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儿?他现在住在哪儿?”
“在芬丁,三十英里外他庄园上的住宅里。”
“谁跟他在一块儿?”
“两个老仆人。据说,他身体完全垮了。”
“你有车子吗?随便哪一种都行。”
“我们有一辆很漂亮的马车。”
“那就马上备好。要是你的车夫能在今天天黑前把我送到芬丁,我就给你和他比平常多一倍的钱。”
芬丁庄园里的住宅中等大小,深深地隐藏在一座森林里。罗切斯特先生多次谈起过它,有时候还上那儿去。他父亲买下这个产业是为了打猎。他本想把房子出租,可是因为地点不合适,对健康不利,找不到房客。于是芬丁就一直没人住,也没陈设家具,只布置了两三个房间,供老爷打猎时居住。
傍晚,天空阴沉沉的,刮着寒冷的大风,小雨下个不停。我把马车打发走了。我徒步走完最后一英里路,甚至到了离住宅很近的地方,还是一点也看不见它,它周围树林里的林木长得那么葱茏苍郁。
最后,我的路终于变得开阔起来。我来到一块围起来的场地中间,朦胧夜色中,只见房子隐隐矗立面前。没有花,没有花坛,除了潇潇雨声,一片寂静。
“这儿会有生命吗?”我问自己。
是的,是有某一种生命,因为我听到了一点动静——那扇窄窄的前门正在打开。
门慢慢地打开,一个人影走了出来,在苍茫夜色中站立在台阶上。那是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似乎要感觉一下是不是在下雨。尽管天色越来越暗,我还是认出了他——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主人,爱德华·罗切斯特。
我停住了脚步,几乎停止了呼吸,站着看他——细细地看他,而自己没被看见。唉!他看不见我啊。这是一次突然的会面,一次悲喜交集的会面。
他的身体和以前一样,有着健壮结实的轮廓;他的体态还是挺直的;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他的五官没有改变。但是,在他的脸上我看出一种变化:它显得绝望,就像一只受了虐待并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或鸟儿,在他悲伤之际,走近他是危险的。
他走下一级台阶,慢慢摸索着往草地那儿走去。忽然他停在脚步,仿佛不知该转向哪一边似的。他举起手,撑开眼皮,茫然地瞪着天空和树林。可以看得出来,一切对他来说只是空空的漆黑一片。
这时候,他的仆人约翰朝他走过去。
“你需要扶我的胳臂吗,先生?大雨就要来了,你进屋去不是更好吗?”
“别管我。”他回答。
约翰进房子里去了,他没看见我。罗切斯特先生试图走动一下,但失败了,于是便摸索着走回房子里。
现在我走近去敲门,约翰的妻子来给我开门。她一见是我,吓了一跳,就像见了鬼似的。
我设法让她平静下来。然后跟她进了厨房,用几句话解释说,我刚刚听说在我走后桑菲尔德发生的事情。就在这当口,客厅的铃响了。
约翰的妻子倒了一杯水,把它和几支蜡烛一起放在一只托盘上。
“他打铃就是要这个吗?”我问。
“是他,他虽然瞎了,可总是天一黑就叫我把蜡烛送进去。”
“把托盘给我,我来端进去。”
我从她手里接过托盘。它在我手上晃动着,水从玻璃杯里泼出来,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动。约翰的妻子给我开了门,等我进去之后,又关上了。
客厅看上去阴惨惨的,一小堆没人照料的火在炉栅里低低地燃烧着,屋子的瞎主人俯身烤着火。他那条老狗派洛特躺在一边,但一见我,就跳起,朝我奔过来,差点儿把我手里的托盘撞掉了。我把托盘放在桌上,然后拍拍派洛特,轻轻地说,“躺下!”罗切斯特先生转过身来,想看看这阵骚乱是怎么回事,可是想到自身的缺陷,便转回身去。
“把水给我吧。”他说。
我走近他,派洛特跟着我,还是十分兴奋。
“躺下,派洛特!”我又说了一遍。他杯子还没到嘴唇边,就停了下来,他似乎在听。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谁?是谁在说话?”他问道,“回答我——再说话!”
