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苹果树、那歌声和那金子。”
——墨雷译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勒特斯》
在他们的银婚日,艾舍斯特和妻子坐着汽车,行驶在荒原的外边,要到托尔基去过夜,圆满地结束这个节日,因为那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这是斯苔拉·艾舍斯特的主意,在她的性格里是有点儿多情色彩的。如果说她早已失掉了那蓝眼睛的、花儿般的魅力,脸儿和身段的那种玉洁冰清的秀气,还有那苹果花似的颜色儿——二十六年前它们曾那么迅速而奇妙地影响过艾舍斯特——那么在四十三岁的今天,她依旧是个好看而忠实的伴侣,不过两颊淡淡地有点儿斑驳,而灰蓝的眼睛也已经有点儿饱满了。
正是她叫车停了下来。这儿,左边但见那块公有地陡峭地向上升起,右边是狭狭的一溜落叶松和山毛榉林子,还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棵松树,直向介于公路和整个荒原上的第一座又长又高的山冈中间的山谷伸展过去。她在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们坐下来吃东西的地方,艾舍斯特是什么也不寻找的;而现在这个地方,处于金黄的金雀花和在四月的斜阳里散发着柠檬味儿的绿叶蓬松的落叶松之间,可以远眺深深的山谷,仰望长长的荒原群丘,似乎正适合一个热爱奇景异迹的水彩画家的有决定意义的天性。拿起画盒,她跨出车来。
“这儿行吗,弗兰克?”
艾舍斯特,有几分像长了胡子的席勒,两鬓斑白,高个子,长腿儿,两只深邃的灰色大眼睛有时包藏着无限意味,而且几乎显得很美丽,鼻子稍稍偏向一边,长了胡了的双唇微微开着——四十八岁的他,沉默不语,拿起便餐篮子,也跨出车来。
“呀!看哪,弗兰克!一个坟墓!”
从公有地顶上下来的那条小道和公路直角相交,经过那狭长的林子跟前穿进一座大门里去,就在这地方的公路旁边,有一个长着一层草皮的矮丘,六尺长一尺宽,朝西的方向竖了一块花岗石,不知是谁在上面丢了一枝刺李和一束野风信子。艾舍斯特看了,不觉触动了他的诗人气质。在十字路口——那一定是个自杀者的坟墓!可怜迷信的世人!不过,不管躺在坟墓里的是谁,他占据着最有利的地位——这不是挤在雕刻着废物的其他丑坟之间的阴湿的陵墓——有的只是一块粗糙的石头、广阔的天空和路旁的自然景物!他没有发表议论,因为他已经懂得不能在家人之间充当哲学家。他大踏步走开,登上公有地,把便餐篮子放在一面墙下,铺开一块毯子给妻子坐——她饿了会停止写生,到这边来的——然后从袋里掏出墨雷翻译的《希波勒特斯》来。他很快就读完了“塞浦琳”和她报复的故事,这时已经在看天了。注视着在深蓝的天幕上显得那么明亮的朵朵白云,在这银婚日,艾舍斯特渴望着——渴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男子的有机组织跟生活是多么不协调!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尽可以是高超的、谨严的,但是总存在着一条贪得无厌的暗流,一种非分之想,一种蹉跎的感觉。妇女是不是也有这种情况呢?谁说得上?然而,那些纵情于新奇,纵情于胡思乱想,一味追求新的不平凡的经历、新的冒险、新的享乐的男子,毫无疑问,他们所苦的却并不是饥饿,而恰恰是它的反面——过饱。文明的男子仿佛是一只精神失调的野兽,陷在这里永远也出不去!他不可能有自己喜爱的花园,用那优美的希腊合唱诗的词句来说,不可能有那充满“苹果树、歌声和金子”的花园,生活中没有他可以到达的极乐世界,或者说,没有给予任何有美的感觉的男子的永恒的幸福天堂——他没有可以和艺术作品里那种被捕捉了的可爱的形象相比较的东西,那种可爱的形象是永远赋予了的。因此一经观赏或阅读,总会得到那同样的可贵的意气昂扬和心旷神怡的感觉。毫无疑问,生活中存在着这种美的时刻,存在着那种不召自来、飞逝而去的销魂蚀骨之喜的时刻,但是麻烦的是,它们持续的时间仅如一朵云片飞过太阳那么一会儿;你不可能把它们留下,像艺术捕捉了美,把它牢牢地掌握住似的。