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夏天,父亲病重在床,将我们叫到身边,他有事要向我们交代。
一九八九年,在书画家、字画鉴定家萧平先生和他的夫人邹正玉女士的帮助下,父亲做完了人生最后一桩重要安排,他把一生的文物收藏,先后捐赠给了南京博物院和故乡的江阴博物馆。其中包括明清字画、册页手卷、文房四宝、瓷器竹雕两百多件。
当时,父亲依坐在病床上,对我们说:好东西都捐给博物馆了,没有给你们留下,此外我也没有钱留给你们,只几件小东西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各自收起来保藏吧,留作纪念。
其中,他最有感情的是一幅傅抱石先生的大幅“湘夫人”,留给了母亲。那是傅先生于一九六二年春天,在南京莫愁湖公园“胜旗楼”当众乘兴做成,送给父亲和母亲。现在父亲自知与世不久,还请母亲妥为珍藏。而我们兄妹每人得到两、三件小字画,都与捐赠出去的东西天壤有别。父亲给我一幅白石老人的小老鼠吃葡萄,隐含着他借此和我以打趣的方式诀别的胸怀。这个说不清,我懂。
我从纽约回到南京,每天在医院陪伴父亲。留赠之后的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书房里还有一对瓷器,你就拿去,带回纽约吧。
我对此有些诧异,为什么那天家庭会议上,父亲不当众把粉彩对瓶留给我,而会在之后再做一次安排?于是跟父亲说:爸爸,你已经给了我两样东西了,瓷器你没有跟大家说,我怎么能拿?
父亲说:没有关系,你带走就是,你的兄弟姊妹不会说什么,如果说起,你就说是我给你的。
我把父亲的额外留赠看作是偏爱,因我多年在美国生活,不在父母身边,不免多一层惦记和忧虑。但既然父亲不解释,我也就不细问了。这是我们和父亲之间历来的默契。
回到家里,我到书房找出那只木匣。匣子里垫的是黄色绸缎,一对精巧玲珑的对瓶嵌在里面。那器型比较少见,圆口,圆圈足,四方瓶身,瓶身四面绘有四时花卉。虽然瓶底有四字楷书红款“乾隆年制”,但却不是乾隆本朝作,而是清末民初的仿器。
在美国这么多年的收藏经历中,始终期望能够得到一件明永乐青花,但遍寻不得。而父亲恰好就曾有一件明永乐青花一束莲大盘,赠给了南京博物院。那只青花大盘与另外两件明朝宣德年的青花精品,供在展厅最显眼处,与万众同在。
次年,父亲谢世。
那对后仿的粉彩四方瓶一直留在南京,放在我南京居所的博古架最上方。尽管这对瓶不是瓷中精品,但父亲的留赠却含意深远。我之所以不愿意把这对瓶子带到纽约,只因为纽约离父亲的故乡江阴太远太远。
每年回到南京探望母亲和家人,我总会在粉彩瓶面前恭立良久。默默回忆父亲将瓷器托付给我的情景。父亲有预知世事的能力,在我们尚不能看清未来的时候,他就能说出日后将会出现的局面。那么,父亲在把这对“四时花卉粉彩瓶”留给我的时候,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留赠古物那年,我到纽约六年整,还在读书打工,日后的生计无法预测,更不要说将有一天,我们可能会在美国走上收藏中国瓷器的道路。
二零零四年,傅抱石先生的女儿画家傅益瑶,去景德镇画青花瓷器。我与她约好在景德镇见。一夜,我们在入住的酒店谈古论今,说长道短,我对她说到这些年在美国收藏的经历,自然也说到了父亲当年留给我一对粉彩四方瓶的往事,她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第二年,她到我家,见了那对粉彩瓶,十分喜爱,也是恭立良久,一看再看。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回头看着我:不管这是哪个朝代的东西,对你都无上珍贵,你父亲料定总有一天,你们会在纽约开始收藏中国瓷器。(谢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