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冒效鲁诗案
――兼论《围城》人物董斜川及其他
公元1938年(民国二十七年)8月,“游学欧洲”的钱书(字默存,虢槐聚)、杨绛(原名季康)夫妇,抱着小女钱瑗,乘法国邮船阿多士Ⅱ(AthosⅡ)回国。这时,原在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工作的冒效鲁(原名景?,字孝鲁、效鲁,以字行,号叔子),与妻贺翘华,携子女,由莫斯科取道欧洲回国。“在法国马赛舟中”,钱、冒相识。
冒效鲁生于1909年(清宣统元年),钱书生于1910年(宣统二年)。相识时,冒三十岁,钱二十九岁(皆按中国传统虚龄计算)。两位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青年诗人,气味相投,一见如故,唱和从此开始。
冒效鲁《马赛归舟与钱默存论诗次其见赠韵赋柬两首》略云:“邂逅得钱生,芥吸真气类。行穿万马群,顾视不我弃。谓一代豪贤,实罕工此事。言诗有高学,造境出新意。滔滔众流中,盍?异军帜。”“云龙偶相从,联吟吐幽思。苦豪离异撰,狂狷或相类。登高试一呼,响应万邦帜。舍我其谁欤?孟言愿深味。”钱书原唱,因系少作,未收入《槐聚诗存》,从冒诗略见二人在舟中初逢论诗的情景。高谈阔论的内容,不同见解的争辩,下面有专题介绍,这里先说一说二人初逢论诗就感到“狂狷或相类”。
恃才而狂,是钱、冒共同特点之一。李宣龚(字拔可,号墨巢、观槿)《硕果亭诗》卷下(己卯)《喜书孝鲁见过》云:“大难二妙能相访,令我犹生八九狂。”冒效鲁《次答墨巢丈喜余偕默存见过》云:“倒屐已叨宽礼数,却愁无药可医狂。”诗坛前辈赞赏钱、冒的才华,称为“二妙”,并宽容二人之狂。(冒效鲁《呈观槿年丈》云:“公独容我狂,骨鲠任吐弃。”)
李宣龚是最早将钱、冒合称者。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中称钱、冒为“二俊”。钱书《答叔子》云:“篇什周旋角两雄,狂言顿觉九州空。”“二妙”“二俊”之称,不如“两雄”肖其人,“雄”与“狂”相连也。1953年冒效鲁《雨后独游兆丰公园忆默存北京》云:“书来北客狂犹昔,梦到西湖句未空。”自少至老其狂不改。
钱、冒之狂,与痴相连。冒效鲁《红海舟中示默存》云:“苦殚精力逐无涯,我与斯人共一痴。”二人都痴迷于诗,因诗雄而狂。痴之僻性不能改,狂之习气亦不能改,确是“无药可医狂”。
大家知道,曹操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备与操。白居易曾用这个典故,比拟他与元稹之诗齐名。钱书、冒效鲁以“两雄”自喻自勉,可见自命不凡。二人自马赛舟中相识以后,唱和不绝。钱书《槐聚诗存》中,与冒效鲁唱酬之什最多;冒效鲁《叔子诗稿》中,与钱书赠答之什最夥。钱、冒都不轻许人。冒效鲁对钱书说“君诗工过我,戛戛填难字”,可见冒对钱之尊重。钱书《谈艺录》卷首云:“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二十八年夏,自滇归沪渎小住。友人冒景,吾党言诗有癖者也,督余撰诗话。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余颇技痒。”《谈艺录》撰成后,钱书又有函致冒效鲁,略云:“此书之成,实由兄之指使,倘有文字之祸,恐兄亦难逃造意犯之罪耳。呵呵!”可见钱对冒之尊重。
钱、冒互相尊重,并互相称赞夫人。钱书妻杨绛是作家,冒效鲁妻贺翘华是画家。才子才女,佳偶天成。钱书有《题叔子夫人贺翘华女士画册》诗,称赞贺翘华为“绝世人”“丹青妙手”。又,《叔子五十览揆寄诗遥祝即送入皖》云:“然脂才妇长相守,粉竹金松共岁寒。”冒效鲁1947年《茗座赠默存》云:“儇慧怜娇女,居然有父风。”1955年《得默存九日寄怀绝句逾旬始报》云:“几回北望倚危栏,袖里新诗锦百端。想得添香人似玉,薰炉一夕辟邪寒。”自注:“谓夫人杨绛女士。”称赞杨绛、钱瑗。