它们稍纵即逝,像人们看到大自然的魂灵的那种闪烁的或金光灿烂的幻景一般,像看到它那杳远而沉思的精灵的一瞥一般。这里,阳光热辣辣地晒在他的脸上,一只布谷鸟打一株山楂树里叫着,空气里荡漾着金雀花的甜味——周围是幼小的凤尾草的小叶和星星般的刺李,明亮的云片飘浮在群山和梦一般的山谷之上的高空——此时此地,正是这样的一瞥。但是刹那之间它就会消逝,就像潘的脸儿那样,刚从岩石后面露出来,你一注视,便消失了。这时他突然坐了起来。可不是,这片风景有点儿眼熟,这块公有地,这条路,背后的这面老墙。跟妻子在车里行驶的时候,他不曾注意——决不会注意,因为他只管想远在天边的事儿,或者什么也不想——但是现在他却看清楚了!二十六年前,就在这个时节,那天他从离眼前这个地点不到半哩的那个农家出发到托尔基去,这一去可以说就永远没有回来。他感到一阵突然的悲痛;他无意中撞在一段往事上了,这段往事的美丽和喜悦他没有能够捕捉住,它扑着翅膀飞到未知的世界中去了;他无意中触发了埋藏在心底的回忆,想起一段放纵、甜蜜、但被迅速地扼杀了的时光。于是他翻过身子,两只手支着下巴,凝视着长着小小的蓝色乳草花的那片短草……这就是他想起的往事。
艾舍斯特的膝头踢足球时受了伤,支持不住了,而看地图却还有七英里光景呢。在一条小道沿树林穿过公路的地方,有一个斜坡,他们在斜坡上坐着,一面让膝头休息,一面海阔天空地谈着——青年人就爱这样闲聊。两个人都身高六尺多,瘦骨嶙峋的;艾舍斯特脸色苍白,耽于遐想,心不在焉;加顿呢,举止怪僻,性格多变,肌肉坚实,头发卷曲,活像一只太古的野兽。两个人都爱好文学。谁也没有戴帽子。艾舍斯特的头发是淡灰色、光溜溜的,带着波纹,脑门子两边的都有点儿高起,仿佛总是往后甩的缘故;加顿的头发乱作一团,黑沉沉的,深不可测。他们在这几哩路内没碰见过一个人。
“老朋友!”这时加顿正在说,“怜悯不过是自我意识的一种作用罢了;这是五千年来的病症。从前没有怜悯的时候,世界上还要幸福些呢。”
艾舍斯特目送云朵,回答说:
“这是蚌里的明珠,不管怎么说。”
“老朋友,咱们现代的一切不幸全来自怜悯。你看动物,还有红印第安人,只能感觉自己的偶然灾难;再看看咱们自己——老是免不了要感觉别人的牙痛。让咱们回到不为别人动心的时代去,使日子过得快乐些吧。”
“这个你永远也实行不了。”
加顿沉思着搅动自己的乱发。
“一个人要充分成长,绝不能太拘小节。不满足自己感情上的需要一种错误。一切感情都是有好处的——可以丰富生活。”
“对,可是违反了骑士精神的时候呢?”
“啊!这是多么英格兰气呀!如果你说到感情,英格兰人总以为你需要肉体上的什么东西,就大吃一惊。他们怕激情,却不怕肉欲——哦,是不怕的!——只要他们能够保守秘密的话。”
艾舍斯特不回答;他折了一朵小蓝花,将它对着天空转来转去。一只布谷鸟开始在一株山楂树里咕咕地呼叫。天空,花朵,鸟的歌唱!罗伯特正在痴人说梦!于是他说:
“得啦,咱们往前走吧,去找个农庄过夜。”正说的时候,他发觉一个姑娘从高出他们头顶的公有地上往下走来。她挽着一只篮,身形映在天幕上,从她的胳膊弯里望得见那块天空。艾舍斯特是个见了美色不想对他怎样会有实利的人,不觉想道:“多美啊!”风吹动她的粗绒裙子,拂着她的腿,掀起她那压扁了的孔雀蓝的苏格兰圆帽;她的浅灰色的短罩衫已经破旧了,鞋也裂开了,两只小手又粗又红,脖子晒成了紫褐色。她的黑发散乱地飘拂在宽阔的脑门子上,脸是短的,上唇也是短的,露出一排闪亮的牙齿,眉毛又直又黑,睫毛又长又黑,鼻子笔直;但是她的灰眼睛却是了不起的妙物——水汪汪的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睁开似的。她注视着艾舍斯特——也许他那模样使她看了奇怪:头上没戴帽子,瘸着腿走来,一双大眼睛盯着她,头发往后掠。他没法脱帽致敬,只好举手打个招呼,然后说:
“请问这里附近可有让我们过夜的农庄吗?我的腿瘸啦。”
“附近只有我们家的农庄,先生。”她毫不羞涩地说,声音十分柔和清脆。
“那么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下边,先生。”
“你可以让我们住下吗?”“啊!我想我们可以的。”
“请你带路好吗?”
