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先生身材魁梧,肩阔手大,鼻直口方,浓眉小眼,北方汉子的模样。他说话气入丹田,很有韵味,只是卷舌不卷舌闹不太清楚,所以很长时间我都没能琢磨出童先生是什么地方人,只知道他到美国前在北京工作。童先生平时着装整齐,走路腰板笔直,目不斜视,和人说话的时候神情专注,从不把手放在兜里。他喜爱古董收藏,能说出许多他的收藏故事,他讲了一个故事,无意之中给我震撼,又令我唏嘘感叹,扼腕可惜。
说的是二零零零年,童先生和童太太一同去逛跳蚤市场,他没有说在什么地方,是哪一个市场,只说离纽约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那天,他们在巨大的露天市场闲逛,消消停停边走边看,逛到末了,看见一个美国女人直愣愣站着,卖一个中国瓷瓶,还有瓷瓶里插着的一个卷轴。这个女人不像其他的摊贩,她没有桌椅台柜,只在草地上搁了这两样东西,童先生好奇,便上前取出卷轴,问,可以打开么。
画打开来看,是一副破旧的中国绢丝画,三尺宽,拉展开有两臂之长,虽残破却也完整,画面清晰,古色古香,画的是一个人马仪仗车队在山中行进。童先生清楚记得,那山水林木是浓淡相宜的墨彩,而那些人物,他们的衣服和手上捧着的包袱则点点缀缀抹了粉白、朱红和宝蓝色。于是问女人要什么价,连瓶子带画一百五十元美元,一百五十真是太贵了。许多年前,在跳蚤市场买东西,一件东西一般三块两块,甚至一块钱买一堆杂什也不足为奇。面对一百五十元这个价,童先生没有思想准备,扭头就走了,走了不远,想想不甘心,又折返回去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可是无论怎么看,还是觉得一百五十这个要价,太离谱,加上童太太在一旁催,童先生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跳蚤市场,开车回纽约。
回到家,童先生却茶饭不香,眼里脱不开那幅画,他后来回忆说,那画很好看又不扎眼,过目不能忘。童先生对童太太说,不行,我得买回来。
童太太说,你不懂画,好坏真假弄不清,别瞎糟蹋钱。
糟蹋钱,不就是一百五十块钱吗,我买啦。这时的童先生,如梦初醒。
第二天是星期天,跳蚤市场仍旧开,童先生一夜没有睡好,起早开车出了门,找到老地方一边等一边转悠,寻找那个女人,可是从早寻到晚,却不见卖瓶子卖画女人的踪影。
那不行,童先生下个周末再去等,这么一连等了四个周末,搜寻遍了跳蚤市场的各个角落,那女人那幅卷轴和那个瓷瓶没有再次出现。我后来问童先生有没有仔细看过那个瓷瓶,这么问他,显然对童先生有刺激,他摆摆手,不提了!以他后来收藏久了的眼力和经验,瓷瓶应当是郎窑红的观音尊,当时因为画轴太美,就没有细细地看那个瓶子,若是当初看了,单冲那瓶子也能买下来。后来我与他坐下来喝茶闲聊的时候,童先生的懊恼已经变成了无可奈何,他以为这个是缘分问题。
“缘分”是童先生给自己找个解释,失之交臂的画轴和古瓷瓶给他的教训则是刻骨铭心。到了下一次,当童先生遇到了天球瓶的时候,他没有犹豫,果断地买了下来,这才引出了“贵人童先生和天球瓶”的故事。
零二年四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纽约一个颇有名气的中国古陶瓷鉴定家在自己家里办了一个派对,其实也是古董展销会,我受到了邀请前去恭贺。这位古陶瓷鉴定家从业几十年,经验与学识皆非一般人能及,所以我们都称他为“教授”。教授在纽约有一所私住小楼,辟出一楼和二楼的部分空间为展览室,有古画,古玉,小铜器,当然多数是古瓷。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碰到了童先生。
当时一屋子人,陌生的多,熟识的少。大家一一先去问候教授和教授一家,再由教授引领着巡视一遍展出的瓷器古董,直到自助餐开始,大家轮流着盛满自己的盘子,各自寻找一个角落坐定。这时屋子里松动起来,一位身材魁梧、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问,“您是蔡先生?”
他不等我回答便自我介绍说,“我姓童,据说您喜欢收藏古瓷,我也喜欢。”说完伸出手和我握手。他的手大而厚实。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童先生邀请我去他家里看看他的收藏,我自然也邀请了童先生来看看我的收藏。
时过仅一个星期,童先生果真打来了电话,想来看看我的东西,问,“方便吗?”
“没问题,方便。”
半小时后,童先生便站在了我家院子的铁门外面,我把童先生让进门来。
童先生坐定,我给他沏上一杯好茶。我们聊了几句闲话,喝了半杯茶,童先生说,“看看您的瓷器?”我打开客厅和饭厅的几个橱柜,请他随意看并指教。在众多的藏器中,童先生伸手取下一个小件。
“豇豆红柳叶尊?”他问。
“康熙款,但恐怕不到,应当是清末仿制,童先生怎么看?”童先生没接我的话,开玩笑说,“香港拍卖过一个,一百万港币。”
我们边聊边看,也谈一些纽约古玩收藏的趣闻。童先生看了一会儿即告辞了,临别时说,“蔡先生,你看来已经用心收藏古瓷,与我不同,我边藏边卖,你有空请去我那里看看。”
我回童先生的话,“什么时候童先生你淘到了好东西,务必打个招呼,我也好登门与你一同欣赏。”
两个星期后,童先生来了电话,他近来有了新的斩获,请我过去看看。
进了童先生的门,见到了童先生也见到了童太太,童太太一口北京话,爽朗好听。他们家住上下两层的高级公寓,客厅很大,中央的地毯上放了十几件瓷器,三个大件,其余是小件。三个大件中有一对光绪款的百蝠瓶,另一个大件是个高51厘米的天球瓶。
童先生指着那个天球瓶说,“蔡先生,你仔细看看这件。”
于是我将天球瓶挪到一旁,单腿跪在地毯上,旋转着天球瓶,仔细端详。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人物纹饰的天球瓶,摸上去仿佛它经历了千万双手,薄滑的釉面满是暖肤的褒浆。
我正在琢磨这个瓶子,童先生说,“蔡先生,这瓶我给教授看过了,他说不是新仿,您给看看?”
