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母亲,尼古拉就急忙地问:
“您不知道吗?叶戈尔的病情很严重,特别严重!他已经进了医院,刚才柳德密拉来过了,她要您到她那儿去……”
由于疲劳,母亲感到有点头晕,可是尼古拉的那种不安的心情在她心里引起了悲剧性的预感。
“他快死了。”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着。
可是,当她步人那个整洁明亮的小病房,看到叶戈尔倚着一堆白枕头坐在病床上,沙哑地大笑时,她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
她笑眯眯地立在门口听病人对医生说道:
“所谓治疗,这是一种改良……”
“不要瞎说,叶戈尔!”医生关心地低声阻止道。
“可是,我是革命家,我最讨厌改良……”
“不要说话了,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母亲轻轻地抚着他的手,请求般地劝说。
接下来,她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病人的呼吸,然后,向周围望了一遍,悄悄地坐在那里,心中便充满了凄凉的悲哀,于是,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一会儿,门轻轻地响了一声,惊醒了她。她吓了一跳,看见叶戈尔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我睡着了,对不起!”母亲低声说。
“我对不起您呢!”他也轻轻地说,
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重了。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病人的脸也变得阴暗不清了。
传来了一阵低语和柳德密拉的声音:
“灯也不开就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话。”
说话间,整个房间里便亮起了令人不快的白花花的冷光,只见身材修长挺直的柳德密拉,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了房间的中央。
叶戈尔全身猛地抖动了一下,将手放在了胸口上。他的脖子剧烈地抽动了一阵,脑袋便倒了下来,而后,他大声地说:“不行了,完了……”
柳德密拉慢慢地离开床边,在窗前站定,双眼望着窗外,用一种母亲觉得很陌生的、很响亮的声音说:“死了……”
她屈着身体,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忽然,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下似的,颓然无力地跪了下去。她双手捧住脸,低沉地呻吟起来。
没有眼泪的痛苦堵住了她的喉咙,她勉强抑止住号啕痛哭,但内心的悲苦与哀伤使得她的话语时断时续,她回忆似的喃喃自语着,讲起了叶戈尔的许许多多令人感动的事情……
母亲一直默默地淌着眼泪。她不知为什么竭力抑止住自己的眼泪,她也想用特别的爱抚来安慰柳德密拉,更想说些亲切又悲哀的话来悼念叶戈尔。但她只能透过泪水,静静地望着他那消瘦的脸,望着他那仿佛进入睡眠的紧闭的双眼,以及发黑的、永远含着一丝微笑的嘴唇。
母亲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留在这儿的必要了。于是,她悄悄地朝门口走,一面向死去的叶戈尔行礼。
后来,她又想起了站在那间光线太强的白色病房里的柳德密拉和医生,想起他们背后的叶戈尔毫无生气的眼睛,心里便涌起了不尽的怜悯与同情。
第二天,母亲又没得闲,为了准备葬礼,她忙活了整整一天。
就在傍晚莎馨卡忽然来了,她这才知道叶戈尔死了。莎馨卡微微一惊,在桌旁坐下,将臂肘撑在桌上,用一种十分恍惚的眼光望着大家,比较镇静地说:
“或许,我的话有些傻气。可是,同志们,我深信,诚实的人是不死的;那些给了我幸福,使我能过上像现在这种美好生活的人,是永远不死的。”
她微微笑了笑,又用发亮的眼睛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
“现在呢,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说一说——维索夫希诃夫把别人叫做同志了!应该亲自听一听,他是怎样说的。他现在变得非常单纯、非常真诚,心里充满了要工作的渴望。他找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力量,知道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从他心里发出了真正的同志感情……”
符拉索娃听莎馨卡说着,她看见这个严肃的姑娘变得这么温柔而愉快,心里便觉得非常高兴。
“他呀,”莎馨卡继续说,“一心只想着同志们,你们知道不,他劝我干什么?他劝我一定要设法帮助同志们出狱!他说这是非常简单、非常容易的事情……”
索菲亚抬起头来,精神振奋地说:
“您以为怎么样?莎馨卡?这个主意我看很不错!”
母亲听了,手里的茶碗颤动了起来。
莎馨卡抑制住自己的欢喜,口气严肃地回答说:
“如果一切都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我们就应该试一下!这是我的责任!”
母亲走到莎馨卡面前,俯着身子,小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莎馨卡抓住了母亲的手,抬起涨红了的脸,困惑地望了望她。
母亲微笑了一下,不知该对莎馨卡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悲伤地叹了口气。
索菲亚在莎馨卡旁边坐下来,抱住她的肩膀,面带微笑望着莎馨卡的眼睛说:“你这个人真怪!”