“好呀,先生。”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沉默着。加顿接着问答起来。
“你是得文郡的姑娘吗?”
“不,先生。”
“那么是哪儿人呢?”
“是威尔士人。”
“啊!我刚才就猜到你是凯尔特人呢;那么这不是你家的农庄了?”
“是我姑母家的,先生。”
“也就是你姑夫家的吧?”
“他去世了。”
“那么谁照管农庄呢?”
“我的姑母,还有三个表兄弟。”
“你姑夫是得文郡的人吧?”
“是的,先生。”
“你在这里住得很久了吧?”
“七年了。”
“跟威尔士比起来,你觉得这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先生”。
“我想你是不记得了吧?”
“啊,我记得!可是不一样。”
“我相信你!”
艾舍斯特突然插进来说:
“你多大啦?”
“十七岁,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呢?”
“梅根·戴维。”
“这位是罗伯特·加顿,我是弗兰克·艾舍斯特。我们本来要上恰格福德去。”
“可惜你的腿叫你不好受哩。”
艾舍斯特笑了笑,他的脸笑起来是有些美的。
他们往下走过狭窄的树林,就突然来到了农庄上——一座长长的开着几个窗户的石筑矮房,院子里有几只猪和家禽,还有一匹老母马,都在走来走去。屋后是一座短短的陡峭的草山,山顶长着几棵苏格兰枞树;屋前有一个古老的苹果树园,正在开花,一直伸展到一条小河和一块长长的野草地边。
一个长着眼稍向上斜的黑眼睛的男孩在放一口猪;屋子门口站着一个妇人,迎着他们走过来了。姑娘说:
“这是纳拉科姆太太,我的姑母。”
“纳拉科姆太太,我的姑母。”有着一双锐敏的黑眼睛,活像只母野鸭,脖子也有那么点儿细细弯弯的。
“我们在路上碰到您的侄女,”艾舍斯特说;“她想您也许会让我们住一夜的。”
纳拉科姆太太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回答说:
“好吧,行,只要你们不嫌只有一间屋。梅根,把那间闲着不用的屋收拾好,再弄一碗奶油来。我看你们大概很想吃茶点了吧。”
两棵水松和一些红醋栗矮树构成了一个门廊似的东西,那姑娘通过这门廊,头上的蓝色圆帽跟玫瑰红的和墨绿的水松相映生辉,接着便消失在屋子里了。
“请到客堂里来,让您的那条腿歇歇吧。你们大概是打大学里来的吧?”
“是的,不过我们现在都离开学校了。”
纳拉科姆太太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客堂地上铺着砖,光光的桌子上没有一点灰尘,椅子擦得发亮,沙发里塞的是马毛,这间屋似乎从来没有用过,洁净得到家。艾舍斯特立刻在沙发上坐下,两手捧着跛了的膝头;纳拉科姆太太注视着他。他是一个已故的化学教授的独子,常常那么傲然自得,旁若无人,使人感觉到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
“这儿有可以洗澡的小河吗?”
“河在果园的尽头,可是您坐下也没不了顶!”
“多深?”
“嗯,大概有一尺半吧。”
“噢!那挺够啦!怎么走?”
“走那条小路,经过右边的第二道门,有一棵孤零零的大苹果树,池子就在树边。那儿有鳟鱼呢,你们可以摸鱼玩儿。”
“更可能它们要摸我们呢?”