以上介绍了钱、冒“文字定交”,从相识到成为密友的实况,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要进行深层分析,才能发现二人既是诗友,又是论敌。冒效鲁《送默存讲学湘中》云:“我生寡朋俦,交子乃恨晚。回思谈艺欢,抗颜肆高辩。睥睨一世贤,意态何瑟。每叹旗鼓雄,屡挫偏师偃。光景倏难追,余味犹缱绻。”这首诗反映出,钱、冒论诗,旗鼓相当,见解不同,互不相让。难能可贵的是,二人不以争辩为嫌,反以为乐,感到余味无穷。1939年冒效鲁作《光宣杂咏》,钱书作《叔子寄示读近人集题句,媵以长书,盍各异同,奉酬十绝》。对比钱、冒之诗,二人论诗的见解,虽有分歧,但能互相尊重,“盍各异同”,即不强求观点一致。这个原则,使二人能够长期保持诗友论敌关系。本文首次提出这个问题,并以二人对陈三立、陈衍、冒广生三位诗翁的态度为例,进行论证。
一钱书、冒效鲁对陈三立态度之比较
要了解钱书对陈三立的态度,先要了解陈衍对陈三立的态度。
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云,“诗坛都头领二员:天魁星及时雨宋江――陈三立”,“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郑孝胥”,“一同参赞诗坛军务头领一员: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陈衍”。此说影响甚大,流传甚广。陈衍虽对其评价甚为不满,然亦承认陈三立、郑孝胥为江西、福建两大诗派之领袖。据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三十一云:“近来诗派,海藏以伉爽,散原以奥衍,学诗者不此则彼矣。”附录《奚无识诗?》云:“自吾友陈散原、郑海藏以五七言,提倡于大江上下且三十年,江表之为诗者日益众。大略才调?爽者,多与郑近;思力奥衍者,多与陈近。”
陈衍虽承认陈三立、郑孝胥是学诗者所祈向,实际上他对陈三立的诗,甚为非薄。如《石遗室诗话》卷一云:“伯严论诗,最恶俗恶熟,尝评某也纱帽气,某也馆阁气。余谓亦不尽然。”卷三云:“语必惊人,字忌习见。近日沈乙庵、陈散原,实其流派。”这两段话,对陈三立似乎未作严厉的批评,其实只说了一半(不重要的一半)。在私人谈话中,才流露出那重要的一半。
门人黄曾樾笔记《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云:“(师云)陈散原文胜于诗。”“师云:所谓高调者,音调响亮之谓也。如杜之‘风急天高’,是矣。散原精舍诗,则正与此相反。”“师云:散原精舍诗,专学生涩,盖欲免俗免熟,其用心苦矣。”
陈衍石遗说,钱书默存记《石语》云:“陈散原诗,予所不喜。凡诗必须使人读得、懂得,方能传得。散原之作,数十年后恐鲜过问者。早作尚有沉忧孤愤一段意思,而千篇一律,亦自可厌。近作稍平易,盖老去才退,并艰深亦不能为矣!为散原体者,有一捷径,所谓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鸟不言紫燕黄莺,而曰乌鸦鸱枭;言兽切忌虎豹熊罴,并马牛亦说不得,只好请教犬豕耳。丈言毕,抚掌大笑。”
