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种不安的疑惑和忧虑中,就是在这种度日如年的重负下,默默地度过了第一天、第二天。
第三天,莎馨卡终于来了。她告诉尼古拉,帮雷宾越狱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完成了,时间就定在这天中午。
母亲站在他们俩的身后,听到他俩的谈话之后,心中不由得萌发了一种混乱的感情……
“我也去!”母亲忽然开口说。
“为什么?”莎馨卡问。
她转过身来对着母亲,挽起她的手臂,身子靠着她,用率直的、让母亲听起来觉得很亲切的声调说:
“也许会出乱子!您不要去!”
“亲爱的!”母亲伸出发抖的手搂住了莎馨卡,嘴里请求般地说,“带我去吧,我不会妨碍您的!我需要去。我不相信能够那么样的逃走!”
“她也去!”莎馨卡对尼古拉说。
“这是您的事!”他低着头并不多说什么别的话,很明显,他极不放心让母亲到监狱的围墙外面去。
在母亲心里,一向都不怎么热烈地微微燃放着的希望,突然就病态般地,十分明亮地燃烧起来了,使她非常兴奋……
“或许,他也会……”她麻利地换着衣服,心里这样想。
一小时之后,母亲来到监狱后面的空地上。
母亲身后是菜园,前面是块墓地,在她右面10俄里的地方就是监狱。
母亲慢悠悠地走过两个训练马匹的兵士身边,朝墓地的围墙走过去,同时,用余光瞥着右面和后面。忽然,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猛地抖了一下,接着脚就像冻在地上一般不能向前移动了——郭本,那个老板,已经把梯子靠在了墙上,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爬去。
这一刻,母亲的心脏跳得异常快,自己都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声响。但她只感到每一秒都过得特别慢。
忽的,墙头上露出了一个黑头,渐渐地又露出了身体,跨过墙头,便顺着墙爬了下来。紧跟着,又露出了一个戴着大皮帽子的头,一团黑黑的东西滚到了地上,很快地在墙角后面消失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了起来,传来了很响的叫喊声,警笛尖细的声音随风飘过来。
她的眼睛虽然看到了一切,可是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想像得非常可怕、非常复杂的事,完成得竟是这么容易这么快!说实在的,这种迅速的行动使她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仿佛在梦中。
警笛不断地吹着,好像吹得透不过气来。
母亲的耳朵里隐隐约约地充满了混杂的警笛声和叫喊声……这种纷乱、这种骚动使她欢喜不已,于是,她加快了脚步,心里想:
“照这样子,他也能逃出来!”
母亲走回家去了。她觉得有点遗憾,在她胸口好像压着一种叫人懊恼的东西。
尼古拉很兴奋地迎接着母亲。
母亲开始给他讲述她所看到的情形,一边讲,一边努力地追想着一切的细节。她讲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转述别人的话,所以对于它的真实性还抱着怀疑的态度。
“我们的运气特别好!”尼古拉搓着双手说,“可是,我真的特别为您担心!鬼知道会出什么事!符拉索娃,请您接受我的劝告——不要害怕审判!审判越早,巴威尔就能越早地得到自由!所谓审判,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而已……”
他给母亲描述了开庭的大概情况,母亲听他说着,知道尼古拉在担心什么事,所以也想鼓起自己的勇气。
“我心里害怕,这倒是真的!可是怕什么——我却不知道!”她沉默下来,目光在屋内漫不经心地挪着。
“我有时觉得,巴威尔或许会受侮辱,会被嘲弄。可是,他的自尊心很强,他会特别激烈地回答他们!说不定霍霍尔也要嘲笑他们。他们都是很容易激动的。所以他们也许一时不能忍受……他们会判得叫我们永远不能见面!”