纳拉科姆太太笑了笑。“你们回来,茶点就预备好了。”池子是一块岩石堵住了水的去路而成的,池底铺满沙土;那棵大苹果树是园中最低的,紧靠池边,枝杈儿几乎复盖在水面上;树叶茂密,花儿也快开了——深红的花蕾正在放出来。池子窄小,容不下两个人同时入浴,艾舍斯特等待着,搓着膝头,注视着那片野草地。眼前全是岩石、山楂树和野花,远处还有一丛山毛榉,高高地生长在一个平丘上。每条树枝都在风里摇摆,每只春鸟都在叫唤,斜阳把草地照得斑斑驳驳。
他想起了齐奥克勒特斯和查维尔河,想起了月亮,还有那眼睛水盈盈的姑娘;他想到的东西太多了。反而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他觉得莫名其妙地快乐。
二茶点来得很晚,很豪华,有蛋,有奶油和果酱,还有上面点了番红花色的新鲜薄饼,加顿在席上发表了关于凯尔特人的长篇大论。他谈的是凯尔特人的觉醒时期;发现主人一家有着凯尔特血统,使自信也是凯尔特人的他十分兴奋。他伸开手脚躺在一张塞了马毛的椅子上,弯弯的嘴角叼着一支手卷的香烟,烟屑点点滴滴地掉下来,他那两道冷冷的针锋似的目光直射在艾舍斯特的眼睛里,口里赞扬着威尔士人的教养。离开威尔士到英格兰来,真像舍瓷器而用陶器一样!弗兰克,作为一个可憎的英格兰人,当然看不到那威尔士姑娘的温文尔雅和丰富情感!他轻轻地搔着那团还没有干的黑发,解释着她是多么确切地用她的活生生的形象例证了十二世纪威尔士诗人摩尔根的作品。
艾舍斯特整个身子躺在塞马毛的沙发上,两只脚远远地伸出在沙发外面。他吸着一只深色的烟斗,并不听加顿说话,正想着那姑娘的容貌,这时她又送来一份薄饼。他完全像观赏一朵花儿或者别的自然美景一样——直看得她起了一阵有趣的微颤,垂下视线,走了出去,静得像只耗子。
“咱们上厨房去吧,”加顿说,“多看看她。”
厨房是一间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着几只熏火腿,窗台上摆着盆花,钉上挂着枪,还有少见的大杯子、瓷器和镴制器皿,还有维多利亚女王的几幅画像。一张狭长的粗木桌子上摆好了许多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悬着一串洋葱;两只牧羊狗和三只猫疏疏落落地躺着。在凹进的壁炉的一侧,坐着两个男小孩,闲着没事,规规矩矩的;另一头坐着个淡眼红脸的健壮青年,头发和睫毛的颜色就像他正用来擦枪筒的麻团一样;纳拉科姆太太处于两者之间,正在出神地搅拌着一只大锅里的香味扑鼻的菜。另外两个黑发青年,眼稍向上斜起,神色有点儿狡猾,跟两个男孩一样,懒洋洋地倚在墙上谈话;还有个上了点年纪的矮个儿的男子,脸刮得光光的,穿一条灯心绒裤子,正坐在窗口,仔细地看一本破旧的杂志,姑娘梅根似乎是唯一的活跃的人物——她从桶里汲取苹果酒,灌在几个酒壶里,送到饭桌上。加顿看见他们马上就要吃饭,便说:
“啊!等你们吃过晚饭我们再来吧,要是你们许可的话。”
他们不等回答,退回到了客堂里。但是厨房里的色彩、温暖和所有的那些面孔,使他们这间明亮的屋子格外显得凄清。他们郁郁地又坐了下来。
“道地的吉卜赛型,这些孩子。只有一个萨克逊——擦枪的那个家伙。那姑娘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来是个十分值得注意的微妙人物。”
艾舍斯特的嘴唇撇了撇。他觉得此刻的加顿真是只蠢驴。
说什么值得研究的微妙人物!她是一朵野花。一个叫你看了好受的小东西。说什么值得研究的人物!
加顿继续说:
“在感情方面,她可能是了不起的,她需要唤醒。”
“你打算唤醒她吗?”
加顿瞧着他,笑了笑。“你是多么粗俗而英格兰气呀!”他这堆起满脸皱纹的一笑似乎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