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围城》借描绘董斜川嘲讽冒广生、陈三立
1946年,《围城》在《文艺复兴》杂志第一卷第四、五、六期连载,后出版单行本。《吴宓日记》1946年8月3日记:“旧诗人董斜川,则指冒广生之次子冒景,书欧游同归,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当时看出《围城》以董影冒者,何止吴宓,但吴宓形于文字,本文不能不提到他。吴宓已以读者身份看出,冒效鲁本人更是“对号入座”了。钱书生前否认(例如他写给苏渊雷的信中说:“非弟之有心描画也”),而杨绛承认。杨绛在1985年发表的《记钱书与(围城)》文中说:“有两个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一位满不在乎,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未及其他。”(此文又附录于《钱书集?围城》卷末)
吴宓未说明《围城》以董影冒之证据,又误云冒效鲁为冒广生“次子”。近年有考证钱以董影冒者。本文详举七证;有与别人相同者,也有别人未提出而我提出者,还有与别人不同者。
1.杨绛说,《围城》中董斜川“有真人的影子”,未说此人是谁,此人以冒效鲁最合。理由如下:
(1)瞿宣颖撰冒广生私谥“文敏”议,特别说明是“如皋冒巢民先生之旁系”。冒襄字辟疆,号巢民,明末四公子之一,有爱姬董白(字小宛)。《围城》以“董”影冒。
(2)宋苏轼季子苏过,字叔党,号斜川。冒效鲁为冒广生第三子,号叔子。《围城》以“斜川”影冒效鲁。苏轼、苏过父子与冒广生、冒效鲁父子,均诗人,身份吻合。
(3)《围城》说:“董斜川的父亲董沂孙是个老名士,虽在民国做官,而不忘清朝。”是不是以宋末元初的王沂孙影冒广生呢?我认为:沂、夷音同,沂孙者,谓冒广生是夷族后裔,而专指王沂孙不符合冒氏为少数民族。“(方鸿渐)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对董沂孙的描写(尤其是“老名士”),与冒广生吻合。
(4)《围城》说:“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内调回国,善做旧诗,是个大才子。”“董斜川才气甚好,跟着老子做旧诗。”“大才子”之称,非冒效鲁当受不起。“跟着老子做旧诗”,与《叔子诗稿》附《家大人鹤亭先生作诗一首示景》“我有五男儿,也得吾笔”吻合。钱书以“捷克中国公使馆军事参赞”影冒效鲁原任中国驻苏联大使馆秘书。
(5)《围城》说:“董太太是美人,一笔好中国画,跟我们这位斜川兄真是珠联璧合。”与冒效鲁妻贺翘华吻合。贺翘华是名画家贺良朴女。夫为才子,妻为才女,不愧“珠联璧合”之誉。
(6)《围城》说:“(苏小姐道:)‘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斜川:)‘当然是陈散原第一。’”与冒效鲁称陈三立诗“旷代难逢”吻合。
(7)《围城》描写董斜川讲“掌故”,称樊增祥为“老世伯”。据《叔子诗稿?壬子岁暮沪游得口号如干首,纪实等于开米盐琐碎账,殊不成诗也》:“玉台诗画结缡时,八六樊翁善颂辞。”自注:“余于岁庚午腊八结缡北京报子街聚贤堂,樊翁主婚并赠联云:‘金鼎声华金马贵,玉台诗画玉人双。’”“老世伯”之称,与冒樊两家之交谊吻合。
2.杨绛说,钱书“夸张了董斜川的一个方面”,未说哪一个方面。请看《围城》是怎样形容董斜川的:“一个气概飞扬,鼻子直而高,侧望像脸上斜搁了一张梯,颈下打的领结饱满整齐得使(方)鸿渐绝望地企羡。”据1932年冒广生《送儿南行》四首之二云:“汝性毗于刚,未识世路歧。凡心意所造,不避艰与危。”《围城》对董斜川“气概飞扬”的一段描绘,就是夸张了冒效鲁“性刚”。至于“鼻子直而高”,也符合冒效鲁的容貌,效鲁是成吉思汗后裔。
3.钱书在《围城》中,借描绘董斜川,嘲讽陈三立、冒广生,与陈衍的观点是呼应的。请看:
(1)《围城》说:“董斜川道:‘我做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那些乾嘉人习气。’”这与《石遗室诗话续编》认为黄景仁“尤不可为”,以黄景仁贬冒广生,桴鼓相应。
(2)《围城》说:“斜川把四五张纸,分发同席,纸上写着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辞军事参赞回国那首诗,有‘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可是有几句像‘泼眼空明供睡鸭,蟠胸秘怪媚潜虬’;‘数子提携寻旧迹,哀芦苦竹照凄悲’;‘秋气身轻一雁过,鬓丝摇影万鸦窥’;意思非常晦涩。(方)鸿渐没读过《散原精舍诗》,还竭力思索这些字句的来源。他想芦竹并没起火,照东西不甚可能,何况‘凄悲’是探海灯都照不见的。‘数子’明明指朋友并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携’?一万只乌鸦看中诗人几根白头发,难道‘乱发如鸦窠’,要宿在他头上……”这与《石遗室诗话》《陈石遗先生谈艺录》《石语》对陈三立的批评,是呼应的。《围城》借描绘董斜川诗“晦涩”,追根溯源到陈三立,嬉笑之词,严于斧钺。据《槐聚诗存?代拟无题七首》,杨绛撰《缘起》,略云:“尊著《围城》需稚劣小诗,大笔不屑亦不能为,曾由我捉刀。”董斜川诗是杨绛“捉刀”,但其中也有从冒效鲁诗变化而来。如将《叔子诗稿?还家作》“妇靥犹堪看,儿啼那忍嗔”二句变化为“好赋归来看妇靥,大惭名字止儿啼”。
杨绛说,《围城》中“董斜川的谈吐和诗句,全都是捏造的”,本文只是补充说明,“捏造”中也有“影子”。
(二)钱书、冒效鲁之家世
钱书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王钱?的后裔。今据《传叟文录》中资料,列无锡钱氏世系简表如下:
大家知道,钱书“家世儒者”。据《传叟文录》卷首所载唐文治《钱祖耆先生墓志铭》云:“永盛典者,先生家所设也,地处光复门外。”又云:钱福炯曾“习贾”。钱基厚(孙卿)是江苏省工商界领袖之一。钱书生于一个亦儒亦商的家庭。
《传叟文录》卷末所载张一麟《钱母孙太君墓表》云:“基博以书生参淮上军事,民国二年八月,授陆军少校,加中校衔。”钱基博由军界转教育界,历任圣约翰大学、清华大学、第四中山大学、无锡国学专门学校、光华大学、浙江大学、湖南蓝田师范学院、华中大学、华中师范学院教授。是著名学者,著作等身,古文词最有名。“南通张謇见其文而惊异,谓江以北,无敢抗颜行者;吴江费树蔚则曰:‘岂惟江北,即江南亦岂有第二人!’”