我留意看这个大瓶,器型不像永乐宣德的天球瓶,也不像雍正乾隆的天球瓶,它的底不往里收圆,却有点儿像个大罐的底部,垂直到底。由于色泽红润,这瓶在微弱的灯光下好似一个熟透的大苹果,真是招人爱。这天球瓶上绘制了许多人物,而绘人物图的天球瓶对我来说十分新奇,凑近了仔细看,这些人物有坐有立,有动有静,所事不同,各有姿态。我转动着天球瓶,看来看去,舍不得罢手。
童先生说,“蔡先生,您不妨先拿回去仔细看一看,真的喜欢,我就让给您。您看怎么样?”
我与童先生只有一、两次交往,他如此大方,出乎我的意料。旧时两人凭互相一句话信守诺言之事在今天看来,似乎是天方夜谭。此外,这么大的瓷瓶,磕了碰了,也是可能的。听了童先生这么说,我反而不知如何回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童先生既然开了口,我也不用客气了,就说好,我拿回去看看。
小心伺候着,我把瓶抱回家。撤去大餐桌上的器具与摆设,轻轻把天球瓶放在了餐桌中央。这张樱桃木餐桌是我家正餐用桌,桌顶一盏大吊灯。我放妥天球瓶,打开大吊灯,天球瓶破雾而出,把屋子里映得通红。虽然我当时对这个天球瓶的价值尚未心里有底,可是它的气势令我振奋。我围着它转来转去,心想,这大瓶恐怕送不回去了,舍不得。
天已晚,我上楼洗了澡躺下入睡,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这么干耗着到半夜耗不住,我起身下楼,又去看那红彤彤的天球瓶,仔细看它的每一个人物,每一种纹饰。天球瓶上画的是庭院人物,共二十四人,有的逗鸟养鹅,有的下棋斗弈,有的拜师学艺,也有的演练神功。在我收藏的众多瓷器之中,没有一件有这么热烈、这么灿烂辉煌的色彩,嘉靖五彩的浓红翠绿终于亲眼见到了。
第二天,我早早下班回家,马上打了电话给童先生,请他和太太下了班一块儿过来,我估摸着,童先生应该心里有数了。
晚上七点,童先生和童太太来了,一眼他们就看见了大桌中央的天球瓶,童太太赞叹,“这瓶配这桌儿,真好看!”
沏好茶后,我问,“童先生,这天球瓶什么价?我喜欢。”
童先生用手比划着说,“教授出我这个数,我没卖,加到这个数,我也没卖,不光是钱,我和教授缘分未到,您要,蔡先生,我要您一样价儿。”
我们围着桌子和天球瓶而坐,都没有出声。
我想了想,开口说,“童先生,这价儿不贵,您可得想好了,现在不卖了抱回去还来得及。我是真的喜欢这天球瓶,我要了您就拿不回去了。这是一件珍品美器,说什么也不过分。”
童先生一挥手,“重要的是您看得上!我的感觉是,好东西在您手上就是物有所值,我放心。”
我笑了,说,“童先生像是嫁女儿一般。”
童太太接过来说,“可不是,为淘一个宝,每个周末他拿着一卷面包两瓶水,就往远处的山里边窜。他说这是换代的好时机,老一代的古董第二代开始败,这是第三代接班的时候,一败到底。家里有什么陈年老旧的玩意儿,通通变卖了换钱花,是我们捡漏的最后机会。”童太太又说,“这个瓶要价特别高,他想也没想就买了,说,好东西不买就没了。”
她这番话有所指,把童先生和我都说得忍不住笑起来,她的话也让我对这个天球瓶更加珍爱,于是我没有再与童先生客气,要了他的天球瓶。
此后,我常常独自仔细地端详这个天球瓶,每次都会这样想:童先生是贵人。
这51厘米高的大天球瓶,口与肩饰两圈青花花卉纹,青花色泽蓝中微微透紫,颈部祥云龙凤纹,绘有一对彩龙彩凤,器身饰庭院人物图景,有老有少,所事各异,神情逸然。整个图案密集有序,浓红翠绿,好一派典型的嘉靖风格。这个天球瓶上多用红彩,红若熟透的枣子,次以绿彩,黄彩少。由上至下共九层装饰,肩头一行矾红楷书款:大明嘉靖年制,书法拙朴端庄。这个天球瓶的人物纹饰令我想起了初唐功臣凌烟阁二十四杰,这画面似乎是在描绘他们在天宫后院观云养鹤,观棋斗弈,放达嬉戏在亭台楼阁之间的意趣。
天球瓶原本属中东引进之器型,明永、宣年间首见。多数以龙凤花卉为饰,永宣后几乎绝迹,直到清代康雍乾三朝,才恢复拉造这个器型。明初至清初,中间相隔两百多年,跨越十几个帝王,天球瓶真正消失了?这个嘉靖款的天球瓶或许能在这两百多年之间的断层上,架起一座桥梁。
后来我曾问童先生,究竟在哪里,又是如何淘到了这个天球瓶?童先生笑而不答。(蔡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