1927年冬,黄曾樾向陈衍学诗时,“将所闻于函丈者,随时记录之,其已见于先生著作者,均不记。”1930年发表出来。1932年阴历除夕,陈衍招钱书“度岁”,书“退记所言,多足与黄曾樾《谈艺录》相发。”至1996年亦刊布于世。从《(陈)谈艺录》到《石语》,陈衍两次私人谈话,都是不见于《石遗室诗话》者,是他内心深处真实思想的倾吐,而且一次比一次坦率。陈衍严厉批评陈三立因“恶俗恶熟”,而“免俗免熟”“避熟避俗”,而“专学生涩”,力求艰深,至“老去才退,并艰深亦不能为矣”!陈衍直言自己“不喜”陈三立诗,甚至断言“数十年后恐鲜过问者”。从“言毕,抚掌大笑”,反映出他得意之至。
钱书与陈三立不相识,无往还。书《谈艺录》二九批评竟陵诗派云:“竟陵派锺谭辈自作诗,多不能成语”,举其“磬声知世短,墨迹引心遐”“虫响如成世”等句,认为“酷肖陈散原”(页102)。《谈艺录补订》批评陈三立之表章阮大铖《咏怀堂诗集》,是“未了然于诗史之源流正变,遂作海行言语。如搔隔靴之痒,非奏中肯之刀。”(页103)此二例可见书对三立之非薄。《围城》小说中对“散原体”有嘲讽,与陈衍观点一脉相承(详下)。
冒效鲁对陈三立极为钦佩。1928年效鲁在北平,拜谒三立。《次韵赋呈散原先生》云:“每闻佳作惊潜采,才接高谈已别筵。”1939年效鲁在上海,《光宣杂咏?陈散原丈》云:“‘所忧直纳无穷世,敢死翻余自在眠。’(自注:集中句)不解茂先渠自,散原诗法本游天。”所谓“渠自”,指诋毁“散原体”者。1962年效鲁在合肥,《黄山樵子,夜过谈艺,臧否人伦,推倒元白,舌底澜翻,势不可当,去后戏为三绝》之二、三云:“强口马兮决鼻牛,呶呶争辩几时休?(自注:渠诋散原翁为豁鼻老牛,余意不能平。)座黄花应笑我,踏携明月送髡囚。(自注:此散原句法,当撄樵子之怒耶。)”“前人朴质今人笑,面辱乡贤邵祖平。(自注:散原尝为年家子同乡邵某诗作序,恭维未餍其欲,邵于散原面将序文撕碎以辱之,散翁貌益谦下)诸老风流难仿佛,得君狂者竟何人?”前一首学习陈三立句法,以表钦佩,反对诋毁者;后一首歌颂三立德艺双馨,陈之谦恭与邵之骄傲形成鲜明对比。1962年效鲁在合肥,《癸卯岁暮杂咏》之六云:“伯瑟工诗狎二陈,(自注:后山、简斋)散原月旦最持平。诗坛老宿今俱尽,年少俄惊白发新。(自注:君与余少日同以诗受知散叟,今各垂老)”此首感念三立对己之赏识。又《忆散原老人仍次前韵》云:“旷代难逢唯此老,平居永忆隔孤灯。摇天鬓影谁夸得?誓墓文词世鲜能。唾弃锺?尊盎缶,鸡鸣莫便误苍蝇。”此首极表对三立钦佩之忱,对诋毁三立者当头一棒。
二钱书、冒效鲁对陈衍态度之比较
《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云:“无锡钱子泉基博,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哲嗣默存(书)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性强记,喜读余诗,尝寄以近作,遂得其报章云:‘新诗高妙绝跻攀,欲和徒嗟笔力孱。自分不才当被弃,漫因多病颇相关。半年行脚三冬负,万卷撑肠一字艰。那得从公参句法,孤悬灯月订愚顽。’第六句谓余见其多病,劝其多看书少作诗也。”
《石语》附录:“余二十一年春在北平得丈赐书,问病并示《人日思家怀人诗》,亦敬答一首,以少作删未入集。”
对照二文,陈衍所云“尝寄以近作”,即书所云之《人日思家怀人诗》。陈衍所云“得其报章”,即1932年3月书在《清华周刊》第37卷第5期发表,后载入《石语》附录之《敬简石遗诗老》。《石遗室诗话?续编》所载者,为书之初稿;《石语》所附录者,为书之定稿。第七句“句法”改为“句律”,第八句改为“孤灯悬月起痴顽”。
《石语》附录:“二十一年春,丈点定拙诗,宠之以序。”序略云:“默存精外国语言文字,强记深思,博览载籍,文章淹雅,不屑屑枵然张架子。喜治诗,有性情,有兴会,有作多以示余。余以为性情兴会固与生俱来,根柢阅历必与年俱进。然性情兴趣亦往往先入为主而不自觉。而及其弥永而弥广,有不能自为限量者。不臻其境,遽发为牢愁,遁为旷达,流为绮靡,人于僻涩,皆非深造逢源之道也。默存勉之。以子之强志博览,不亟亟于尽发其覆,性情兴会有不弥广弥永独立自成一家者,吾不信也。”
