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镜头里的江湖与殿堂
周星驰不仅是最可爱的人,也是一个极聪明的人。有高人说:每个创作者多少都会受到别人的影响,但高手是用偷,庸手是用借。所谓“借”,是人家都看得出是谁的;所谓“偷”,是指化得巧妙,谁都以为是你自己的。周星驰电影里的很多创意,其实都是从别的电影里偷来的,但往往被“隐于无形”。比如说《食神》里的黯然销魂饭,还有《少林足球》里又苦又咸的馒头,大概就是从《情迷巧克力》(Like water for chocolate)这部电影里偷来的;《破坏之王》里打擂台,学了《洛基》的好多东西;其经典之作《国产凌凌漆》,也很令人怀疑很多地方都在和何平的《双旗镇刀客》开玩笑。
《双旗镇刀客》是后来才看的,看到一半就有这个感受,什么以气御刀,刀不离身,半夜练气,一刀断岳,全都是《国产凌凌漆》里见过的桥段。虽然这只是猜测,但也很有可能,毕竟《双旗镇刀客》当年是被香港金像奖评为十大华语片的。
《双旗镇刀客》向来的威名,是被誉为动作场面最古龙的武侠电影,刀战隐其形而写其神,将想象的空间留给观众。但我看过仍觉不够完美,也许是期待太高的缘故,尽管在那个时代出现已是奇迹,但我还是觉得能够更好。在我看来更具价值,令这部电影得以传世的,倒应该是影片的故事,这个简单的小故事实际上很难得地承载了一个超越武侠世界的完美寓言。
《双旗镇刀客》其实并不只是武侠片,你从中还可以看到冒险片、幻想片,甚至是写实化的西部片,但比重最大的,应该是儿童片。这部电影其实是在讲一个孩子怎样面对成人世界的虚伪和霸道的故事,讲一个人怎样从对权威的迷信、从对世界的恐惧中终于走出来,从以为可以依赖他人到终于意识到,真正的力量原来只在自己心中。
成人的,未知的世界,原本像那些黄沙里的影子一样模糊。他们是威名赫赫的沙里飞,是被视为魔王的一刀仙,是看他不起的瘸子老爹,是逼他留下来等死的男男女女。到了结尾,那些影子才终于一一显现——答应赴约帮忙的沙里飞不知躲到了哪里,瘸子为了保护他被一刀仙砍死,一刀仙一步步地走过来。终于,刚刚还在瑟瑟发抖的孩哥在愤怒中站起来,和一刀仙对峙。
黄沙卷起,淹没了几道刀影。孩哥的头顶流下一道鲜血,一刀仙露出诧异的神情,转身走出几步,忽然颓然倒地。一直在镇外偷窥的沙里飞纵马而出,拿走那把宝刀。却还厚颜无耻地说:你不仁我不能不义。孩哥终于明白,“你骗了我。”
这就是《双旗镇刀客》的故事:令他崇拜的欺骗了他,看他不起的为了他而死,令他恐惧的最终死在他的刀下。这不是一场刀战,这是一个孩子的成人礼,是一个柔弱的心灵终于面对自我和战胜自我的象征。
它象征的是每个人的成长,都会是一个认识自我的过程,一个从随波逐流到勇敢面对的过程。
每一个人的成长中,都将遇到他的沙里飞,他的一刀仙,他的瘸子老爹,只是在一开始你并不会知道。
每个人的心里其实也都有一种力量,只是在一开始你同样不会意识到。
前面拿《国产凌凌漆》和《双旗镇刀客》比,似乎有点跑题了,其实换个角度想,两部片也是有相像的地方的。
武侠片描写的是虚构的世界,但它之所以有意义,就在于可以在一个架空的世界里演绎现实的实质,表达关于生活的某种情怀,某种理解,只是你往往需要一些敏感才能发现——周星驰的很多电影也是如此。
《双旗镇刀客》是站在孩子的视角拍成的电影,是一个童话。周星驰的了不起同样在于,他就和圣埃克苏佩里那样的童话作家一样,是站在孩子而不是成人一边,是站在弱势群体而非主流价值一边来拍摄自己的作品的。《国产凌凌漆》里“刀客”阿漆佩着杀猪刀,“出入上流社会”,其实是很感人的。为什么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有那么多的年轻学子拥护周星驰,认为周星驰代表了自己的文化,就是因为周星驰没有站在成人世界这一边来打压这些本来就对世界怀有恐惧的年轻人,而是令他们看到自己的尊严,看到自己骨子里还存在着的、成人世界中往往缺失的可贵的纯真。同样的,为什么好多记者问周星驰的问题都那么无聊,那么不知所云,也是为此。
