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的曼哈顿岛,是纽约的经济文化中心。
下城以金融为主,有股票市场、证券公司、银行总部;上城以文化著名,有大都会博物馆、历史博物馆、自然博物馆、现代艺术博物馆和哥伦比亚大学;中城是艺术世界,有百老汇林立的剧院,和时代广场交相辉映的霓虹灯,人流车流昼夜不息。
怀古堂,这个经营中国古玩,传播东方文化的古董展览馆,就开在中城侧街的一栋小楼里。曼哈顿中城的主街上高楼入云,彩旗飞扬,侧街里则整齐地排列着一栋又一栋坚固结实的小砖楼。虽然楼型楼面各异,却都是门高窗大,结构坚实而不炫耀,格调优雅而不花哨。很多有钱人的愿望就是在这里买一栋小楼,不分昼夜地融化在这令人陶醉的曼哈顿文化气息中。
怀古堂的主人罗浩是有钱人,虽然也许不属于那种富可敌国的有钱人。他是白种美国人,罗浩是他的中文姓名,早年他与妻子罗莎琳去日本度假,在那里接触了东方文化,很快就着了迷。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视角不同,令罗浩夫妇大开眼界。然而,东方文化也有区域之分和类别之分,在众多区域和类别里,他们对中国的字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罗浩认为,中国字画是东方五千年文明最浪漫也是最有涵义的表达形式。他自己算是个纽约文化人,可是接触了解中国古代文明却不多,更不深,而这种文明却有着那么难以形容的美丽。如果在纽约这个地方认真地投入时间和精力做起中国古字画的生意,一定有巨大的市场潜力。于是罗浩夫妇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投入多年积蓄,在曼哈顿中城的六十一街,买下来一栋四层的砖楼,重新装修后,挂出金字招牌“怀古堂”,从此正式开张。怀古堂的英文译名为Kaikodo,源于日文,与罗浩在日本生活的经历有关。
头几年,怀古堂通过各种方式拓展市场,招揽了纽约各行各业的旧友新贵,不仅开张顺利,而且生意越做越好。九十年代,美国正值股市飚升,经济繁荣,有钱人置地买房,对古玩的需求日增。中国古字画历来被上流权贵看作是高雅的爱好和情趣,加上罗浩努力介绍,慎重推荐,一时间怀古堂“洛阳纸贵”。虽然画展连延不断,依然供不应求。
怀古堂印出精美的预展画册,寄给客户,并在开展之日举办酒会,以上好的酒水鲜果菜肴款待来宾。无论是旧时的有钱世家,还是傲气的股市新贵,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价格高低似乎不是什么问题。罗浩与罗莎琳身穿中国传统布衣布裤,在人杯之间走动,频频举杯,谦恭有礼,并不时停下脚步,耐心解释中国字画的神奇之处。怀古堂的开展酒会总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罗浩夫妇与我们相识,是侨居纽约的中国画家刘丹引见的。一九九六年,刘丹的老师萧平先生来纽约访问,我们一行包括萧平夫妇、刘丹以及我和谢舒,一同去拜访了罗浩夫妇。当晚,罗浩夫妇作东请大家在曼哈顿中城的川菜馆“五粮液”吃晚饭。席间,由于共同的兴趣,大家相谈甚欢,彼此留下美好印象。
此后,只要怀古堂有展览,我都会收到他们寄来的画册和请帖,请我们去开展的酒会上喝上一杯酒。
罗浩戴白边眼镜,白胡白须,面色红润。他的太太罗莎琳身材娇小,穿戴得体。他们俩天造地合,相得益彰,做古玩生意,不仅有板有眼,而且很有韵味。
怀古堂从卖古字画开始,可是古字画不多,收集很困难。他们渐渐地尝试卖现代画家和书法家的作品。这个变化仿佛也十分顺利,怀古堂卖什么都有人买,生意如离弦之箭一发不可收拾。
生意归生意,日子归日子,生意好了并不是日子想当然的好。罗浩夫妇生性浪漫,在城里坐店守业不是他们理想的生活。于是,罗浩请了一个能干的经理留在怀古堂应酬业务,自己携罗莎琳去了梦之地——夏威夷,在那里买下一所海边餐馆,一边看海享受人生时光,一边迎送来往之酒客,同饮共醉。
