些能够劳动、享乐、生产和创造的身体,现在这些身体要离开事业上的活动,放弃真的生活,使他们不能再支配这种身体、利用它的气力、剥削这种气力!
母亲觉得,他们并不遮掩兴奋的贪婪和无力的怨恨。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儿子的肉体一向对她总要比那些叫做精神的东西更宝贵。所以当她看着这些险恶的眼光在儿子脸上爬行、摸着他的胸膛和肩膀,在他那发烫的皮肤上擦过去的时候,她禁不住感到十分可怕。现在,这些垂死的人们因为受了贪婪和对这种年轻生命嫉妒的刺激,已经稍稍有了生气,虽然他们要将这些年轻的生命审判定罪,并且要使这些年轻的生命离开他们。
在母亲看来,巴威尔也感到了这种湿粘的、叫人非常不快的触摸,所以身体颤抖着,远远地望着她。
确确实实,巴威尔一直用他那稍稍有些疲倦的眼睛镇静而温柔地望着母亲,偶尔微笑着朝母亲点头。
“快要自由了!”他的微笑似乎是在这样温柔地抚慰着她的心。
忽然,法官们一起站了起来。
母亲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她的紧张忽然松弛了,身体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疲劳,眉头抖动起来,额上渗出冷汗。痛苦的失望和屈辱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又很快地变成了对于审判和法官们的轻蔑。
被告的亲人们都挤近铁栅栏,法庭里充满了嗡嗡的谈话声。
于是,她也走到巴威尔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在这一刻,她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欢喜,心情极为矛盾,竟不知如何是好,一下就哭了出来。
巴威尔温柔地安慰着母亲。
母亲心里有几十个问题,关于莎馨卡,关于儿子,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都统统地拥挤在那儿说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切下面,对于儿子的热爱,要使他欢喜、要与他心灵接近的热望,还在慢慢地展开着。对于恐怖事情的期待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对法官们的那种不愉快的战栗,以及关于他们的模糊的想法。
这时,母亲看见霍霍尔在和大家谈话,她懂得他比巴威尔更需要亲切的安慰,于是便对他说:
“我看不惯这种审判!”
“为什么,妈妈?”霍霍尔感谢般地微笑着高声问,“俗语说得好,水车虽旧,还能干活……”
“既不可怕,又不能让人明白——究竟是谁错谁对?”母亲犹犹豫豫地回答。
“啊哟,您还希望什么?”霍霍尔喊着,“您以为这儿是追求真理维护真理的地方吗?哈哈……”
她叹了口气说:“起初我以为很可怕的……”
“开庭!”有人高声叫喊了一声。
大家很快地回到原位。
首席法官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拿了卷宗正好遮了脸,开始用黄蜂似的、微弱的嗡嗡声读起来。
“在读判决呢!”西佐夫留神地听着,嘴里念叨。
周围都很静,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大家都站着,眼睛望着首席法官。
法官们也都站着。法官们后面,肖像上的穿着红色制服、脸色苍白冷淡的沙皇从他们的头上望下来。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虫子在爬。
“充军!”西佐夫轻松地叹了口气,说,“哦,当然,真是谢天谢地!本来听说要判做苦役!不要紧的,老太太!不要紧的!”
“其实,我早知道了。”母亲疲倦地回答他,声音很低。
母亲默默地朝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点着头,她真想哭,可又不敢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