因为他的片子根本就不是给那些正在失去想象力和同情心的大人看的。
就像《双旗镇刀客》也只是给那些还记得自己的童年的大人看的一样。
再说何平多年之后的另一部作品,糅合了史诗、武侠和西部类型的《天地英雄》。
《天地英雄》是何平的梦回唐朝,可惜,这个梦做得却不怎么样。只有影片没能完成的一些野心,可以拿来谈论一二。
中井贵一演的角色,给人的感觉是想表达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中井贵一和姜文最后在土城上对话那一幕,是希望表现一些史诗感的,但是没有。
姜文演的大唐戍边将军李,不肯杀契丹俘虏,也是想表达点什么,仍旧什么也没说出来。
《天地英雄》的结尾,渲染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佛借和尚的身体,杀死那个契丹将军。这已经不是有没有表达出来的问题,而是根本就非常荒诞——佛成了汉人的佛,帮汉人杀契丹人。引两句金庸在《天龙八部》里的话,“你们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契丹为明,汉人为暗”。民族情绪可以表现,但把佛也当成工具,未免就太可笑,表现出对宗教精神的毫无理解。我也有朋友是契丹后裔,我想人家看了电影一定不会高兴。
《天地英雄》的不成功,有很多原因。剧本的不完善是首先的,但更大的原因是缺少浪漫的精神。《双旗镇刀客》的些许不足是还不够粗糙,在氛围上还可以更不浪漫一些——有精神上的浪漫就足够了,可以以氛围上的野蛮突出精神上的浪漫,就像徐克的《刀》一样。《双旗镇刀客》中的几场戏,其实还可以再克制一点,更不传奇一点。
但《天地英雄》的缺点,却恰恰是没有浪漫。电影既没有给出一个令剧中角色释放灵魂的空间,也没有给予人物的精神和行为以准确的把握。影片基本的意境和氛围也未能保证。比如《双旗镇刀客》的美术相当具有特色,而《天地英雄》的美术,简直差到了令人无法相信其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的地步。美术是一部武侠或史诗最根本的气质,这一来就更加形神俱败。给人感觉何平并不适合把握大的格局,也不适合去制造一个依托于想象的世界。
在《天地英雄》里,我们看到了何平偏爱的西部世界,看到了类似《双旗镇刀客》中的“刀手”,看到沙漠中和“双旗镇”极为相像的小镇,中井贵一出场时的几刀也被剪出了类似《双旗镇刀客》的凌厉效果,但我们却没能再次看到一个浪漫或者悲怆得令人感动的故事,或者一个虚构出来却令人甘心信以为真的世界。
它让人想,也许一部关于唐朝的史诗,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力能够拍得出来。
而且,确实没有一部中国的史诗或者武侠电影表现过令人信服的唐朝。
罗卓瑶的《诱僧》,其中借鉴舞台剧的形式表现了一个华丽到幻灭的唐朝,镜头下一个肥皂泡般空幻的世界,表现出她对唐朝盛世,如其对人性般的怀疑。
《十面埋伏》同样令我们看不到传说中的大唐气度,尽管“雕栏画柱”确实精彩,而骨子里的气质,却像一部三级片。
希望将来有一部电影,能像那个著名的摇滚乐队一般,带领我们“梦回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