闻此,我一位先前在大学教书的同事,赞叹道:夫复何求。
罗浩偕夫人逍遥而去,纽约空留下一个经理策划经营,怀古堂的生意因此渐渐从高处滑落。时机曾经是罗浩的朋友,他在适当的时机投入古董行业,一举成功。而现在,时机成了他的对手,众多竞争者趁此时机蜂拥而入,抢占货源与市场,只消一、两年时间,纽约又出现了若干罗浩式的商人。所不同之处是,罗浩的生意取道“随其自然”,他的同行却多是“急功近利”。很快,怀古堂的生意急剧下落出现了危机,这个危机把罗浩从夏威夷的海边拉回了纽约,拉回到冷峻的现实之中。
此次罗浩回纽约非彼次东京回纽约。东京回纽约时,罗浩挟破釜沉舟之势,势在必得,斗志高昂如猛虎出山。此次夏威夷回纽约,他们尝遍人间美酒,奋斗热情如若强弩之末,似乎有了与世无争的倦怠。我于二零零三年在怀古堂重遇罗浩时,他红润的面颊上映着夏威夷的太阳,身穿宽大的花布短衫,白色长裤,白边眼镜换成了变色镜,说话举止依然谦恭有礼,文质彬彬。
我问他,“夏威夷的餐馆生意怎么样?”
罗浩顿了一下,面有难色。我有些后悔问的不好,毕竟我和他的关系还留于客套闲聊,私有的话题不太妥当。
罗浩说,“谁都知道,餐馆生意是个难做的生意。”闻之,我被他的诚实感动。我琢磨,这时候的罗浩似乎生意和享受两面受损,但愿他能够重整旗鼓渡过难关。
当年秋季,我再接到怀古堂的请柬时,请柬已经简化了许多,原先精致的绵纸信封卡片,换成了一般的明信片,画册也不再奉送。
二零零四年整整一年,由于忙于公司事务,我未能去怀古堂欣赏展览品。直到零五年春季,我接到邀请去怀古堂时,方才又见到一年多未见的罗浩。此时的罗浩,依然如故,丝毫不见紧张忧虑的神态,话语言谈宽松可亲。不知什么原因,我忽然对罗浩生出了一种老朋友重逢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对怀古堂感到十分亲切。
怀古堂一直以展销中国字画为主,这一次却破天荒办了一个大型的中国古瓷展。楼上楼下摆放着各个朝代不同器形不同色彩的古瓷,夺目好看。我好奇地问罗浩,怎么一下子征集到了这么多高质量的瓷器。罗浩一笑,说,所有的瓷器都是他多年的私藏。虽然怀古堂一直经营中国字画,他本人却视中国古瓷为自己的最爱,多年来不间断地悉心收藏。现在他已经卖掉了这栋怀古堂的楼房,他们将于月底迁出这个地方,留下这些古瓷怕是没有地方妥善保管,不如让与有心之人收藏。“迁店”是个客套话,罗浩卖了房子又在拍卖自己心爱的收藏,他似乎彻底断了古玩的念头。
我们相视一笑,彼此在笑容的后面看到了几分无奈与感慨。
回顾我们多年的交往,多是在饭桌上与酒杯之间,我尚未从怀古堂买过东西,现在我想买下他一件收藏,也好作个念想。我看中的是迎门的条桌上那只立起来的二尺青花大盘。此盘落明代嘉靖年款,纹饰密而有序,繁而不乱。盘中央一棵石榴树,枝叶茂盛果实累累,两只山鹊在枝头嬉戏,呼之欲出。盘内外壁皆以缠枝花叶纹绘出莲,菊,山茶,牡丹,四季花卉,迎面看去,气派十足。石榴树预示着丰收的未来,如此的吉祥之兆,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我遂买下这个明嘉靖大盘,也渴望着能借罗浩的潇洒,有朝一日做个逍遥之梦,浪迹天涯。
罗浩亲自为我包好大盘,放置在一个特制的锦盒中。他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买了这个盘子。知道吗,苏格兰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田野风光,这个美丽的盘子就是在那里寻找到的。”
现在我每每看到这个青花大盘,怀古堂似乎依旧如故,近在咫尺。(蔡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