冒效鲁的祖先中,最有名的无过于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了。今据《冒氏宗谱》及冒广生《先墓纪略序》《木叶庄墓表》。
据冒效鲁《冒鹤亭先生传略》,冒广生(鹤亭)为清光绪甲午科举人,刑部、农工商部郎中,五城学堂教员。民国瓯海、镇江、淮安关监督,考试院考选委员、高等典试委员,国史馆纂修,以及广州勤、中山大学教员,广东通志馆纂修,太炎文学院教授。建国后为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顾问。是著名文学家。卒后,友人私谥“文敏”。谥议略云:“能文博学,自幼闻名,著作等身,为张文襄、王文勤、张文达诸名公所推许。”冒效鲁生于一个官僚家庭,他本人亦曾从政。
钱书、冒效鲁均为名父之子,自有家学渊源。钱基博、冒广生是传统文人,而钱书、冒效鲁兼娴西学,他们的学术思想、治学方法,均不为父所囿,锐意创新,努力实现自己的学术追求。
(三)叶恭绰对陈三立、冒广生之评价与陈衍不同
叶恭绰(字誉虎,一字玉甫,号遐庵)与陈三立子陈衡恪等交游,冒广生是叶恭绰祖父的弟子,均为世交。《遐庵诗乙编?闻陈伯严丈葬杭州西湖》云:“便抛世网神宁灭,仅冠诗坛志岂图。”《散原翁百岁纪念》云:“百年论定已千秋,高节何曾与世休。”(此指北平沦陷后,陈三立忧愤而卒)《寿冒鹤翁八十》云:“骚坛独步老宗工,易代犹欣物望崇。函谷著书留李耳,河汾讲学继王通。四朝闻见心成史,三世交亲说不穷。”从“冠诗坛”“骚坛独步”句,可见叶恭绰对陈三立、冒广生诗之推崇;“著书”“讲学”句,则称许冒之学术。叶对陈、冒之评价,与陈衍大不相同。
曾见叶恭绰致冒效鲁三函,今摘引要点如下:
大集细读而不克细评,附贡所见,虽非人云亦云,然未必能合尊旨,姑述微意而已,兹奉还乞教。拙作想承钳锤攻错,数十年来,罕得益友推敲,故并无成就。今当垂暮,犹冀一镜妍媸,故以奉烦,想不见却耳。
从者何时往汉,拙稿务望加以绳纠,其可取者,亦乞标出,因自知不易,故极望能助我推敲,非漫作应求也。
今闻从者将赴汉口,拙诗切望不吝批评,俾得自镜,并祈于行前交下,能逐加评骘,至企至企。(四月十六)
叶恭绰与冒广生同辈,三函均称冒效鲁为“世弟”。冒请叶评其诗,叶亦请冒评其诗。叶不以前辈自居,以“益友”期待效鲁,可见其对效鲁诗学之尊重。又,四月十六日函中,叶恭绰提出了他对中外文化交融的一些意见,涉及钱书,有“默存才性及基础均优,然颇有散钱无串之憾”之评,此评当否?谨录供海内外之治“钱学”者参考。
(四)陈寅恪批评陈衍“晚岁颇好与流辈争名”
陈衍《宋诗精华录?》云:“如近贤之祧唐宗宋,祈向徐仲车、薜浪语诸家,在八音率多土木,甚且有土木而无丝竹金革,焉得命为‘律和声,八音克谐’哉!故本鄙见以录宋诗,窃谓宋诗精华乃在此而不在彼也。”陈寅恪批云:“此数语有所指。其实近人学宋诗者,亦非如石遗所言,乌睹所谓‘仅有土木而无丝竹者’耶?石遗晚岁颇好与流辈争名,遂作此无的放矢之语,殊乖事实也。”(据梁基永复印、张求会辑录)寅恪认为陈衍这几句话“有所指”,甚是。指谁?陈衍评陈三立诗“直逼薛浪语”(《近代诗钞》),此《?》斥“祈向”薛浪语之“近贤”,联系起来看,“近贤”指陈三立。钱书《叔子寄示读近人集题句,媵以长书,盍各异同,奉酬十绝》之五“论《宋诗菁华录序》”有句云“福建江西森对垒”,亦可为证。盖当时福建、江西两大诗派之“对垒”,亦即两派领袖陈衍、陈三立之“对垒”。寅恪见过《近代诗钞》《石遗室诗话》等书,深知陈衍非薄三立,所谓“石遗晚岁颇好与流辈争名”,已表示出他对陈衍不满。“争名”必有与其声望相当之对象,此人姓名,不言而喻。寅恪不便为自己的父亲公开辩护,只斥陈衍“无的放矢”,“殊乖事实”而已。
钱锺书评李详
李详,字?言,又字愧生、后百药生,晚号叟,江苏兴化人,著名的文学家。1989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李?言文集》。出版之前,李详之孙李傅砚函求钱书撰序,书婉拒,其复书云:
傅砚先生著席:奉书感愧。翁诗文笔记,向来胝沫,而少年远游,未能捧手,有恨如何。遗著编印,一世学人,皆承嘉惠,不才私心忻悦,更不待言。不才于翁之文章学问,如游,夏之于孔子《春秋》,莫赞一辞。作序题识,乃不自量妄人所为,区区尚知惭愧,未敢僭越,来示勿克负荷,歉悚之至。手此?谢,即颂近安!