尼古拉皱着眉头,默默地捻着胡子。
“我不能从脑子里把这种想法赶走!”母亲低声接着说,“审判太可怕了!他们对什么都要鸡蛋里挑骨头!可怕得很呀!可怕的倒不是刑罚,而是审判、审问。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认为,尼古拉无法体会她的心情。而她要讲清自己的恐惧也比登天还难。
在法院的走廊里,在大厅里,她也遇见了几个被告的亲属,他们正在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什么。
“坐在一块儿吧!”西佐夫对母亲说着,在长凳上把身子挪了一挪。
母亲没说什么,顺从地坐下了。
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儿宣告开庭后,那扇铁栏后面墙上的小门开了,走出了一个肩上背着不带鞘的马刀的兵士。兵士之后,走出了巴威尔、霍霍尔、菲佳·马琴、古塞夫兄弟、萨莫依洛夫、蒲金、索莫夫,还有5个母亲叫不出名字的青年。
巴威尔面带亲切的微笑,霍霍尔也是微笑着跟人点头打着招呼。在紧张的不自然的沉默里,由于他们带来了生机勃勃的笑容和亲切自信的举止,所以好像使法庭里变得明亮了一些,也舒服了一些。
在冗长的、乏味的宣读判决书的过程中,人们都像麻木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儿,但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嘲讽的、看闹剧似的好奇。巴威尔、霍霍尔对法庭的宣判进行了有力的反驳,他们犀利的言辞,令法官们尴尬不已;他们对强加于受审人身上的莫须有的罪名进行了无情的嘲弄,令检察官恼羞成怒……母亲身后凳子上的人们开始活跃起来了,大家轻轻地交谈着,不断地评论巴威尔等人的精彩辩论和法庭的虚张声势。
此时此刻,母亲望着铁栏里的人们,已经不再为他们害怕了,也不怜悯他们了——对他们不应该怜悯,他们在母亲心里唤起的只是惊奇和使她感到温暖的爱。
惊奇是平静的,爱是光明的,令人欢欣。
他们年轻、结实,坐在靠墙的一边,对于证人和法官那单调的谈话以及律师与检察官的争辩,几乎不再插嘴。偶尔,他们中间有人发出轻蔑的微笑,并又和同志们谈几句,于是同志们的脸上也掠过轻蔑的微笑。
不论哪个被告身上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们虽然要努力抑制青春的活泼奔放的感情,可是青春的活力毫不费力就把这些努力给打倒了。
萨莫依洛夫抚摸着胡子,低着头说: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心想啊,这些鬼东西,他们这一切的打算都是枉然的,白白地使自己受罪。可是,我忽然开始明白,他们的话或许是对的吧?他们的伙伴在工厂里不断地增加起来,他们虽然常常被抓去,可是他们像河里的鱼,是抓不完的!我还想,力量也许真的在他们那一边?”
“斯吉潘·彼得洛夫,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不容易懂得的!”西佐夫说。
“不错,是很难懂!”萨莫依洛夫表示同意。
他的妻子用鼻子深深地呼了口气说:
“这些不要命的家伙身体倒很棒……”
在母亲那憔悴的宽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很显然,她对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
休庭的时候,大家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奋而又沉思地低声谈论着。差不多没有人单独地站着——每个人的脸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了想要谈话、询问和听人家说话的希望。
在那两堵墙之间的白色走廊里,人们好像被大风吹撼着一样前后摇晃着,好像大家都在寻找一个可以站稳的地方。
蒲金的哥哥——一个瘦高个儿的人,挥动着手,很快地跑来跑去,并对人说:
“乡长这件事儿做得很不该,很不该……”
“别说啦,康士坦丁!”他的父亲,一个矮小的老头,劝他不要说,一面害怕地朝四面张望来张望去。
“不,我要讲的!我一定要讲出来!大家都说,他去年为了要把他伙计的妻子弄到手,所以就把那个伙计给杀了。现在,他和那个伙计的女人同居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况且,他是个有名的贼,可现在他却会在审判庭上……”
“算了吧,我的爹,康士坦丁!”
“对!”萨莫依洛夫说,“对的!审判是不太公平……”
蒲金听见他的声音,赶快跑到他的前面,大家都跟在后面,他挥着手臂,兴奋地涨红了脸,大声说:
“审判杀人案和盗窃案的时候,审问的是陪审员和老百姓——农民和市民!可是现在来审问反对政府的人,审问的都是政府的官吏——这是什么道理?假如你侮辱我,于是我打了你,然后再由你来审判我——那么当然,我是罪人,可是最初侮辱我的不是你吗?就是你呀!”
一个白头发、钩鼻子、胸前挂着奖章的法庭管理员,驱散了群众,用指头凶狠地指着蒲金吓唬说:
“喂,不准乱讲!这儿又不是酒馆!凡是亲属,拿出入场票来!”
一个不欢悦的声音慢腾腾地说:
“哟!入场票,简直像进马戏院!哼!”
所有的人现在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焦躁,冲着老管理员嚷嚷起来。
这时,响起一阵铃声。接着有人很随意地宣布说:“现在审判开始……”
所有的人又都站起来。法官重又按照原来的次序入席,被告也再次被带上来。母亲伸长脖颈,全身都向前使着劲儿,几乎是在新的可怕的等待中呆住了。
只见检察官侧身对着法官们站着,面朝着他们,一只胳膊拄在桌子之上,先吐了口气,便开始讲起来。
母亲听着检察官的话,知道他想不分青红皂白地捏造大家的罪状。检察官的话令人生气,他说完了巴威尔的事,又开始讲菲佳的事,他将菲佳和巴威尔并列,然后又执拗地把蒲金和他们堆在一起,好像他是想把大家紧紧地叠在一起包装起来缝在一个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