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符拉索娃的日子显得十分平静。
儿子的姿态吞食了所有和他同一命运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对巴威尔的想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四处伸展不停。这种想念像一道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心。
尼古拉总是非常辛苦,每天都过着那种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
母亲觉得,他和霍霍尔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尔一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现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一切人都是有罪的;但是,他对生活的信心不及霍霍尔那样鲜明,也没有霍霍尔那样热忱。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很镇静,声调像一个正直的法官,虽然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同情的微笑。不过,他的目光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都不会宽恕——而且不能宽恕。母亲觉得,这种坚决对他是很困难的,于是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更喜欢他了。
每天,尼古拉在9点钟准时出去办公。母亲收拾好房间,预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书上的插图。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己单独看书了,只不过还非常吃力,看不多大一会儿,就会觉得疲倦,字句的连贯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书中的图画却像吸引孩子似的吸引了她,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母亲那已经觉醒了的饥渴灵魂。母亲特别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虽然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使她对于大地的美丽富饶,有了一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晚上,他们家里总是聚集着许多客人——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耶维奇、罗曼·彼得罗维奇、伊凡·达尼洛维奇、叶戈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尼古拉总跟他们静静地长谈,他们谈话的题目只有一个——关于全世界的工人。
母亲觉得,和他们比较起来,自己早已更深刻地了解了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担当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乃至有点忧伤的感情。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们的话跟巴威尔和霍霍尔的话比较。比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时常觉得,这儿说话的声音比乡下还要大,她于是对自己解释说:
“知道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可是母亲又常常感到,好像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可贵;别人听了不服,也来证明真理对自己更接近,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人都想压倒别人。这种情形使她不安并难受起来,她抖动着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
“他们已经忘记巴威尔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讲起“善”的时候,是把它当成了一个整体,这儿呢,却是将一切打碎,而且打得十分零碎;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儿的思想却是很锐利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儿更多的是谈论着破旧的事物。因为这种缘故,母亲深感巴威尔和霍霍尔的话对她更亲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有时莎馨卡也跑了来,但她从来都不长时间地逗留。她说起话来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连笑也不笑。
有时候,母亲向她诉苦说,巴威尔被拘留了许久,还不曾决定审判的日子。莎馨卡听了就锁住眉头,一声不响,她的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抖动开来。
符拉索娃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爱他……”
