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仪,湖南益阳人,三十岁出头,黄脸长眉毛,剪平头,说话浓重湖南乡音,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四年前,他接手“陈记古玩店”的买卖,改名“凤仪轩”。
周凤仪开店之前并没有古董收藏的历史和经验,纯粹是逛店的时候,偶尔与陈记古玩店的东主上海人陈老先生闲聊,而产生了试一试古董这个行当的念头。陈老先生已近八十,开店力不从心,开门时少,关店时多,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把生意让给别的人来做。
可是让给谁呢?这个就是缘分。
二零零二年春节,陈老先生回上海去喘一口气,疗养生息,他在古董店里这么坐着,天长日久浑身酸痛。他一走两个月,店也关了两个月。之后,他回到纽约碰到了正在四处寻找机会的周凤仪,话聊长了彼此有了兴趣和意愿,他们一个急不可待想卖,一个跃跃欲试要买,双方一谋和很快谈成了。周凤仪立刻正式接手陈记古玩店的生意,他专门请一位纽约的书法名家写了“凤仪轩”三个大字,镶在镜框里高高悬起,暮气的陈记古玩店彻底改朝换代,变成了充满生气的凤仪轩。
凤仪轩充满生机是因为周凤仪经营有道,来客笑脸相迎,买卖招呼周全,只要能挣钱就不绷着要高价,不卖干耗着不如卖了挣钱周转,这一点与原来的上海陈老先生相比,实在了许多。
原来的陈老先生有城府,做生意察言观色,顾客喜欢的东西,放大胆子要高价,顾客看来看去犹犹豫豫放下又拿起的东西,他就称赞顾客好眼力,粘过修过补过一概让顾客自己看,看不出毛病权当好的卖,看出了毛病再打折,所以陈老先生的生意做得有气无力。周凤仪买下陈记古玩店的生意,连同所有存货也通通接了过来,他不甚了解古董的行情,条条框框少,只要有人出价,出的合理就卖。湖南的周凤仪用北京的土话说:有货不能绷着,只要赚就卖,赚多赚少看您运气。
中国人挣钱养中国人生意,只见走高,未见式微,几乎挤走其他食品行业。就连麦当劳、肯德基、甜甜圈之类名牌连锁店也只能维持经营,不再继续在法拉盛投资设新点。印度人,韩国人,白人,黑人,西班牙语系人,红黄黑白各色人等大股拥入中国人开的超市餐馆,那里价廉物美,瓜果新鲜。
法拉盛生意养人,人养生意,好不热闹。
兜里有了钱,心气浮动,凤仪轩的来客愈来愈多,生意也愈办愈红火,但是只靠存货只出不进生意怎么做得下去?法拉盛虽说是个年轻的社区,年长的新移民却是很多。周凤仪想既然法拉盛有不少老一辈的华人,他们手上必定有古物,不如贴个告示登个广告,想方设法让他们送几件东西过来,托卖,寄卖,或者干脆卖给凤仪轩。
托卖与寄卖利润小风险也小,吃进来包买包卖的古董,利润高风险也大。周凤仪性情随和以客人意见为上,陆陆续续凤仪轩就有了一些新货。
二零零四年年初,刚过了农历新年,地上还有残剩的积雪,周凤仪来了电话,称又到了几件货,都是瓷器,有几件盘碗,一个大罐和一个葫芦瓶,他请我过去看看,帮着提点意见。我看看手头的事儿,都是可以拖一拖的,于是便跳进小车,直驱法拉盛。古董收藏是个想头,一旦着迷难以自拔。
凤仪轩开在地下室,直筒子楼梯到底,左手一小间屋子,约十二、三平米,正面对着楼梯是一个大间,大间里面有个小套间。小周将价值高的,和自己拿不定的古董,放在小套间的橱子里。
我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凤仪轩,喝了一杯新泡的暖手茶。小周将一片软布铺在柜台上,旋即便从里面的套间拿出了一个盘子,搁在那块布上。
“蔡先生,你看。”
周凤仪学了个新招,东西一件一件地拿,桌上的东西多了客人不会专心,待客人仔细看完一件,再拿出另一件,由此而见,小周用了心。
我认真地看完那一件盘子,便请小周再拿出一件来看,直看到最后一件也并没有看见我中意的瓷器。我有点儿过意不去,就问,“小周,还有什么别的?”