“派洛特认识我,约翰夫妇也认识我。我今天晚上刚到。”我说。
他敏捷地伸出手来,但因为他看不见我站哪儿,没有摸着我。我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掌中。
“正是她的手指!”他嚷了起来,“是简吗?”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我的肩膀、我的腰。
“这是她的体形——这是她的身材——”
“这是她的声音,”我补充说,“她整个儿在这里,她的心也在这里。上帝保佑你,先生!
我真高兴,又这样靠近你了。”
“你是真的?确确实实还活着吗,简?你肯定?”
“我确实相信是这样,罗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这个黑暗的夜晚,你怎么可能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孤独的房间里?我伸出手去,从一个佣人手里接过一杯水,而水却是由你递给我的。我问了一个问题,结果在我耳边响起了却是你的声音。”
“因为我代约翰的妻子送托盘进来。”
“这一个时刻有着魔力有谁说得清过去几个月里我过的是什么样的黑暗、绝望的生活啊?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盼,只感到无穷无尽的悲哀,有时候一阵痴迷,渴望再看看我的简。简怎么可能又和我一块儿了呢?她不会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走掉吗?”
我相信在他目前的思想状态下,最好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回答。于是,我问他什么时候吃晚饭。
“我从不吃晚饭。”
“可是,你今天要吃。我饿了,你不过是忘记罢了。”
我把约翰的妻子叫来,不一会儿桌上就摆好晚餐,并把火生旺。我兴致勃勃,吃晚饭的时候和吃完饭以后很久,一直快活而从容地跟他聊天。和他在一起,我没有拘束的感觉,戏谑欢笑也不受抑制。和他在一起,我完全自由自在,因为我知道我合他的意,这使我的天性复活并显露出来。尽管他眼睛瞎了,但是笑容开始点亮他的脸,他的面容也失去了阴郁的神色。
“这阵子你一直和谁在一起,简?”
“你今晚打听不出来的,先生,你得等到明天。现在我要离开你,我这三天一直在赶路,我觉得自己是累了。晚安!”
“只问一句,简,你住的那所房子里都是女人吗?”
我大笑着逃走了。我由此看出逗他激动是驱走他的忧郁的好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见他下楼了。约翰夫妇一到,我就听见他问:“爱小姐在这儿吗?”
然后又问,“你让她住哪间屋子?她起床了吗?去问问她要什么。她什么时候下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早餐室,在他发现我到来之前就观察了他一番。他坐在椅子上,刚毅的五官上刻着愁痕。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先生,”我说,“雨停了,不会再下了。你应该去散散步。”
我催醒了他的生气,他笑了。
那天上午大部分时间是在户外度过的。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催促我讲述我在去年的经历。于是我开始讲我的故事,但那流浪和挨饿的三天,我只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他对我说,我不该不带点盘缠就离开他。他肯定,我受的苦要比我讲给他听的多得多。
“咳,不管我吃了什么苦,那时间是很短的。”我回答,接着我就告诉他我如何受到里弗斯兄妹的欢迎,以及后来的全部情况。
“这么说,这位圣约翰是你的表兄啰?”
“是啊。”
“你常提起他,你喜欢他吗?”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先生。我禁不住要喜欢他。”
“一个好人,那意思是不是说一个为人可敬的五十岁的老先生?”
“圣约翰只有二十九,先生。”
“他是个丑陋、矮小、迟钝平庸的人吗?”
“他是个漂亮的人:高高的个子,白净面皮,蓝眼睛。”
“可是他的脑子呢?也许是脆弱的吧?”
“他寡言少语,先生,但他说的话很值得一听。他的确是个有才智的人。”
“你喜欢他吗,简?”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喜欢他。可是你已经问过我了。”
嫉妒抓住他,刺痛了他,但这种刺痛把他带回生活里来了。
“他常常到学校里来看你吗?”
“天天来。”
“你说你在学校附近有一所小屋,他也常到那里去看你吗?”