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以及事务般枯燥的谈话,好像都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非常高兴,抱住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麻利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50岁呢,应该还能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想了一想,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个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抚摸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就自己?”
“就自己!”娜塔莎轻快地回答。
有好一会儿,母亲没说什么,但后来她满脸微笑地鼓励道:“别灰心!好人是不会孤孤单单地生活的,早晚会有许多人跟着他……”
不久,娜塔莎当上了一家纺织工厂的教员,于是,母亲就常常把禁书、宣言和报纸送到她那里。
这就成了她固定性工作。每个月她总得出几次远门或扮作修道女,或装成贩卖花边和手织物的女商贩,有时候还打扮成小康的市民或是朝拜圣地的巡礼者,在全省范围内到处奔波。
不管是在轮船上、火车里,还是在旅馆、客栈里,她的态度总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她总是先去跟不认识的人攀谈,她那善于交际的、亲切的谈话,以及见多识广、十分自信的态度往往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可是她毫不害怕也毫不在乎。
在她眼前,越来越广泛地、多样地展开了那种为了养家糊口而在挣扎的那种忙碌不安的人间生活的画面。不论在什么地方,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要欺骗人、剥削人,千方百计为自身的利益而压榨别人,吸干别人鲜血的那种残酷无耻的、明目张胆的勾当。
现在,她知道,教堂对于穷人,应该比对于富人更为接近、更为必需。
于是,她祈祷的次数不知不觉地减少起来了。
然而,她却越来越多地想到基督,想到有些人,他们虽然不提到基督的名字,甚至好像不知道基督,可是在她看来,好像他们是在遵照基督的教训生活着,而且和基督一样,也将大地看做了穷人的王国,也想将地上所有的财富平均分给穷人。
她在这方面想得很多,这种思想逐渐地在她心里成长、加深,并包容了她的一切见闻,用它匀称安详的火光普照整个黑暗的世界、整个生活和整个人类。
她觉得,她一向用一种不很明确的爱——恐惧和希望紧密地联合着、感动和悲哀结合着的一种复杂的感情——爱着的基督,现在和她更靠近了,而且和从前的基督完全不一样了。基督变得更崇高,对她更容易理解了。
母亲心里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内心有那么一种渴切而执着的愿望——就是想用自己的话向人们说出生活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有时候她竟很难抑制住这种愿望。
尼古拉每次看到母亲看插图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给她讲些非常美好又不平凡的事情。
他执拗地、带着对自己预言的真实不可动摇的确信,隔着眼镜用和善的目光望着她,向她讲述未来的事情。
“人的愿望是无限的,人的力量也是无穷的!可是,世界在精神方面的发展,还是非常缓慢的。因为现在每一个人如果要使自己得到解放,需要积蓄的不是知识,而是金钱。可是,假使人们能够消灭自己的贪欲,能够摆脱强制劳动的时候,就……”
对尼古拉的话能够完全听懂的还不多,但对他的那种显示出他的坚定信念的感情,她却逐渐地能够理解了,因为这种感情令他的言语有了生气。
母亲顿时联想起了霍霍尔的话,于是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异乎寻常,这次,尼古拉很晚才回家。
他风风火火地进了家门,连外套都顾不上脱,便兴奋而激动地搓着双手,说:“哦!符拉索娃,今天有一个同志从狱里逃出来了。”
母亲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了,身子晃了一晃,赶紧坐在椅子上喘着气,低声问:“会不会是巴威尔?”
“您到叶戈尔那里去,或许他能知道点消息。我再去走一趟,看能不能碰到……”尼古拉边说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她包了头巾,心里充满了希望,也紧跟着出了门。眼前有点发花,心脏跳得很快,双腿几乎要跑起来。
等她走到叶戈尔住处的楼梯口时,她再也没有力气往上迈步了。于是,她就站住了,回头望了一望,不觉惊奇地低声叫喊了一句,同时把眼睛闭了一下——她看见尼古拉·维索夫希诃夫站在门口,两手插在衣袋里。
“尼古拉!尼古拉……”母亲欢呼起来了,跑去迎他。可是她的心中却一下子失望起来,备感难受。
她在维索夫希诃夫前面疾步往上走,推门跨进了叶戈尔的房间。她一眼看见叶戈尔躺在沙发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尼古拉……从监狱里逃出来了!”
“哪一个尼古拉?”叶戈尔“腾”的一下子抬起头来,急切地问,“那里有两个尼古拉……”
“维索夫希诃夫……到这儿来了!”
“好极了!”
这当口儿,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回头反锁上了门,然后摘下帽子,摸着头发,脸上挂着笑。
叶戈尔从沙发上坐起来,摇着头,急切地说:
“请过来吧……”
尼古拉微笑着走到母亲身边,和她握了握手:
“要是不看见你,我简直想回监狱里去了!城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回到乡下,立刻就会被抓住……”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母亲问。