1932年阴历除夕,陈衍招书“度岁”,书“退记所言”为《石语》。
《石语》前言:“民国二十四年五月十日,石遗丈八十生辰,置酒苏州胭脂桥寓庐,予登堂拜寿。”此年冬,书“在牛津”,陈衍寄诗给他,书“复书谢”,“以后音讯遂疏”。
1937年陈衍逝世,书闻讯,“欷惝,为诗以哭”,即《槐聚诗存》之《石遗先生挽诗》二首。第一首云:“几副卿谋泪,悬河决溜时。百身难命赎,一老不天遗。竹弘通学,桐江瘦淡诗。重因风雅惜,匪特痛吾私。(自注:先生诗学诗格皆近方虚谷,时人不知有《桐江集》,徒以其撰诗话,遂拟之随园耳)”第二首云:“八闽耆旧传,近世故殊伦。蚝荔间三绝,严高后一人。坏梁逢丧乱,撼树出交亲。未敢门墙列,酬知只怆神。(自注:宋严仪卿之《诗话》、明高廷礼之《品汇》,皆闽贤挹扬风雅,改易耳目者。先生影响差仿佛之)”
清末民初诗坛领袖之一的陈衍,对青年时期钱书所表现出的才华,极为欣赏,夸奖、勉励、教诲、期望,无微不至。书感念知己,对陈衍极为崇敬。陈衍生前,书歌颂其诗“绝跻攀”,祈求“参句律”,“起愚顽”,遗憾的是未列门墙。陈衍卒后,书在挽诗中,对他作盖棺之论:反对当时人以袁枚比拟陈衍,认为其诗学诗格皆近于元方回,学术之弘通则如清朱彝尊,在“闽贤”中可与宋严羽、明高并列为三。尚未见过书对当时的其他诗翁有这样的崇敬和深情。
冒效鲁与陈衍无来往。1939年效鲁在《光宣杂咏》组诗中,尊称陈宝琛为“陈庵丈”,易顺鼎兄弟为“易实甫、由甫丈”,康有为为“康长素丈”,陈三立为“陈散原丈”,林纾为“林琴南丈”,而对郑孝胥、陈衍直呼其名。诸人皆为父友,而区别对待,可见其对孝胥、陈衍之鄙视。诗云:“白发江湖兴不殊,阉媚世语宁诬。平生师友都轻负,不负萧家颖士奴。”所谓“媚世”,指陈衍撰诗话,恭维权贵;“轻负”之“友”,包括冒广生在内;“不负”之“奴”,则指陈衍所宠之厨师张宗扬,表现在:(1)陈衍所选编之《近代诗钞》,“以厨师张宗扬之诗殿焉”。(2)陈衍所撰之诗话中,誉扬张宗扬父子,如《石遗室诗话》卷五云:“余仆张宗扬,侯官绅带乡人。喜弄文墨,无流俗嗜好,行草书神似苏堪,见者莫辨,东、众异、梅生最喜之。欲学诗于余,余无暇教之,惟从余奔走南北,无游不从,钉铰之作,遂亦裒然径寸,然识字甚少,艰于进境。前岁除夕,亦和余村韵三首云……三首起句俱好。又九日次韵和余天宁寺登高之作云……意自寻常,音节却亮。”《续编》卷六云:“张宗扬读书至不多,而诗句时有清真可喜者。”又云:“京生,宗扬子,有父风,喜为纪游诗。”冒效鲁这首绝句,痛斥陈衍轻负师友而不负奴。
孝萱按:非冒效鲁一人讽刺陈衍宠其厨师,当时之论诗者,亦表示不满。如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云:“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张宗扬,此脯掾也。小人张,主人衍。”附录章士钊《论近代诗家绝句》云:“众生宜有说法主,名士亦须拉缆人。石遗老子吾不识,自喜不与厨师邻。”
三钱书、冒效鲁对冒广生态度之比较
要了解钱书对冒广生的态度,先要了解陈衍对冒广生的态度。
《石遗室诗话》卷四云:“(周)季贶外孙冒鹤亭,早慧有声,长而好名特甚。癸卯始见君诗,佳句甚多,率笔亦时有。”摘引冒广生《饯春诗兼怀肯堂》“酒酣拍遍阑杆说,今夜星无座客稠。忽忆论心范无错,落花如雪过扬州”数首,评曰:“都可与仲则、船山得意之作相挹袖矣。”又云:“君喜填词,诗中多词家语。‘酒酣’二句,又从仲则‘忽忆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来矣。”陈衍非薄黄诗,曾劝钱书“黄仲则尤不可为”,可见他以黄景仁比冒广生,是贬非褒。