钱书敬上三月十二日
针对这封信,并联系有关情况,作六点分析:
(一)信中对李详十分崇敬,再看看《谈艺录》中是怎样评论李详的:
宋《蔡宽夫诗话》言:“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惟韦苏州、白乐天、薛能、郑谷皆颇效其体。”《国粹学报》己酉第八号载李审言丈《愧生丛录》一则云:“太白、韩公恨于陶公不加齿叙,即少陵亦只云‘陶潜避俗翁’也。”
“补订一”余按少陵《夜听许十诵诗》曰:“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江上值水如海势》曰:“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其不论诗而以“陶谢”并举者,尚有《石?阁》诗之“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李群玉《赠方处士》云:“喜于风骚地,忽见陶谢手”,即本少陵来,不得谓少陵只云“陶潜避俗翁”也。如以“陶潜避俗翁”为例,则太白……诗如《赠皓弟》……诸作,皆用陶令事。昌黎诗如《秋怀》……未尝不师法陶公,清初精熟杜诗,莫过李天生;《续刻受祺堂文集》卷一《曹季子苏亭诗序》论少陵得力《文选》,且云:“少陵全集,?兴莫如开府,遣怀专拟陶公。”由是观之,蔡李二氏所言,近似而未得实。(二四《陶渊明诗显晦》)
沧浪之说,周匝无病。朱竹《斋中读书》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诋,盖“贪多”人习气。李?言丈读书素留心小处,乃竟为竹推波张焰,作诗曰:“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才非学最难凭”。(本事见《石遗室诗话》卷十七。)(六一《随园主性灵》)
窃谓(章)实斋记诵简陋,李爱伯、萧敬孚、李?言、章太炎等皆曾纠其疏阙。(八六《章实斋与随园》)
李?言《愧生丛录》卷一力诋《诗归》,谓“专标枯涩清灵为宗,便味如嚼蜡。”……窃谓谭友夏《东坡诗选》实足羽翼《诗归》。钟谭操选枋,示范?鹄,因末见本,据事说法,不疲津梁。惊四筵而?适独坐,遂能开宗立教矣。(《谈艺录补订》103页)
(元遗山)《赠张文举御史》:“会有先生引镜年。”自注:“先生新失明”。按李?言《愧生丛录》卷二谓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引镜皆明目”,《文选》李善注引谯周《史考》载任永事,乃遗山用字所本。是也。(同上150页)
以上五条,仅第三条、第五条赞同李详,第一条批评李详所云李白、杜甫、韩愈不重陶潜,“近似而未得实”;第二条批评李详所云《沧浪诗话》“别才非学最难凭。”传播了朱彝尊的谬论;第四条批评李详力诋《诗归》之非。
我从大量的现象中,领悟到钱书的一个特点:在信札中,他常常对人谦恭;而在著作中,笔下毫不留情。前者是他的处世之术,后者是他的治学之方,要全面理解。
(二)《李审言文集》署“李稚甫编校”。李稚甫撰《二研堂全集叙录》《李详传略》,作为“附录”。1988年5月江苏古籍出版社“编校后记”云:“由李详先生哲嗣李稚甫教授编集整理。李详先生之孙李传砚同志,参与了资料搜集整理工作。李稚甫教授还从头至尾审阅了初校样,在一些地方加了编校者案语。”可见《李审言文集》之完成,全仗李稚甫之努力,李传砚不过作为孙辈代表,挂个名而已。
《李?言文集》卷首有张舜徽、王利器二序,张序撰于1983年9月10日,略云:“其嗣君稚甫先生,近忽简札先施,殷勤以序其先人遗集为请,余重其抱守遗书,汲汲力谋刊布为不可及也。”王序撰于1983年9月23日,略云:“哲嗣稚甫教授,以北京图书馆所藏清稿十余种,校董后,先行问世,问序于予。”二序皆应李稚甫之请求,与李传砚毫无关系。
既比李稚甫晚一辈,又对《李?言文集》无功之李传砚,请钱撰序,欲达到什么目的,路人皆知,聪明绝世之钱书,岂能不知?当然不允。
以上略考《李审言文集》出版情况,供解读钱书复李传砚函者之参考。
(三)钱书并非一概拒绝为人作序跋。他为卢弼《慎园诗集》撰序,即是一例。此序署“乙未七月后学无锡钱书敬序”,乙未为1955年。