他不好意思地耸着肩膀,说:“完全是偶然的!我在散步,有几个犯人在打一个看守。看守们都害怕起来,跑来跑去,嘴里吹着警笛。我一看——监狱的大门开着,外面就是城里的空地。我就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走了一会儿之后,才算明白过来了——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头一看,大门已经关上了……”
“哈!”叶戈尔说,“先生,那您就该回转身去,客客气气地敲敲门,请他们放您进去。您就说:‘对不起,我有点舍不得走呢。’”
尼古拉苦笑着说:“那不就太傻了!不过这样对同志们总是很不好的——对谁都没有说一声。”他将逃出来的种种情形描述了一番后,叹了口气,搔着头说:
“同志们一定在担忧……”
“可是,你不可怜官府吗?他们也在担忧呢!”叶戈尔调侃地说。他张开了嘴巴,开始翕动着双唇,好像咀嚼空气一般。他透不过气来了,把双手放在胸前,轻轻地抚摸着。
“你病得很厉害!”尼古拉说着,低下了头。
“这是我个人的事!”叶戈尔回答说,“妈妈,您不必客气,问他巴威尔的事吧。”
维索夫希诃夫咧开嘴笑了笑。
“巴威尔很好!身体很棒。他在那里好像是我们的队长,大家都尊重他……”
符拉索娃一边听维索夫希诃夫讲着,一边点着头,并且用余光看了看叶戈尔那发青而浮肿的脸。
他这张脸上死板板的没有表情,好像非常非常扁了,只有双眼中还放射着活泼愉快的光芒。
“饿得很,想吃点东西!”尼古拉像记起什么似的突然说。
“妈妈,面包在架子上,再请你走到走廊里,敲一下左边第二扇门,有一个女的会出来开门,您就叫她把所有可吃的东西一起拿来。”
“所有的哪里吃得下?”尼古拉反对说。
“你放心——不会多的……”
母亲走出去,将叶戈尔叫的那个女人叫了来。她俩走进叶戈尔的房间时,他用沙哑的声音对她们说:
“朋友,我是不久就要回老家了,柳德密拉·伐西里耶夫娜,这个家伙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意就从牢里逃出来啦!请您先给他点东西吃,然后把他藏起来。”
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很关心地望着病人,严厉地说:
“叶戈尔,有人到您这儿来,就应该立刻来叫我!我看,你已经两次没有吃药了——朋友们!到我那去吧!医院里马上就会派人来接叶戈尔。”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整了整叶戈尔胸口的棉被,然后又检查玻璃瓶子里还有多少药水。她的声音十分镇静,每一个动作都很稳妥。
母亲很不喜欢她的脸——她的脸好像非常傲慢,眼睛里没有光泽,更不带着丝毫笑意,她一说话就好像是在下命令。
“我们走吧!”她继续说道,“您把那种药水倒一汤匙给叶戈尔喝下去,不要再让他说话了……”
这样说完后,她就把尼古拉带了出去。
“她这个人真好!”叶戈尔叹了口气,坚持说,“她这个人真了不起呢……妈妈,你得帮她一下——她已经累了……”
“你不要说话!还是先吃药吧!”母亲温柔而体贴劝说。
他吃了药,眯着一只眼睛说:
“就算不说话,最后也是照样得死……”
“不要说话了。要是那位太太来了,她要骂我不该让你讲话……母亲十分担忧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不是太太,她是个革命家,是个好人。妈妈,她一定会骂你的。她对什么人都骂,老是这样的……”
望着叶戈尔那蒙着一层青色的脸,母亲惊惶地想:“他活不长了……”
柳德密拉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对母亲说:
“符拉索娃,你现在就得去替您的朋友弄一身衣服,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过来,只可惜,索菲亚不在这儿,把人藏起来那是她的专长……”
“她明天回来。”母亲将披巾搭在肩上,回答说。
每次她受了委托去办什么事时,她总是一心想很快很好地将它完成,除了她要做的事情之外,也什么也不再想。此时,她也是很担心地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
“您打算让他穿什么样的服装?”
“什么样的都好!反正他是在夜里走……”
“夜里反而不好——路上人少,容易被人注意,他又不很灵活……”叶戈尔沙哑地笑了起来。
“可以到医院里去看你吗?”母亲问。
叶戈尔咳嗽着点了点头。
柳德密拉用她的黑眼睛望着母亲的脸迅速地说:
“您愿意和我轮流着来照顾他,对吧?很好,可是,现在赶快去吧!”
她亲切地、可是又不容分说地挽着母亲的手臂,把她带出门外,站在门口,压低嗓门说:
“我把您带了出来,请您不要生气!他讲话对他身体很有害……”
“您得仔细注意一下,有没有暗探?”柳德密拉低声地嘱咐,接着她抬起双手,在额角左右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在抖,面色好像比以前温和。
“我知道的……”母亲说道。
走出门外,母亲停了下来,整一整披巾,同时悄悄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在街上的人群里面,母亲已经能够差不多很准确地认出暗探来,母亲是很熟悉他们的姿势、表情和眼光的。
这一次,母亲没有看到那些熟悉的暗探的面孔。
她不慌不忙地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后来就雇了马车到了市场。她替尼古拉买了衣服,激烈地和那个卖主讨价还价,她故意大骂着自己的酒鬼丈夫,害她差不多每个月都得替他购置一身新衣服。
她怀着同样的孩子般的小心回到叶戈尔家里,不多一会儿,她就得完成把尼古拉送往郊外去的任务。
她陪着尼古拉走到一条清冷的街上,莎馨卡在那儿等着他们,因而,母亲就朝尼古拉默默点头告别,然后独自回到家。
“唉,巴威尔还在里面……安德留沙也在……”母亲仍在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