同书卷十二云:“余生平论诗,稍存直道,然不过病痛所在,不敢以为勿药;宿瘤显然,不能谬加爱玩耳。至于是丹非素,知同体之善,忘异量之美,皆未尝出此也。孙师郑不厌其严,冒鹤亭则恶其刻,甚者丛怨成,十年之交,绝于一旦。”冒广生未与陈衍绝交,还往苏州庆祝陈衍八十大寿。陈衍也不因广生“恶其刻”而不再进行批评,更进一步地嘲讽广生“空疏”,“未能向学用功”。
《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二云:“鹤亭当壮盛之年,即喜充老辈,留长髯,称老夫,此皆名士结习,欧阳公称醉翁时,年尚未四十也。”《石语》云:“为学总须根柢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交好中……近如冒鹤亭,皆不免空疏之讥。鹤亭天资敏慧,而早年便专心并力作名士,未能向学用功。前日为《胡展堂诗集》求序,作书与余,力称胡诗之佳,有云:‘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夫‘喜心翻倒’出杜诗‘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乃喜极悲来之意,鹤亭误认为‘喜极拜倒’,岂老夫膝如此易屈邪?”钱书“按,《小仓山房尺牍?答相国、与书巢》二札皆有此语,是随园已误用矣。”又“按,孝鲁见此语予云:原函作‘喜心倒极’。”
钱书因冒效鲁而识冒广生。书非薄广生,试举二例:(1)《谈艺录》二九(补订二)云:“(冒广生)《小三吾亭诗录?读公安竟陵诗》七古云:‘公安以活法起死,竟陵以真诗救假。’……小三吾亭语殊模棱。”(页103)此条批评冒广生对公安、竟陵二诗派评语之非。(2)《谈艺录补订》云:“游学欧洲,归舶邂逅冒君景,因以晋见其尊人疚斋先生,并获所著《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其书网罗掌故,大裨征文考献,若夫刘彦和所谓‘擘肌分理’,严仪卿所谓‘取心析骨’,非所思存。余谓补笺洵善矣,胡不竟为补注耶。景嗤余:‘谈何容易。’少年负气,得闲戏取山谷诗天社注订之。”(页23)此条批评冒广生所著陈师道诗补笺,不具备刘勰、严羽论文评诗那种思路与方法。《围城》小说中贬冒广生诗,与陈衍观点一脉相承(详下)。
冒效鲁面对陈衍、钱书等对冒广生的批评指责,抱什么态度呢?他在《冒鹤亭先生传略》中说:“他交游遍天下。交游既广则难免意气不投,有捧就有?,我父五十多岁时,曾写一首诗悼念徐仲可说:‘知交遍天下,宁免轻与妒。惟君无它肠,出情愫。’”这是冒氏父子对待批评指责广生的态度。《传略》又说:“我父在评校过的《困学纪闻》的封面上写道:‘庚寅八月疚斋七十八岁点读。顾亭林《日知录》仿此而作。恨吾中岁溺于词章,五十后专为校勘之学,秉烛余生不能将胸所积蓄,一一笔之于书,继两宁先生大业矣!’”(“两宁”指梁宁居士王应麟,宁人顾亭林)这是冒氏父子对待讥笑广生“空疏”的回答。
综合以上,钱书崇敬陈衍,非薄陈三立、冒广生。冒效鲁钦佩陈三立,鄙视陈衍;诗词是冒氏家学,效鲁不墨守庭训。据《叔子诗稿》附录《诸家评语》,1932年陈祖壬曰:“作者力追西江。”1939年李宣龚曰:“高处直与东野、后山为邻。”“与效鲁为文字交逾三纪”的钱萼孙(仲联),为诗稿撰序,对效鲁的创作历程,作了小结:“少学后山,而(冒广生)先生广以玉溪”。《石遗室诗话续编》卷六云:“鹤亭诗并不似黄陈,其自谓学后山者,结习也;‘未得其拙’则自知之明,自以为不好处,吾以为正其好处。至为作年谱,为注诗,则钦仰其人,无不可也。”父学陈师道而“不似”,子学陈师道可“为邻”,举此例可见冒广生、效鲁诗法之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