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环境和命运的变迁中,我一刻也没忘记罗切斯特先生。要打听他的近况的愿望,一直跟随着我。
我在与布里格斯先生的信函往来中,问过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作为和身体状况,可他对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写信给菲尔费克斯太太,请她告诉我这方面的消息。使我吃惊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渺无回音。等到两个月过去,邮差一天天来了,却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我开始被最强烈的焦虑折磨着。
我又写了封信,头一封信可能遗失了。我又满怀希望过了几个星期,希望之光又黯淡下去,一封信,一个字也没收到。在徒然的期待中,半年过去了,我的希望破灭了。这以后,我确实感到忧伤。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身边去朗读。在我试着读的时候,我的声音竟不听使唤。客厅里只有他和我两人,我的同伴对我这种情绪没表示惊异,也没有追究原因。他只是说:
“我们等几分钟吧,简,等你平静一点再念。”
我擦擦眼睛,喃喃地表示那天早上身体不好,然后重新工作,把它完成了。圣约翰收起我俩的书,锁上书桌,说道:
“简,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简,六个星期后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在六月二十日起航的一艘船上订了舱位。”
我觉得仿佛我的某种命运正在形成。我战战兢兢,准备听他的下一句话。它终于来了。
“简,跟我去印度吧。”
房间里的一切好像在我周围旋转起来。
“哦,圣约翰,”我嚷道,“发发慈悲吧!”
他继续说道:
“上帝和大自然打算让你做传教士的妻子。你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爱情才被造出来的。
你必须——并将成为传教士的妻子。你将成为我的,我有权要求你——不是为了我的欢乐,而是为了我主的工作。”
“我不合适。”我回答。
“我有一个回答给你——听着。自从我们初次见面以来,我一直在观察你。我看着你通过了好几次性格考验。在乡村学校里,我发现,你可以做好不合你的性情或你不喜欢的工作。从你接受你突然变富的消息的平静心态,我看出,钱财对你没有过分的影响。你坚决自愿把你的财产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从这种自愿中,我看到你有种自我牺牲的能力。你驯服地服从我的意愿,放弃学习你感兴趣的东西,而改学另一种,就因为我对它感兴趣的东西。从这种驯服中,我看到对于我的工作最为有用的一种品质。在印度学校里的妇女中间作为我的一名助手,你对我的帮助将是非常宝贵的。”
“在那样一个国家,我活不了多久。”
“哦,你是为你自己担忧啊。”他以鄙夷的口气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的心在哪里。你心里一直不灭的那股热情是不合法的,是不神圣的。你在想着罗切斯特先生。”
这倒是实情。我默认了。
我面临的抉择是清清楚楚的。离开英格兰,我就得离开一片我所爱着的但空空如也的国土。
不管罗切斯特先生可能在哪里,他对我不可能有任何意义了。我必须另外寻找生活的兴趣,以代替失去的那个,而什么职业能比圣约翰所提供的更荣耀呢?
“如果我能肯定,”我终于说道,“只要我能肯定这是上帝的意旨的话,我就能作出决定。”
我诚心诚意地希望做正当的事,“指给我,指给我正路吧!”我对着上苍祈祷,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整所房子寂静无声,因为除了圣约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一支蜡烛正在渐渐熄灭,屋子里充满了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剧烈地跳着,我听见它的跳动。突然一种无法表达的感觉穿心而过,使它蓦地停止跳动。这种感觉不像电击,但是像电击一样锐利和奇怪,它作用到的感官上:眼睛和耳朵等候着,而肌肉却在我的骨头上震颤。
“你听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圣约翰问道。
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听见哪儿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简!简!简!”
这个声音既不像在屋子里,也不像是在房子里,也不像在花园里。它不是从空气中来,不是从地底下来,也不是从头顶上来。我是听到了它,它是人的声音,是一个熟悉的、亲爱的、印象深刻的声音——爱德华·罗切斯特的声音;它清晰地、狂野地、急迫地呼唤着。
“我来了!”我叫道,“等着我!哦,我就来了!”
我奔到门口,朝过道里看看,那儿一片漆黑。我跑到花园里,那儿空无一人。
“你在哪里?”我高喊道。
远处的群山重复着我的呼喊,但四周一片孤寂。
圣约翰一直跟着我,我请他走开,他立即服从了,这次轮到我发号施令了。我上楼到卧室里去,把自己锁在里面,跪下来祈祷。我站立起来,打定了主意,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天亮。
天亮了,我起了床,忙着把我的东西收拾整齐。我听见圣约翰离开了他的房间,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离早餐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我轻轻地在我房间里踱步,思考着昨晚发生的事。我想起了我听到的声音,我再一次问,它是从哪儿来的?跟以前一样,问也是枉然,看来它是在我心里——不是外部世界。我问,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幻觉吗?
我不相信。
吃早饭的时候,我对戴安娜和玛丽说,我要去旅行,至少得离开四天。
我在下午四点离开那座房子,四点刚过就站在路标脚下,等着把我带到遥远的桑菲尔德去的马车。在荒山僻路的寂静中,我老远就听到它正驶过来。那正好是一年前的夏日傍晚我在这个地点下车的那一辆——而当时我是多么孤独和绝望啊!现在,当我坐进车里,又一次到了去桑菲尔德的路上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飞回家的信鸽。
路上走了三十六小时,快到终点的时候,那绿色的树篱、大片的田地、牧草遍地的山丘,跟我离开的那个地区相比,有着多么温柔的特征啊!这一切在我看来就像一度熟悉的容貌。马车在一家乡村客店门前停下来,我问从客店里走出的仆人:
“桑菲尔德府离这儿有多远?”
