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名气在外,这个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古旧之城,却又是那么的繁忙。来访的客人沿着城里的大道在一家接着一家灯火辉煌眼花缭乱的商店里穿行,乐此不疲地采购,给这个老城带来了异地的快乐。
纽约也是一个文化艺术城,积聚了世界异域的各色人种,大街小巷里有他们开的各种风味的大小饭店,也有他们经营的古董店。
纽约做古董生意的商人多数是美国犹太人和中国人,古董店选址又讲究老传统,比较集中,开在老区域,不轻易搬迁,往往一传就是几代人,所以单凭一张几十年前的老发票寻找原先的老店没准也能寻得着。
我所知道的几处古董店开在下城兵器库附近,也就是东二十五街和西二十五街一带。这个兵器库每年办一次古董展销会,规模很大,还有东方文玩专场。下城还有东八街沿百老汇上下不少小古董店,卖精美的钟表和首饰。中城和上城的古玩店不集中开在一处,零零散散却各有规模,比如五十三街二楼的哈特门珍奇古董店,店里的东方玉器牙雕瓷器,藏品集中,琳琅满目,十分丰富,很难在一般的店里可以看得到。
上面所说的古董古玩店都开在纽约最繁华的曼哈顿岛上。虽说我在这些店里买过东西,却都是付了钱走人,握不住人脉。若依了我的口味,远离闹市的法拉盛才是买卖古董的最好地方。法拉盛有人气人缘,买一件东西就能说出一件东西的故事——
一、小眠斋和麦先生
凤仪轩开张不久,香港来的麦先生相中了这块小地方,他同周凤仪商量能不能匀出楼梯左边的小房间让他也开一个古玩铺子。小周点头答应了,于是麦先生紧挨着凤仪轩开出一家名叫小眠斋的古玩店。由此一来,一个楼梯下面变成了两家店:凤仪轩和小眠斋。
我曾问过麦先生,请他解释一下这个小眠斋的含义。麦先生说,古玩这个行当,不可以太认真,得睁一眼,闭一眼,故而取名小眠斋。
与凤仪轩相比,小眠斋的东西贵,从楼梯下来的客人习惯了凤仪轩的价钱,不太愿意在小眠斋里淘换东西。麦先生原先在香港已经经营了多年古玩生意,古董知识多,可称为是行中人。尤其是他对玉器的研究很精到,能说出一、二、三、四,颇令人信服。可是麦先生懂归懂却说得不很流利,因为他的国语吃力,顾客听起来别扭。法拉盛对古董收藏感兴趣的新人,多数说国语。卖古董必须有嘴能说,既然麦先生的古董贵,那么请麦先生说一说为什么贵,如果国语说不好,解释不清楚,多多少少会妨碍生意,好在分租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开销不大,维持店面不成问题。
麦先生坐店烦了腻了,就走几步路串一个门到隔壁的凤仪轩沏一杯茶,与小周闲聊。他们俩一个说慢悠悠的湖南普通话,一个说生硬的香港国语,半懂不懂,距离不远不近,倒是妥帖。
偶然有一次,我去凤仪轩看货,时逢小周不在,隔壁麦先生坐在椅子上打扇子看书,我便顺势走进小眠斋,麦先生连忙站起来招呼。
我们互致问候,然后他客气地引着我看各个橱柜里陈列的古董珍玩。小眠斋布置得比凤仪轩紧凑,墙上装置了肩膀高的小玻璃橱柜,里面放着鼻烟壶、小木雕、象牙雕,小瓶小碗之类小件,玻璃橱柜下面是长条案桌,桌上搁了文房四宝、佛像、香炉等等,案桌下面放了几个形状奇异的灵璧石和太湖石。麦先生的玉器陈列在他身前的大柜台里面,柜台上了锁,台面是半寸厚的玻璃,玻璃擦得干净明亮,里面的玉器色泽各异,温润含光。麦先生打开店里的聚光灯,让我仔细观赏。
我看了一圈,对他说,“麦先生,你地方不大,东西不少,可惜我不收藏鼻烟壶,也不懂玉器。”
麦先生客气地说,“听说你能看瓷器,我有一件东西请你看看?”