“有时候去。”
停了一会儿。
“你住在那里的时候,里弗斯和他家的女眷待在一起的时间多吗?”
“很多。我们在一个房间里用功。”
“你学的是什么?”
“起初,我学德语。”
“他教你?”
“他不懂德语。他教我一点兴都斯坦语。”
“里弗斯教你兴都斯坦语?”
“是的,先生。”
“也教给他的妹妹们?”
“不,只教我。”
“是你要求学的吗?”
“不是,是他要教我的。”
“他为什么要教你?兴都斯坦语对你有什么用?”
“他打算要我跟他一起去印度。”
“他要你嫁给他是吗?”
“他向我求过婚。”
“这是虚构的,是要惹我烦恼的虚构。”
“请原谅,先生。可是他确实向我求婚了,就像你以前一样诚挚地坚持要求。”
“爱小姐,你可以离开我了,去嫁给那位里弗斯吧。”
“他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丈夫。他并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要娶我,只是因为他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合适的传教士的妻子。他善良而伟大,但他对我太冰冷。我必须离开你,先生,到他那里去吗?”
“什么,简!这是真的吗?”
“完全是这样,先生。”
“你希望和他做朋友,简?”
“是的,先生。”
“啊,简,可是我要一个妻子啊。”
“是吗,先生?”
“是的,你觉得这是新闻吗?”
“那就挑选吧,先生——选择最爱你的人。”
“我至少要选择——我最爱的人。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先生。”
“一个可怜的瞎子。到哪儿都得由你搀扶着的瞎子?”
“完全是真的,先生。”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简,几天前,我这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想,那是在上个星期一的夜间。很久以来,我一直有这样的印象:既然到处找不到你,你一定是死了。那天深夜,我开始了祷告,祈求离开尘世。我觉得,对我的惩罚已延续得够长了,我请求上帝结束它。我心中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用这几个字从我唇间冒出来——简!简!简!
“你会以为我产生了幻觉,不是的,我要对你讲的事是真的。就在我狂喊的时候,一个声音回答说,我来了,等着我!我说不出这个声音是从哪儿来的。过了一会儿,随风又传来你在哪里?的低声呼唤。我相信,我们的精神一定相遇了。”
几天后,我和罗切斯特先生结了婚,我们举行的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婚礼。婚后我立即写信给我的表亲,把我所做的事告诉了他们。戴安娜和玛丽毫无保留地赞成我的行动。圣约翰听了这个消息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他一直没有给我回信。但是过了六个月,他写信给我,信写得很平静,也还亲切,只是没提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名字。从那以后,他从印度,那个他献身于工作的地方,虽不经常但定期地给我来信。
不久,我就到学校里去看小阿黛勒了。她重又见到我时的那阵狂喜叫我非常激动,她看上去又苍白又瘦弱。我发觉,对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学校的规矩太严。我就把她带回家来,给她找了一个更合适的受教育的地方。等到她离开学校时,我发现她已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彬彬有礼的伴侣了。
在我们婚后的头两年,罗切斯特先生还一直是双目失明的。后来,有一天,我正在根据他的口授写信,他走过来,朝我俯下身子,说:
“简,你脖子上戴着亮晶晶的首饰吗?”
我戴着一根金项链。于是我回答:“是的。”
“你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吗?”
当时,我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于是他告诉我,最近一个时期他好像觉得蒙住眼睛的那片昏暗似乎变淡一点儿了,现在他对这可以肯定了。
于是,他和我一起去了伦敦。经过一位着名眼科医生的诊治,他终于恢复了一只眼睛的视力。他现在还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当他把我们的长子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能够看出那个男孩的眼睛就像他原来的一样——又大、又黑、又亮。
戴安娜和玛丽姐妹俩都结了婚,每年都来看我们。戴安娜的丈夫是一个海军上校;玛丽的丈夫是一个牧师,是她哥哥在大学里的朋友。
圣约翰没有结婚,现在他再也结不成婚了。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清清楚楚地显示,他在尘世上的工作快完了。他对死亡无所畏惧,他自己所期望的结局即将降临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