(四)《谈艺录》称李详为“丈”,复李传砚函称李详为“翁”,钱书对李详的尊称,要追溯到其父钱基博与李详的交往。《李?言文集?学制?书札》上卷有《与钱基博四函,附:钱基博答李叟书二函》。“文有骈散”,李详为骈文名家,基博为散文高手,二人互相推重,李详“愿与(基博)为友”,基博尊李详为“前辈”,李详谦让,基博“必致其诚,敬敢仍以晚学自居”。双方谈文论学之语,兹不多引,唯就《现代中国文学史》一事言之。
李详《与钱基博四函》之一云:“费君范九述足下语,索拙著骈文,谨以一部呈教。比年稍有进境,别钞骈文序目求政。”之三云:“阁下前属范九,索鄙著文集,为文学之左证。不知阁下位置弟于何等?一流将尽,温太真尚为色动,公之《文学史》出,定有可观,朱紫月旦,凭其一言,辱在下风,愿闻其说。”今按: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编《古文学(一)文2?骈文》评李详曰:“详骈文,精隶事而乏韵致。特其书札,词笔疏俊而气调岸异;繁采既削,古艳自生,乃正萧散似魏晋间人作。”
(五)钱书批评李详“别才非学最难凭”诗,涉及朱彝尊、陈衍以及他本人对《沧浪诗话》的看法。《谈艺录》六一云:“陈石遗丈初作《罗瘿庵诗叙》,亦沿竹之讹;及《石遗室文四集》为审言诗作叙,始谓:沦浪未误,‘不关学言其始事,多读书言其终事,略如子美读破万卷,下笔有神也’云云。余按‘下笔有神’,在‘读破万卷’之后,则‘多读书’之非‘终事’,的然可知。沧浪主别才,而以学充之;石遗主博学,而以才驭之,虽回护沧浪,已大失沧浪之真矣。沧浪不废学,先贤多已言之,亦非自石遗始。”书逐一指出朱彝尊、李详、陈衍对《沦浪诗话》的误解,坚持他自己“沧浪主别才,而以学充之”的观点。
(六)李详、钱基博、钱书都评论过林译小说,今摘其要点如下:
李详《与钱基博四函》之三云:“弟于畏庐,从未识面,面观其所译小说,重在言情,纤?巧靡,淫思古意,三十年来,胥天下后生尽驱入猥薄无行,终以亡国。昔人言:‘王何之罪,浮于桀纣。’畏庐之罪,应科何律?”
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古文学?文?散文》云:(高凤谦)挚友王寿昌精法兰西文,亦与(林)纾欢好。遂与同译法国大仲马《茶花女遗事》,至伤心处,辄相对大哭。既出,国人诧所未见,不胫走万本。既而凤谦主干商务印书馆编译事,则约纾专译欧美小说;前后一百五十种,都一千二百万言;其中多泰西名人著作,若却而司?迭更司,若司各德,若莎士比亚,均有之;而以译却而司?迭更司为尤高。最先出者为《茶花女遗事》,致自得意。盖中国有文章以来,未有用以作长篇言情小说者,有之,自林纾《茶花女》始也。纾移译既熟,口述者未毕其词,而纾已书在纸,能限一时许就千言,不窜一字,见者惊诧其速且工。自以工为文辞,虽译西书,未尝不绳以古义法也。尝语人曰:中西文字不同;而文学不能不讲结构一也。
钱书《林纾的翻译》:“商务印书馆发行的那两小箱《林译小说丛书》是我十一二岁时的大发现,带领我进了一个新天地,一个在《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过梁启超译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等,都觉得沉闷乏味。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他接近三十年的翻译生涯显明地分为两个时期。‘癸丑三月’(民国二年)译完的《离恨天》算得前后两期间的界标。在它以前,林译十之七八都很醒目,在它以后,译笔逐渐退步,色彩枯暗,劲头松懈,读来使人厌倦。”“为翻译起见,他得借助于文言小说以及笔记的传统文体和当时流行的报刊文体。古文惯手的林纾和翻译生手的林纾仿佛进行拉锯或跷板游戏;这种忽进又退、此起彼伏的情况清楚地表现在《巴黎茶花女遗事》里。那可以解释为什么它的译笔比其他林译晦涩、生涩、‘举止羞涩’;紧跟着的《黑奴吁天录》就比较晓畅明白。”……
对照起来看,李详彻底否定林译小说,钱氏父子则程度不同地予以肯定。书将林译小说划分为两个时期,认为前期?于后期,但最早的《茶花女遗事》尚属于尝试、摸索阶段,在坚守古文义法与借助文言小说、笔记、报刊文体上,摇摆不定,不如后译的小说晓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付出了学费吧!)书能言其父基博之所未言,从事物的发展规律来看,是进步的现象。
必须将钱书在著作中对李详的评论以及其不同的学术观点,与他复李传砚函中对李详的谦恭之词,合并观之,才是全面的。这个原则,不仅适用于钱对李详,也适用于对其他学者文人。