“对,我这个人好像太傻了……”
这时,尼古拉忽然用一种认真的像事务式的口吻打断了她的话。
“关于营救的计划,如果可能,当然是没有人反对的。第一呢,我们应该知道,狱中的同志们究竟是不是愿意……”
莎馨卡又低下了头。
“大概不至于不愿意吧!”母亲叹着气说,“只是我不相信,越狱是这么简单的事……”
大家便都不做声了。
其实,母亲心里很想再听听是否有越狱的可能。
“我要见见维索夫希诃夫。”索菲亚忽然说。
“明天我告诉您时间和地点吧!”莎馨卡小声回答。
“他要做些什么工作?”索菲亚问。
“决定叫他到新的印刷所去当排字工人。在印刷所没有成立之前,暂时就住在看林人那里。”
莎馨卡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她惯有的严峻的表情,声音听起来也是冷冰冰的不一样了。
母亲正在洗碗,尼古拉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后天你去看看巴威尔,把一张字条交给他。要知道,我们应该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连连回答他,“我一定交给他……”
“我要回去了!”莎馨卡说着,便迅速而无声地和每个人都握了下手,迈开似乎特别坚定的步子,身体挺得笔直,冷漠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数十个男女站在医院门口,等待着叶戈尔的灵柩。
秋日淡青色的天空,晴朗地俯视着铺着黄色圆石的街道。秋风卷着落叶,把它们吹到人们脚下……
门开了,一具棺材抬了出来,上面放着系有红丝带的花圈。大家不约而同地摘下了帽子——好像是一群黑鸟在他们头上飞舞。一个红脸、留着浓密的黑唇胡的高大警官,很快地跑到人群中间。一队兵士跟在他后画,把笨重的皮靴在石子路上踏得叮当响,他们蛮横地推开群众。
母亲心里顿感痛苦难挨,于是,她对她身旁的一个穿得很寒酸的年轻男子激愤地说:
“怎么竟连给一个人出丧都受看管——简直太不像话!”
群众的反感情绪不断地增长着。
一个高亢而洪亮的声音,压倒了所有的喧闹声:
“我们严正要求你们,不要妨碍我们给这个让你们折磨死的同志送葬!”
不知是谁又用尖细激昂的声音高唱起来:
你在战斗中牺牲了……
听见了拔刀的声音,
……
过了片刻,人们像被在追逐的狼似的骤然咆哮起来。到后来,大家都一声不响地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街上只听见“沙沙沙”的脚步声。
前面抬着被洗劫了的棺木,棺盖上面放着被蹂躏了的花圈。警察们骑在马上,身子左右摇颤着,一派洋洋得意。
群众不知不觉地渐渐增多了,几乎要挤满了街道。群众后面,也高耸着骑马警察的灰色身形;徒步的警察手按马刀,在两旁走着;四处都躲闪着母亲常常看见的暗探的狡猾眼睛,正在仔细而尖锐地观察人们的脸。
只有踏在石子路上的坚定脚步声,让大街上充满了整齐而低沉的送别感。这种脚步声,渐渐地升高了,升到了透明的天空中,仿佛第一声春雷传来的沉痛而喜悦的余音,震动了空气。
在这种没有教士、没有令人心酸的歌声的肃穆葬礼上,人们沉思的脸和紧蹙着的眉头,在母亲心里唤起了一种惊慌的感觉。她的思想慢慢地转动着,想把她的感想用忧伤的话语表达出来。
他们到了墓地,又在坟墓中间的那条小路上左左右右地走了好久,最后才算走到一块满是矮矮的白色十字架的空地上。大家聚在坟墓旁边,沉默起来。
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男子站到了坟上,他留着长长的头发,脸色苍白,黑黑的眉毛,头上没有戴帽子。
“同志们!”黑眉毛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悦耳。
“等一等!”警官喊道,“我宣布,不准演讲……”
“我只讲几句话!”青年十分镇静地反驳后,接着又说,“同志们!我们应该在我们导师和友人的墓前宣誓,我们绝不忘记他的遗训;对于造成祖国的一切不幸的根源,对于压迫祖国的暴力——专制政体,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终生不懈地替它们挖掘坟墓!”
警笛的声音十分吓人地从空中飘过,有个粗暴的嗓音在发布命令,女人们在歇斯底里地叫喊,围墙的木材发出了断裂的响声,脚板重重地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发出低沉的共鸣。这一切持续了许久。
只见出了鞘的马刀在空中闪着冷峻的白光,在人们头顶上忽起忽落着,而手杖和瓦砾也在上下飞舞着。扭打在一起的人们发出了野蛮的叫喊声,叫喊声混乱地盘旋在墓地之上。
那个青年的苍白脸庞在高处出现了,又响起了他坚决而洪亮的声音:
“同志们!别做无益的牺牲!”
他的喊声生了效。人们纷纷丢下了手杖,渐渐地退散开来。可是,母亲仍被那种不能抑制的力量所吸引着,还是继续向前挤。
这时,她忽然看见了尼古拉。尼古拉把帽子推到了后脑上,正在推着被气愤激怒了的群众。她听见了他责备般的呼喊:“你们别发疯啦!镇静一下吧!”
索菲亚站在母亲旁边,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头上没有帽子了,头发散乱,扶着一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青年。这个小青年一手捂着被打破了的、流着血的脸,用抖动的声音说:“放手,不要紧……”
“带他回去!这儿是手帕,给他把脸包上。”索菲亚迅速地说着,顺便将小青年的手塞给了母亲。
母亲麻利地给他包扎好伤口。
母亲默默地挽着那个小青年,飞快地穿过空地。
小青年这时的口齿清楚起来了,他友好地嘲笑说:
“您把我拖到哪里去,同志?我自己还能走……”
“我是洋铁工人伊凡,您是谁?我们三个是在叶戈尔·伊凡诺维奇的小组里。”
母亲在一条街上雇了马车,让伊凡坐上车之后,她悄悄地对他叮嘱:“现在别讲话!”她边说边用手帕仔细裹住他的嘴巴。
车夫加了一鞭,又扭过头来说道:
“你听说了吗,方才墓地那边打得可厉害啦……一个政治人物出丧,那人也是反对官府的……他们不赞成官府的做法。当然,送丧的也是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他们在那里喊着什么‘打倒政府’,说什么政府使人民破产……于是警察就打他们!据说有的人被砍得差点没命喽。当然,警察之中也有的受了伤……”他停顿了一下,难受地摇着头,用异样的声音说:“死人都不得安宁,唉!把死人都给吵醒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