说完,他取出一张小绒毯铺在玻璃台面上,然后从柜台下面捧出一个大瓷件,小心地放在绒毯上。这是一个六楞雕空底座的青花香炉,这种式样的青花香炉我见过几件,却没有见过同器型里有这么大尺寸的。这个香炉约一尺三寸高,特别厚沉。香炉手工捏琢,边沿不甚规整却十分滑润,内腹似挖凿而成,有明显的竹刀挖凿痕迹,很像胎泥成型做好之后,再用竹刀将内里挖空而成的琢器。这种作法很少见到。再看青花纹饰与青花发色,颇似明初正统、景泰、天顺三朝所谓造瓷“空白期”的祭祀供奉用器。看青花色泽颇为艳丽,画的是赋闲之士在山中饮酒作乐,醉卧山冈之态。笔触随意,画意天成,我一看便动了心。
“麦先生,请问这个香炉什么价?”
麦先生要了一个价,我还了一个价,麦先生人干脆,一点头,可以,我遂买下了这个香炉。这青花香炉的野趣与画中人的放达不羁,似乎与我心境合拍。我把它置放在楼梯拐弯处,每天上下楼必见,给我许多遐想的空间。
那以后,我便经常去小眠斋看看。后来又买到一件耀州窑的瓜楞小罐,我在麦先生的要价上还价两百,麦先生没有用国语说“行”。
他说,“成。”
现今的麦先生国语已大有长进,麦先生的古玉生意在法拉盛做得越来越好,还常常往来在纽约和香港之间,路子很活套。
二、玉清堂
说小眠斋的东西贵,是因为尚未见过真贵的。跟在小眠斋麦老板后面,又来了一位山东的余先生。听口音,余先生一口北京味儿,年纪轻轻,却是老式北京人的客套,见面招呼周全,说话滴水不漏。余先生也向小周借一方宝地做个小生意。他要借的这一方宝地就是凤仪轩内的一个六尺柜台。
凤仪轩这样的柜台共有五张,经过了零五年秋天在法拉盛商场举办的一次拍卖会,清出了不少积压的大瓶大罐,店里松动了不少。此外,小周把原先由陈老先生的老店里承继下来的一整柜台的古旧照相机,通通让给了波士顿的一个古董商。这样,匀出一个六尺柜台应该不成问题。现在余先生开了口,加上他们本来就认识,周凤仪便让出一个靠墙的柜台,把余先生请进了门。
“小生意”是余先生客气的说法,其实余先生想做大生意。他毫不避讳地说:要走上层路线。到底有多上层,没有人敢问。余先生择“玉清堂”这个名字,取意富裕之宝藏,不尽之清源,其中亦融入了余先生的“余”字儿的谐音。
开张那天,余先生的朋友送去了花篮、大橘树,喜气洋洋,场面隆重。余先生身穿一件古式绸缎大襟上衣,对前来恭贺的人频频作揖致谢。他在纽约最具影响的华文报纸《世界日报》登出了大幅广告:玉清堂,至尊堂古董店,承蒙亲朋挚友鼎力相助,本店择吉日订于一月十九日(星期四)正式开业,特选十数件明清官窑及御用瓷器、杂项织绣等精品,无上欢迎各界人士、古玩爱好者、收藏家及同行先进,赏脸赐教。
余先生的古董,品相上乘,其中有一件革丝龙袍,一个大漆盘,几个透剔的玉挂件,这些我都不甚精通,所以没有收藏兴趣,故而也没有开口问价。
余先生的几件瓷器,品相不错,便请余先生从柜里拿出来看看。最先看到的是一件珊瑚地开光粉彩小碗,做工画工皆十分精细,底无款,而是画了一条龙。余先生说那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嘉庆年间的东西。我请余先生开个价,余先生问我能否出个价他听听。
第一次与余先生打交道,摸不着他这个“上层路线”的底,于是我还是请他开个价。余先生犹豫片刻,说:“原本我想开高一点,现在我不开高了,给你一个实在价,五十万,您看怎么样?”