《慎园诗选》中所见之钱基博、钱锺书
《槐聚诗存》1949年有《寻诗》一首,诗曰:“寻诗争似诗寻我,伫兴追逋事不同。巫峡猿声山吐月,灞桥驴背雪因风。药通得处宜三上,酒熟钩来复一中。五合可参虔礼谱,偶然欲作最能工。”钱书这首七律,到1955年,引起了八十老人卢弼的吟兴,接连写了十二首和诗,从此二人结为忘年之交。卢弼字慎之,湖北沔阳人,著《三国志集解》《慎园文选》《慎园诗选》。卢和钱诗十二首,收入《诗选》中。《诗选》未公开出版,只油印了几十部。大陆人士见过此书者不多,港、台人士见过此书者更少。《槐聚诗存》中不载卢弼和诗,只能从《慎园诗选》中窥见卢弼与钱基博、钱书父子交游情况。先按照《诗选》卷十的排列次序,引用卢弼和书《寻诗》十二首,并略加注释。
和无锡钱默存(书)原韵
远溯鸿蒙一切空,庄《齐物》尚趋同。侯王已等蝼蛄日,今古相殊牛马风。腹既常枵何患俭(藏书卖尽),身将就木不忧穷。天心好意安排定,万类昂头颂大公。
再叠前韵
斧藻群言一洗空,车书万国轨文同。修齐平治推今日,耕稼陶渔反古风。曾笑秦皇驱鹿逐,谁从鲁叟怨麟穷。《易》云无首元亨利(君主革除),《礼运》终趋大道公。
三叠前韵
钱唐王气已成空,孝友家传今古同。足下学行施北地,尊翁教泽化南风。继绳济济光方炽,文采滔滔运不穷。他日伏龙如枉顾(来书有造谒之语),庞公月旦尚能公。
孝萱注:钱基博、钱书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王钱?后裔,故卢弼有“钱唐王气”二句。当时基博在武昌,书在北京,故卢弼有“北地”“南风”一联。
四叠前韵题《谈艺录》
诗人眼底已群空,点缀雌黄便不同。漭漭海天怀旧雨,泱泱大国启雄风。清言如画终无倦,玉屑馀音竟不穷。皮里阳秋褒贬在,词坛点将是非公。
注:《谈艺录》是钱书的名著。卢弼所见者是上海开明书店1948年本。
五叠前韵(钱君著《人?鬼?兽》一书,觅求不得戏作)
搜寻已遍冷摊空,想象痴人说异同。野录岭南开《北户》,《虞初》赤壁祭东风。《春秋》晋《乘》偕《?杌》,夏后诸侯记有穷。是否随园《子不语》,猜疑劳我梦周公(是书后见之,劝不作此类书)。
注:《人?鬼?兽》是钱书的短篇小说集。卢弼所见者是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本。
六叠前韵
欲瞻丰采愿成空(钱翁神交多年,尚未谋面),桥梓皋比(读皮音)两地同。吾道南来施化雨,大江东去挽颓风。人文吴楚文终胜,天运循环运不穷。早与松岑成敌国(金松岑赠默存诗有“老夫视此为敌国”之句),武昌鱼美忆钱公。
注:金天翮原名懋基,字松岑,改名天羽,号鹤望,又号鹤舫,江苏吴江人。《天放楼诗集》卷二十一《赠钱默存(书)世讲》云:“谈艺江楼隽不厌,喜君词辩剑同。老夫对此一敌国,年少多才信不廉。祁乐后来人挺特,李舟名父子矜严。著书隐几识盈尺,醉读吾能昼下帘。”此诗作于甲申(1944)。七十岁的“老夫”金天羽对三十四岁(皆虚龄)的“年少”,视为“敌国”,可见钱书之“多才”。天羽与基博是朋友,故称书为“世讲”。
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编《古文学(二)诗2?宋诗》论金天羽曰:“挽近诗派,郑孝胥以幽秀,陈三立以奥奇,学诗者,非此则彼矣。顾有异军突起,为诗坛树赤帜者,当推吴江金天羽松岑。天羽才气横肆,极不喜所谓同光体,越世高谈,自开户牖,自谓:‘我诗有汉、魏,有李、杜、韩、苏,有张、王小乐府,有长吉,有杨铁,有元、白,有皮、陆,有遗山、青邱,而皆遗貌取神,不袭形似。自幼学义山,人不知也;学明远、嘉州,人不知也;学山谷,人不知也,然于此数家功最深。’斯盖寸心得失之言。刊有《天放楼诗集》《续集》。陈衍谓:其才思如矿出金,如铅出银,在明则杨升庵,在清则龚定,可相仿佛。及其老笔纷披,殊有杜少陵所云绝代佳人‘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之态,并著于篇以备考论焉。”卢弼甚喜基博此书(详见下文),基博时在武昌,卢弼居天津,所云“神交多年,尚未谋面”,以及“武昌鱼美忆钱公”等句,皆实录,非虚言。
七叠前韵
红尘俯视尽虚空,谁与苍生苦乐同。陆海愿无争战地,乾坤赖有转旋风。万方多难真逢劫,六合兼吞计已穷。若使群盲销蠢动,潜移默化仰天公。
八叠前韵