“正好两英里,小姐,就在田的那边。”
我从马车上下来,把箱子交给客店保管。这时晨曦照在客店招牌上,我看到了用金字写的“罗切斯特纹章”字样。我高兴得心跳起来,我已经到了我主人自己的土地上了。但它又沉了下去,它这样想:
“你的主人也许不在这儿。即使他在这儿,你和他也没有任何相干。你还是别往前走的好,向客店里的人打听一下消息吧。”
这个建议是合情合理的,可是我不能强迫自己接受它。我害怕会得到一个使我失望得支持不住的回答,我要再看一看桑菲尔德府。我的面前就是那阶梯、那片田地和那条小路。还没等我弄清我在干什么,我已经上路了。我走得多快呀!我眼巴巴地盯着前方,想第一眼就看到那片熟悉的树林。
树林终于耸立在前面。我匆匆地继续往前走,又过了一块田地,一条小径,那儿就是院墙,就是后面的房屋了,那座宅子仍被遮掩着。
“我应该第一眼看到宅子的正面,”我下了决心。“在那儿我可以认出我的主人的窗子。也许他正站在那儿——他起床很早,也许他正在花园里散步。在那种情况下,我能保证不疯狂地朝他奔去吗?”
我沿着果园的墙走过去,转过了拐角。那儿有一扇门,两旁有两根石柱。我躲在一根石柱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
我怀着羞怯的喜悦朝一所宏伟的房子望去。而我却看到了一堆焦黑的废墟,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必须给我脑海里疾速穿过的这些问题找到答案。除了客店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找到回答,于是我立即赶回客店去。
店老板亲自给我把早饭送来。
“你一定知道桑菲尔德府吧?”我好不容易说出了这句话。
“是的,小姐,我曾是已故的罗切斯特先生的总管。”
“已故的?”我不由得叫道,“他去世了?”
这下我才又喘过气来。
“罗切斯特先生现在还住在桑菲尔德府吗?”
“哦,不,小姐,桑菲尔德府去年秋天烧毁了!真是个可怕的灾难!那么多的宝贵财产全给毁了。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烧起来的,那景象真是可怕,我亲眼看见的。”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桑菲尔德,那一直是多事的时刻!
“你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他们猜对了,小姐,他们猜对了。你也许不知道,”他把他的椅子往前挪近一点儿,接着说道,“有一个女士……一个……一个疯子养在宅子里吧?”
“我听说过一点儿。”
“这位女士,小姐,”他继续说,“原来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这是用最奇特的方式发现的。有一个小姐,宅子里的家庭教师,罗切斯特先生爱……”
“可是火灾呢?”我提醒他。
“我就要说到了,小姐——爱德华先生爱上了她。仆人们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爱得入迷。他们说,她是个小不点儿,小得简直像个孩子。喔,他铁了心要娶她。”
“这段故事,你以后再给我讲吧?”我说,“现在我有特别的理由要先听听关于大火的一切。是不是怀疑那个疯子——罗切斯特太太,跟失火有关?”
“你猜对了,小姐,那是肯定的,是她放的火。有一个女人照看着她,那个叫普尔太太,很靠得住,但是有个毛病——她有时候喝烈酒,然后呼呼大睡。疯子便偷了她的钥匙,溜出房间。那一天夜里,疯子先是把她自己房间的帐幔放火烧起来,然后跑到下面一层,点着了女教师住过的房间里的床。幸亏没人睡在床上,女教师两个月以前就出去了,尽管罗切斯特先生到处找她,好像她是他在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似的,可是一直没有探听到一点消息。因为失望,他很痛苦,他要独自一个人待着。他打发管家菲尔费克斯太太到远处她的朋友家去住,受他保护的阿黛勒小姐也被送进了学校。他断绝与绅士们的一切来往,把自己关在宅子里。”
“什么?他没离开英国吗?”
“离开英国?他甚至不愿跨出家门一步。除了在夜里,像鬼魂似的在果园里走来走去,好像也发了疯。我看他真是发了疯,因为在那个女教师带给他烦恼之前,我从没见过哪个绅士比他更自信、更勇敢。他并不十分漂亮,可是他自有一种勇气和意志。”
“这么说,起火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是在家里啰?”
“是的,他的确是在家里。在上上下下全烧起来的时候,他爬到顶楼上,把仆人们都安全地送下楼,然后返回去要把他的疯老婆从她的房间里救出来。他们大声告诉他,她在房顶上,站在那儿,挥着胳臂,大叫大嚷。她是个大个子女人,头发又长又黑。她站在那儿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她的头发在火焰跟前飘动。我们看见罗切斯特先生爬上了房顶。我们听见他叫了一声伯莎!我们看见他朝她跑过去。然后,小姐,她大叫一声跳了下来,刹那间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
“死了?”
“死了!对,就跟溅满她的脑浆和血的石块一样一动不动,实在可怕。”
“还有什么人丧命吗?”
“没有。也许有了反而好些。”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爱德华先生!有人说,他瞒着第一次婚姻,第一个妻子还活着,就要娶第二个,这对他是个公正的报应。可是,我很可怜他。”
“你说他还活着?”
“对,对,他还活着。不过很多人都认为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为什么?怎么?”我的血液又变凉了。
“他双目失明了。”
我原来担心的比这更糟,我担心他疯了。我鼓起勇气问他是什么引起了这个不幸。
“那全怪他自己的勇气,怪他的好心。他坚持要在别人全都离开房子以后才离开,就在他下楼的时候,轰隆一声,房子整个倒塌了。他从废墟中给拖了出来,还活着,可是伤得厉害。
一只眼睛给砸了出来,一只手压烂了,外科医生不得不把它马上截掉,他另一只眼也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