这五十万不是人民币是美元。我笑说,“余先生,你给这个碗开的价,当属嘉道第一瓷。至少我尚未听说过清朝嘉道瓷器有比这个价更高的了。”
余先生开了这个价,我便不好再问他其他瓷器的价钱了。我想他的这个上层的心气一时半会儿下不来,或许余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等着真正的大藏家登门拜访。好在一个柜台几乎没有什么大开销,经得起,即便长年累月不做什么生意也能够坚持下去。不过看余先生的经营之道,他似乎不太计较花小钱,有鸿鹄之志。
一个月以后,我又去玉清堂的柜上与余先生聊天,他问,“怎么样蔡先生,买件稀罕过个年?”
可不,恰是正月十五过小年。
“余先生的稀罕我如何消受得起?”
“唉,此一时彼一时,今天不谈万,我拿来几件促销,几百元一件,拿一件给您看看?”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玻璃橱柜里放了几件新到的瓷件。玉清堂新张,我本应该表示祝贺,无奈标价太高,但今天这几百元一件的瓷器倒是可以买,既可表达恭贺心意也算走了一次余先生的上层路线,讨个吉利。
略略将玻璃橱柜里新来的瓷器看了一遍,我请余先生拿出一个粉地彩绘的高足酒盏让我细看。这个酒盏上下分开两截,上半截是酒杯,下半截是盏托。上截酒杯中心升腾出一个立体的绿釉龙身和龙头,龙首高昂出杯,龙嘴微张吐舌,牙齿和龙舌都有,杯里和龙身的连接处浑然一体不见孔洞缝隙,只有杯底心接下面盏托处有一个小圆孔,酒杯放在盏托上,这个圆孔正对着盏托中心朝上的五个小圆孔。肥大的台形盏托是一个中空的容器,像似去接托杯中的满溢之酒。盏托顶部成一个圆盘,圆盘边薄里厚,亦似空心盘叶。掂酒杯和盏托的分量,略感手沉,细细观察露胎的圈足,瓷土精细。观整体器型,不偏不倚,不摇不晃。酒杯与盏托上绘制了八条彩龙,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其彩料与纹饰,色彩丰富却不艳俗,绘工精妙又不失威猛,杯与盏的边口是鲜艳的回纹和金粉装饰。虽经年累月,金粉有所磨失,却依然显得富丽堂皇。盏底有双框六字篆书红款:大清乾隆年制。这个酒盏的标价只有四百二十元。我想,余先生一定标错了价,便问,“四百二十元?”
“蔡先生,不瞒您说,这玩意儿吃不准,不少人说是仿器,但不知是新仿还是旧仿,是旧仿就算您捡个漏。不过话说回头,我原本可是花了大价钱淘换来的,那可是当真乾隆买的!”
我说,“那好,我买了。”
余先生双手一作揖,“多谢先生照顾小店生意,这二十不用算了,取个整数,四百。”
回到家,我开始仔细琢磨这个酒盏。是用器,赏器,礼器,还是祭器?既然杯中和盏中皆有孔眼,不妨斟满酒试一试。不试不知道,一试,酒盏的高妙之处令我惊讶赞叹。酒杯只能盛酒至八、九分满,过了九分便完全顺杯中之龙身底下看不见的缝隙,溢入下面的盏托里,直至酒干杯空。
看来,这已不是一件普通的瓷器,它有特殊的用途和喻义。将空气力学原理巧妙地运用到瓷器里,我尚未见过。
经过仔细研究分析,我试着作出这样的解释:这个盏托会不会是清末仿乾隆朝的礼器?会不会是为某一皇子特制之庆寿礼器?酒盏以黄粉彩为地,上下四周绘出八条彩龙,加上杯中雕塑之龙一共九条,喻皇族九龙之尊。杯中之龙昂首出水,恰似二月二龙抬头,喻幼龙将来会滋润四方,惠泽天下。盏托背面绘有蝙蝠,寿字和双钱图案,喻福寿双全。之所以杯中盛酒至九分,不能满溢,道出皇朝龙子务须谨慎为事的天机,切不可自满。我的这种解释没有什么根据,或许只是为了自圆其说。此器完好无缺,加上蓄酒溢酒之神奇功能,当属凤毛麟角,不可多得。
现在的玉清堂又挪了地方,在紧挨着凤仪轩的喜来登大酒店内重新开张,做洋人的生意。余先生总是那么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总是那么一个充满了大志和希望的人。(蔡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