蠲输文物锦囊空(钱翁将珍藏文物书画金石尽赠华中师范学院),高密家传有小同。不使野由施夏楚,长教曾点咏春风。中西早已兼淹贯(谓默存),陈蔡何能久困穷。茅苇纷纷丛卉里,诗人尚有顾黄公(顾景星有《白茅堂集》)。
注:《慎园诗选》卷首《诸家题识》载钱书《评和韵八首》“澜翻层出,横说竖说,诗家之广长舌也,膜拜顶礼而已。枚乘止于《七发》,孔明不过七擒,公乃复加一焉。八米卢郎之后,遂有八和,卢翁亦他年故实。”
卢弼和诗九首,书只言“八和”,何故?因第九首乃题基博《卢木斋先生遗稿序》,结语称赞书“青出于蓝胜乃公”,书只能避而不谈。
九叠前韵(题钱翁撰《木斋遗稿序》)
杰构宏篇一世空,高标已见耻雷同。文星世泽传吴会,木铎经年振楚风。大集姓名得依附,寒家铭感正无穷。最难迁、固联绵业,青出于蓝胜乃公。
注:1953年卢弼编辑其亡兄卢靖(号木斋)遗稿,油印数十册,函请钱基博撰序,这是基博晚年的一篇重要文章,未公开发表,知者极少,是珍贵的资料。研究基博晚年思想,不可不知此序。
钱基博《卢木斋先生遗稿序》:“七年前,余客授华中大学以来武昌,偶在坊间睹沔阳卢木斋先生辑刊《湖北先正遗书》七百二十卷而善之,亟购而归以赠图书馆。江汉炳灵,文章攸托,诏我共学,知所皈依,以为世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吾知之矣,不过厌故而喜新,曲学以阿世耳,非有所真知灼见也。独先生生新旧嬗变之交,实事求是以孤行己意,其始开风气之先,及其既也,矫风气之偏,而不为风气所囿,有以见天下之赜而观其通者也。遗文三十首,哲弟慎之先生网罗放佚,千里邮寄,而属论定以发其指。基博之生也晚,未及奉手,而又末学寡识,何足以窥先生之深。独念先生生前清咸丰六年,方当科举极盛之日,士非帖括无以进身,抑无以得食,先生独毅然有所不为,而究心畴人以牖启新知,旁通欧故,年二十八,犹困不得一衿,亡以自振拔,而先生莫之恤。亦既为一世之所不为,抑亦亡以易食于当世,挈慎之先生相与槁饿萧寺,而人亦莫之恤,则以孤行己意,而所学之与一世忤也,是岂屑意于曲学以阿世者哉,然而风气之开以之。于是有光绪甲申法越之役,我军败绩,问所以,则曰:法军枪炮之射击准,而我不如也。先生闻之,叹曰:此不习畴人之术也。因著《火器真诀释例》一书,具草为湖北巡抚长洲彭芍亭中丞所见,付之刊,而礼聘主讲算学书院,遂以显名当世,而项城高勉之学使试补沔阳州学生,调肄业经心书院以风厉多士,于是先生年二十九矣。其明年应乙酉科乡试,则以天算对策冠绝全场,而为典试义乌朱蓉生先生所识拔,谓科举以来所未有,中试举人。高学使称为朴学异才以荐于朝,特旨以知县交直隶总督李鸿章委用,于是需次天津,委充武备学堂算学总教习,而获交侯官严幼陵先生,读所译著各书,并以通知四国之为,而欲推陈出新,见诸措施。历知赞皇、南宫、定兴、丰润诸县,擢多伦诺尔厅,奉旨简放直隶提学使,调任奉天。前后服官垂三十年,敬教劝学,新猷懋焯,播在人口,而科举之废,尤先生一言之以。先生以光绪乙巳秋,奉委率直隶官绅赴日本考察学务,临行谒总督袁世凯,世凯曰:此一行也,宜深究彼之何以兴学,而我之所以不振自见。”
“先生对:此不必出国门而可知者。吾国千百年相习以科举取士,所试者八股文诗赋小楷耳。萃一国之聪明才知,悉心以事帖括无用之学,然上自台阁卿相,下至一命之士,无不出于此,而美其名曰正途,得之者富贵利达,惟意所欲,否则穷愁白首,亡以自立于天地,使科举不废,虽日言兴学,学必不兴。如水流然,既有长江大河可奔赴,而支港细流,其何能畅。今之学校,不过支港细流而已,富贵利达之途不在也。学部侍郎严修方在座,力赞其说。于是世凯会商鄂督张之洞连衔入奏,先生之行未旬日,而停科举之诏下矣。呜呼!先生之在当日,岂非舍其旧而新是谋,以开一时风气者哉。然而先生知新温故,不废经史,《轩语》《书目答问》二书,张之洞早岁为学政时所著,以课科举之士,而诏示读书之途径者也。先生则所至必挟,五十年寝馈二书,按目以求,积书至数十万卷,而临民为政,历知五六县厅,提学直隶、奉天两省,未尝不刊印二书,接见士夫,必以相贻而勉之读书。及辛亥革命而先生解官,则慨然曰:吾不食于官,而儒者以治生为急,吾粗晓欧人之计学而未及施用,则摅所蕴蓄以委身实业,通商惠工,与时为盈虚,家大蕃息,而先生不以自丰豢,则蠲其金十万元,出其书十万卷,捐之南开大学而以营建木斋图书馆。先生不以为足,而度地北京城西以营建第二图书馆。名椠秘籍,灿然盈架,宜其沾溉儒林,欣读未见。然挠万物者莫疾乎风,欧化东渐,经史束阁,惟新之求,衡政论学乃至移风易俗,言必称欧美,一往不返,轻我家丘,变本加厉,而读线装书以为大诟,宁啻《论语》当薪而欲茅坑是投,此则吾乡吴稚晖老人一时逞之谈,而传诵青年以为大快者也。