周凤仪微微一笑,“古董很难淘啊,蔡先生,找几件好瓷器很不容易。没关系,等下次有了新来的‘灯西’,我再打电话给你。”“灯西”说的就是东西,小周浓重的湖南口音中,常有一些字儿拗不成普通话,但听着很亲切。
我穿上外衣戴好手套准备告辞。周凤仪忽然不经意地说,“我倒是还有一个小玩意儿,不过不是青花,一个人拿来托我寄卖,你想不想看?”
我看着周凤仪,问:“我已经在你店里,怎么能不看呢?无论好坏,请拿出来欣赏。”边说我边取下手套脱去外衣。
周凤仪进了套间,从橱子里拿出一个小盖罐,走出来,往我面前一放。
这是一个荷叶盖罐,大约十公分高,草色罩釉,盖与器身遍是刀刻莲叶荷花纹,罐盖形若一整片荷叶,有五处往上翻卷。细看斜刀刻纹路,刀刀犀利流畅,刻划清晰,图案一气呵成。再观其釉色,晶莹剔透,玉质含光。我看这是一件宋代耀州窑的小瓷罐,器型完好无损,胎质坚硬。耀州窑瓷器我已有几件,却无一件能比此罐之美。
惊讶之余,我问周凤仪:“什么价?”
“蔡先生,”小周听我问价,看我的神情,觉得我似乎对这个小罐有兴趣,有希望做成这笔生意。他说,“这罐便宜,给蔡先生一个好价钱,怎么样?”
说罢小周报出一个让我立刻接受的数字。
“好,我要了。”我指了指里面套间对周凤仪说,“小周,请你把罐子放回里间,不要再给其他人看了,我手上钱不够,马上取来再拿回这个罐。”
我掩饰着兴奋,与周凤仪开玩笑,说:“小周,你还藏有私房的货,我不问,你也不拿出来给我欣赏!”
周凤仪也笑了,说:“蔡先生,东西太小,拿出来让你见笑?”
听完这话,我俩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我问小周,“还有什么小东西,不如通通拿来一起见笑见笑。”小周倒是认真了,“有倒是还有一个,又是个小件,可是太贵,托卖的人咬住了价,不知你想不想看?”
我说当然想看。
小周从小套间里拿出一个小锦盒,打开,锦盒里面卧着一个钧釉小盘,盘径不够一掌,约十二公分。我从锦盒里取出小盘在灯光下细看,小盘的光彩若雨过天晴,青色透而无淤,釉下遍布蜿蜒的蚯蚓走泥纹。盘沿口一处轻轻掠过一丝红色,若隐若现。
“你这里藏着这些宝贝多长时间了,怎么从来不和我提起?”我问小周。
周凤仪答道,“这盘搁了不少时间,要价高,我看很普通的一个小件,就没有拿出来给你看。”
“多少钱,什么价?”
这只小盘卖的比耀州窑小罐贵了不少,毕竟是宋均釉,遇到是福。
于是我说,“今天我捡你的漏,这盘我也要了,请你一并放回橱柜,我取来了钱一道付款取货。”
在银行取了钱,回到到凤仪轩,请周凤仪将耀州窑的小罐和钧窑的小盘拿到柜上让我再好好看一眼。看完了,请小周包好。
小周先用薄纸再用厚纸小心包好,放进一个纸袋里,抬起头来对我说,“包好了,蔡先生,多谢你的惠顾!”
我同他说,“你客气了小周,该谢的是你,以后有什么小东西,不论怎么样,都拿出来给我看,各人眼力不同,别人看不上的,或许我能看上。”(蔡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