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法院出来时,天已经很晚了,街上的路灯都亮了。她竟有点惊奇:时间过得真快呀。
法院附近挤满了人,一群一伙的,都在等着审判的最后结果。
“你看见了吗!”西佐夫对母亲说,“大家都要问……”
忽然,有十来个青年男女过来把他俩围住,并急急地招呼着别人。
母亲和西佐夫停下了。
他们问到判决,问到被告们采取了怎样的态度,谁讲话,讲些什么等等。在所有的问话里面,都可以感受到同样的急切和关怀,这种真诚而热烈的好奇唤起了母亲一种要使他们得到满足的愿望。
人们从各处跑来,挤在母亲和西佐夫的周围,人山人海。警察的警笛声开始在空气中跳动了,但是这种跳动的声音却远不能盖过人们的呼喊声。
西佐夫不住地笑着,仿佛自己得到了某种胜利。
母亲觉得,这一切像美丽的梦。她也微笑起来,纷纷和众人握手,和大家打招呼,一种幸福和喜悦的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叫她喊不出来。她的双腿疲倦得发抖,可是充满了喜悦的心房却能吞下一切,好像潮水的平面一般反映出一切的印象……
这个时候,莎馨卡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她挽住母亲的胳臂,很快地把她拖到街对面,匆匆地说:
“充军?到西伯利亚?”
“不错,不错!”
“他怎样讲?可是我知道他要讲什么。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单纯,当然,比谁也都威严!他是特别敏感,特别温柔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
莎馨卡兴奋的耳语和充满了爱的言词,镇定了母亲的不安,使她的气力又恢复过来。
“您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母亲将莎馨卡的手亲切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关怀地低声问。
莎馨卡自信地望着前方,回答母亲:
“只要这里找到能够代替我的工作的人,我立刻就走。我不也是在等待判决吗?大概,我也会被发配到西伯利亚——那时,我会要求发配到他去的地方。”
这时从后边传来了西佐夫的声音:
“那时候请替我问候他,就说是西佐夫问候他。他知道的,菲奥多尔·马琴的舅舅……”
莎馨卡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和他握手,并和颜悦色地说:
“我也认识菲佳!我叫亚历克山特拉!”
西佐夫微笑着连连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您,您很有毅力……再见了,好好的,多保重!对人还是亲切一点好,是吗?再见了,符拉索娃!要是碰到巴威尔,告诉他,他的演说我听到了,我并不完全懂,有些话甚至可怕,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
他举了举帽子,庄重地朝街角拐弯处走去了。
“他大概是一个好人!”莎馨卡用她的含笑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称赞道。
回到家中,她俩挨得紧紧地坐在沙发上。母亲在寂静中休息着,一边重新提起莎馨卡去找巴威尔的事。
姑娘沉思着,那双大眼睛像在幻想似的望着远方,在她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安静的冥想。
“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给你们照管孩子。我们在那里过的日子一定不比这里差。巴威尔可以找到工作,他是很能干的……”
莎馨卡用探究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难道您现在不想就跟他到那里去?”
母亲叹了口气说:
“我去对他有什么用呢?他逃走的时候,我反而要拖累他。况且,他不会同意的……”
莎馨卡点了点头。突然,她像要抖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抖了一下,简单地低声说:
“他是不可能住在那里的,他当然要逃走的。他不应该顾到我,我也非常不愿意拖累他。和他分离对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一定能够克制自己,我绝不想拖累他。”
母亲觉得,莎馨卡说到就能做到——她是这样的人。于是,她心中忽然很可怜莎馨卡了,便伸出胳膊搂着她说:
“亲爱的,那对您一定是很苦的!”
莎馨卡紧挨在母亲身上,温柔地笑了一笑。
这时,尼古拉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疲倦,一面脱着外套,一面匆匆地说:
“喂,莎馨卡,您趁早走吧!今天一早就有两个暗探盯在我身后,而且明目张胆毫不隐蔽,大概快要抓我了。正好我这儿有巴威尔的演说稿,请您拿到柳德密拉那里,务必尽快把它印出来,越快越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拉开抽屉,开始挑选文件。
“不久之前刚全部整理过,现在又聚了一大堆,符拉索娃,您看,您最好也不要在这儿过夜,是吗?碰见这种情况,是相当乏味没有意思的,那些家伙可能把您也抓进去……”
“可是,他们把我关进去有什么用处呢?”母亲有点不在乎。
尼古拉把手挥动着,很有把握地说:
“我有特别的嗅觉。况且,您不是也可以帮助柳德密拉吗?避开这些灾苦吧……”
可以亲自参与印刷儿子演说记录的工作使母亲非常高兴,她回答道:“既然这样,我就走吧。”
突然,她自己觉得也很意外地而且十分自信地小声说:
“感谢基督,现在我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好极了!”尼古拉并不看她,叫了起来。
莎馨卡默默地将纸片丢在炉子里烧掉,烧完之后,又仔细地将余烬和灰搅在一起。
“莎馨卡,你走吧!”尼古拉对她伸着手说,“再见了!不要忘记,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书,不要忘了我。好,再见了,亲爱的同志们,要小心啊!”
母亲仔细地注视着尼古拉,但是,除了发觉有一种担心的神气遮住了平时善良温和的表情外,并没有其他的发现。在她最亲近的这个人身上,她看不出一点不必要的慌张动作,看不出一点不安的痕迹。他对一切人都是同样地关注,对一切人都是那么和蔼平易,一向是那样镇静而孤独。在大家看来,他仍旧是和以前一样,内心之中蕴藏着隐秘的思想,而他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超过了别人的。
可是只有母亲才知道,他跟她最接近,她也用一种十分小心的、好像没有自信的感情爱着尼古拉。现在,母亲非常可怜他,非常疼爱他,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因为她知道,假使她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尼古拉一定会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会像平时一样变得有点可笑。
尼古拉握着莎馨卡的手说:
“好极了!我相信,这对于你俩都是很好的!稍微有一点个人的幸福——是没有什么害处的。符拉索娃,您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走到母亲面前。
“那么,再见了,我希望是三四个月,至多是半年吧!请您千万自己要保重,好吗?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瘦高个儿的尼古拉,伸出有力的两臂抱住了母亲,凝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说:“我好像是爱上您了,我真想永远拥抱着您!”
母亲默默地吻着他的额和腮,她的两手在发抖,但她不愿意让他发觉,所以就把手松开了。
“好,明天要小心些!这样吧,您明天早上派个孩子来——柳德密拉那儿有个男孩子——就叫他来看看。好吧,再见了,同志们!祝你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