先生则不以人弃我取欣得所求,而以道丧文敝为大戚,思古情幽,与慎之先生穷年孜,陈发秘藏,而以为近己而俗变相类,莫亲切于乡邦文献,校理旧文,搜刊《湖北先正遗书》《沔阳丛书》,卷且逾千,所费以大万,欲以恢张楚学,宏我汉京。吾读《湖北先正遗书序》,而低徊往复以不自已焉。其言有曰:当兹道丧文敝之会,而值新旧绝续之交,水火兵戈,乘除纷扰,往籍湮晦,文献沦亡,失今不图,后将无及,岂徒以专己守残,而志在辅弱起微,倘亦一世之所不为,而先生独有以为之于此日者耶。呜呼!昔年人方笃旧,而先生日新又新,此日人皆骛新,而先生与古为徒,岂果先生之好与一世为忤,无亦长虑却顾,意念所及,国必自伐,而后人伐,非与时为变,固天演之所必淘汰,而舍己徇人,亦人心之日趋自伐一往不返,寝且丧吾,自淘自汰,何有图存。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诚慎之也,倘不究观始终,而漫以一端相窥,几何大方之家,不为曲士所笑哉。先生九京有知,倘亦以雍之言然。后学无锡钱基博谨序。”
据《卢木斋先生遗稿》卷首卢弼题识:“伯兄木斋先生,注重事功,不尚辞翰,生平文字,多不留稿,余搜辑数十篇,略加选择,纂成此卷,泰半为余代作。”基博此《序》,不评卢靖文章如何,而详论其“生新旧嬗变之交”,“其始开风气之先”,其后“矫风气之偏”,“有以见天下之赜而观其通”。基博从知人论世的角度,以“字向纸上皆轩昂”的笔力,写下这篇名文,特录全文如上。
今春习书吟事又辍近与默存唱酬忽触吟兴遂盈数纸
岂将吟事寄生涯,千古茫茫几作家。姑写胸怀销暮景,诗如蔓草眼如花。
注:这首七绝,总结九首和诗。
和默存《寻诗》原韵
绮思妙谛易翻空,凿险探幽意境同。彩笔千言干气象,雄词万里驾长风。翠微吐纳形骸外,关塞收归掌握中。君已高吟鸣天下,衰龄驽蹇愧难工。
注:卢弼于九首之后,又作此首及下二首,共十二首和诗。
再叠前韵
锡山才彦世间空,况复佳人携手同(默存伉俪同膺讲座)。绛帐高台双化雨,金闺缀句满屏风。赏心选韵弹琴后,乐意倾茶角胜中。桃李门墙争艳日,宣文弟子亦能工。
注:此首兼咏书妻杨绛。
以上均1955年作。1956年,卢弼又写了一首《寄怀钱子泉先生仍叠前韵》,诗曰:
湖乡归去愿成空,风雨怀人异地同。北海推崇高密日,东坡善述老泉风。薪传江汉囊无底,运转神州道不穷。寄语花林群弟子,渊源师友颂钱公。
注:1957年基博病逝。
《慎园诗选(不分卷)》有《近人杂咏》,小序云:“据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以所载之人为限,亦有载而不咏者,口载生存者不咏,余不谙词曲,不敢妄评,王国维博学苦行,不专以倚声见长,故咏之。”卢弼对基博此书极喜爱而赋诗二十四首,对书中人物王运等十六人进行评论。
《慎园诗选》卷首有钱书三文,不见于他书,今移录并论述如下:
(一)“评和诗八首”评语中有“孔明不过七擒”句,今按:卢弼《三国志集解》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引《通鉴辑览》曰:“七纵七擒为记载所艳称,无识已甚。盖蛮夷固当使之心服,然以缚渠屡遣,直同儿戏,一再为甚,又可七乎!即云几上之肉不足虑,而脱试鹰,发柙尝虎,终非善策,且彼时亮之所急者,欲定南而伐北,岂宜屡纵屡擒,耽延时日之理,知其必不出此。”又引钱振曰:“《李恢传》丞相亮南征‘后军还,南夷复叛,杀害守将,恢身扑讨,锄尽恶类,徙其豪帅于成都’。《谯周传》周上疏云:‘南方远夷之地,平常无所供为,犹数反叛,自丞相南征,兵势逼之,穷乃幸从。是后供出官赋,取以给兵,以为愁怨,此患国之人也。’观此二传,则知亮传注引《汉晋春秋》南人不复反之说(《马良传》注亦有此语),七禽七纵之说,即其渠帅而用之说,皆不可信。马谡攻心之说,亦未真收其效。承祚一概不取,盖有故矣。”《通鉴辑览》、钱振皆否定“七擒”。卢弼引用之,可见他也是否定“七擒”的。书不怀疑“七擒”,所以作为典故。卢为史学家,钱为文学家,故有此异。
