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称徐克为大师了,但在我心中却始终不是。我还是愿意把徐克看成一个特别真实的人。
大师总是要高过他的作品,像达芬奇所说的标准,“判断超越了作品”。但徐克和他的作品,以及他作品中的人物总是平等的,像朋友一样,所以喜欢徐克,也像喜欢一个朋友一样。徐克的可爱,就在于他不完美,他和一个普通人太像,也有自己的弱点和缺点。有的时候,徐克浪漫得不得了,你看了会觉得生活中浪费的东西太多了。但有的时候,他也会把特别残酷的事情给你看,像《夕阳之歌》里说的,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公平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等着被杀掉,一点办法都没有。徐克有时候也很虚弱,而且他从不把自己的无奈掩饰起来,所以有的时候,像《黄飞鸿》,你会感觉到他特别痛苦。还有的时候,他又会推翻自己,像《刀》里面说的,“有一天发现错的正是自己”。我总觉得,一个人总讲一样的话,他是很可疑的。因为一个正常的人,他总是会有时很开心,有时很悲观,有时很理想化,有时又会关注现实。普通人如此,徐克的电影也是如此。这一点上,我觉得在香港只有尔冬升和徐克很像,也是有很多面,每部作品都不同。所以尔冬升也不是大师,而是一个特别真实的人,只不过才气不如徐克而已。
徐克的好,就在于他的真实,徐克很像蒂姆·波顿,只不过还有入世的一面,所以两人就只有一半像了。徐克也黑暗,但却不像拉斯·冯-提尔那样的导演,持续不断地把一条残疾了的腿展示给人家看。徐克也有文化,但他绝不是那种读书读到没有人味,读到自以为文化重于泰山,其他都轻于鸡毛的人。这个道理就像田壮壮因为有些记者看不上《茶马古道》里那些藏民时讲的话一样——有些人读了点书,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以为挺NB,但到了茶马古道上,面对那里的人,实际上你就是一SB。顺便说一句,我一直觉得田壮壮就是武侠人物。
前一阵子我看傅聪的书,大师在主谈莫扎特、萧邦等等之余,竟然也提到非常平民的武侠文化。比如他说他喜欢的一个网球运动员,打球从没有想过输赢,只想着一定要打出最好的网球,而且每次输了,都是很真心地赞美对方。傅聪就说,真的是很了不起,是那种“武侠的精神”。而徐克被问到什么是“侠”时,也回答说是“放得下俗世的价值观”。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他们眼里的武侠,其实就是一些活得很简单,不懂得营营苟苟的人而已。注意傅聪的话:不是你每次都赢,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迹,才是“侠”;而是你输了之后能心无芥蒂,能真心地欣赏比你更优秀的人,这种单纯和心胸,才是真正的“侠”。
最近出了一系列很烂的武侠片,这个再正常不过了,武侠片真的不是谁都能拍的——这不是水准和文化的问题,而是要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真的当它是一回事,真的是一个“放得下”的人。像有时听徐克说,“我很喜欢林青霞”,“我很喜欢周星驰”,“我很喜欢某某某”,他自己不会觉得有别的什么,别人听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换了别人,他自己不敢讲,别人听了也要吓死的,这就是“放不下”。徐克生活中的很多小事,像梅艳芳刚逝世时,有人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梅艳芳,徐克竟当场流泪到不能自持(这是我最感动的一件关于徐克的事情);而徐克和他太太的感情,真的太像他的武侠电影里的感情了;徐克会说非典的时候,大家戴着口罩,才知道互相珍惜,那是上天在提醒我们,平时太不懂得珍惜身边值得珍惜的东西,而他的电影也都是在提醒我们这一点;他在接受访问时,也永远是很实在地,甚至有点傻傻地什么都肯讲,从没有提防自己,提防提问者,这是真正心灵安宁的人才能有的表现。而且徐克也像刘镇伟一般澹泊名利。像奥森·威尔斯拍《公民凯恩》时,因为自己挂不挂编剧名和原编剧差点要打官司。而徐克的很多经典根本就是他拍的,自己却也只挂个监制了事,等等等等。我觉得那些眼盯着武侠片的人,还是等什么时候懂得了这些,再去拍武侠电影吧。
还有,徐克电影最好的地方,举个例子说,像贾樟柯说他最喜欢《马路天使》(其实《十字街头》也是),他说那里面那种文化后来在内地都失传了,只在香港电影里有表现,其实你看徐克的电影,里面就有这种文化,而且有很多。这个就不多说了。
总之,我宁愿说徐克不是什么大师,他和田壮壮眼中的藏民是一样的。所以徐克到天山拍《七剑》,便说那里简直就是武侠世界了。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