(二)《慎园诗集序》、(三)“钱君默存复书”《序》云:“光、宣以来,湖北诗人,有天下大名者,樊山、苍虬为最,沈观、笏卿,抑其次也。樊山才思新富,殆如刘后村论放翁,所谓天下好对偶,为渠作尽,而朱弦三叹之韵致盖寡。苍虬体格高浑,失之肌理不密,气浮于词,其于江西社里,亦如学唐诗者之有空同、沧溟矣。同光体既盛行,言诗者竞尊苍虬,如周、左二家,秀难掩弱,亦得把臂入林。而樊山别调孤行,遂等诸魔外,门户偏心,余尝慨之。近乃知沔阳卢慎之先生,夙论如此,窃喜自壮。先生一代学人,世多以抱经、竹汀比目,不知其工诗也。尝偶以七言律一章相赠,余方叹其典切,竭才欲酬答而不得。而先生叠韵再三,以至于八,出而愈奇,接而愈厉,余骇汗走僵,不敢吐一字。先生因徐出旧稿,许余讽咏之,然后识樊、陈、周、左辈,当让出一头地,而微恨先生之深藏若虚也。先生诗机趣洋溢,组织工妙,虽樊山不能专美于前。又笃于伦纪,情文相生,非徒刻意求新巧者。且学人而为诗人,匪惟摭华,且寻厥根,昌黎所谓于书无不读,用以资为诗,先生有焉。樊山稗贩掇拾,不免于花担上看桃李,非其伦矣。虽然,尝试论之。意到笔随,澜翻层出,此皮袭美所擅也。卷轴浩博,精于运遣,此宋子京所擅也。故袭美《杂体诗序》,标多能之目,而高似孙《纬略》,采子京逸句最多。若皮若宋,皆湖北之先正,先生与之继起代兴,而岂徒与晚近世作者,较一日之短长已哉。乙未七月后学无锡钱书敬序。”此序撰于1955年,卢弼收到后,回信致谢。金钺看了,大为不满,写信给卢弼,批评钱书:“乃不嫌悉抑并世之人,藉与独扬作者,且不止于抑,直一一诋讥之,则其扬也,其果为修词立诚也否耶?恐读者亦将有所致疑也。向读此君著作,其浩博至可钦,而锋芒殊足畏。为人作序,亦用此法,似欠含蕴,殆由积习使然欤……此君好抨击,下走又从而效之,一笑!虽然,文笔淹雅,其学究可敬佩,正所以责备贤者耳。”
卢弼又写信给书,请修改序言,略云:“窃以大笔溢美之辞,遂启下走怀惭之念。”“楚中三老(指樊、周、左),流誉京华,属在后进,曷敢轹乡贤。任先(陈曾寿)同学,伊吕伯仲,地丑德齐,互相割据。左右臧否人物,自有权衡,惟序于拙集中,辞气之间,似宜斟酌,无令阅者疑讶。如承修饰,益臻完璧,冒昧陈辞,伏希谅恕。”书复信,坚持不改,全函如下:“前奉手教,正思作报。又获赐书,益佩长者之古心谦德。拙序属词甚拙陋,然命意似尚无大过。文章千古事,若以年辈名位迂回袒护,汉庭老吏,当不尔也。司空表圣之诗曰:‘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唐子西之诗曰:‘诗律伤严似寡恩’。严武之于杜甫,府主也,而篇什只附骥尾以传。鲁直之于无己,宗师也,而后山昌言曰:‘人言我语胜黄语。’虽即君臣父子之谊,亦无加恩推爱之例。故杜审言、黄亚夫,终不得为大家,而《乐全堂十集》,未尝与王、朱、袁、赵之作,等类齐称。虽然,公自尽念旧之私情,晚则明谈艺之公论,固可并行不悖耳。和邵诸联,典丽之至,鄙言樊山不能专美,此即征验。公既逊让未遑,而复录尔许佳句相示,岂非逃影而走日中乎?一笑。”
卢弼将他与书的来往函件,录示金钺。金钺复函,略云:“(钱书)复书‘汉庭老吏’、‘谈艺公论’各说,适符管窥所及,自为著书则可……若先轻议其人之乡邦群彦,借为推重其人出类拔萃之张本,试思即觌面语言,亦未为得体。至援引乡贤为比,命意本佳,只措词稍未圆融,致落痕迹,未免使受者难安,读者生讶。似可将此二札缀次序后,庶几彼此两全其美,而读者亦可无议于后,且不负知音见赏之盛意。以区区一言,又引出二公两篇精作,是可增艺林一段佳话也。”卢弼照金钺意见办理。
卢弼又作《楚三老咏(樊樊山增祥、左笏卿绍佐、周沈观树模)》,说明:“钱君偶尔骋笔锋,一时兴到忘尔汝。高文自垂天壤间,藐躬窃不取。后生礼宜敬前贤,安敢自矜大言诩。赋诗陈词告来兹,庶几僭越憾可补。(钱君默存为拙吟撰序,称许逾量,感而赋此。)”一篇序言引起一场纠纷,是书想不到的吧!
今按:书《慎园诗集序》对樊增祥、左绍佐、周树模、陈曾寿诗之评价,金钺表示不满,而置钱对卢弼诗之评价不论,是不全面的。今将钱对卢之评价,与诸家(包括金钺)对卢之评价,列表对照如下:
经过比较,可以看出,书对卢弼的评价,与诸家对卢弼的评价,是相同的或相近的,钱自信为“明谈艺之公论”,是无愧的。
最后,对无锡钱氏父子与卢弼的交往,归纳为三点体会:
(一)20世纪50年代,在武昌执教的钱基博,在北京工作的钱书,与在天津闲居的卢弼,闻声相思,诗文酬酢。但不是基博介绍书与卢弼通信的,也不是书介绍基博与卢弼通信的。
(二)卢弼赋诗赞美钱氏父子、书夫妇;基博为卢靖遗稿撰序,书为卢弼诗集撰序,均自称后学,可见互相尊重。
(三)卢弼推崇书《谈艺录》而劝其勿作《人?鬼?兽》一类书,反映出老辈对新文学不能接受,然而并不影响二人之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