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套丛书,主题是关于城市性格。选出中国十大城市,分别对其进行评价。《南京的性格》是其中之一,这座六朝古城被评为中国最伤感的城市,假如南京是中国最伤感的城市,南京人是不是最伤感的人呢?专家没有说。南京人是不是认这个账,我不知道。一座城市而感伤,未免有点虚玄。通常我们说到一个人太伤感,总觉得是脆弱,最好不要那样。但是伤感的情怀对于收藏者,可算财富。伤感中饱含着收藏者对古物身上历史沧桑的感怀和深情。比如一幅失传百年的古字画,从海外辗转千里回到中国,当生脆泛黄的卷轴慢慢展开,美不胜收的笔触重现惊人丰容,有人会立即潸然泪下。那隔着百十年光阴而起的惊痛和欣喜,就是对沧海桑田岁月如盘的一种伤感,是对人生难得一见而终于得见而起的伤感。
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张。可是在我收藏的经历中,就体会过这种感伤。当你不能万无一失地做出准确判断的时候,心底里那点伤感的情怀,会使你跟一个历经时光的古物即刻心心相印,难以言述。
前面《狸猫换太子》那篇文章,写我在纽约北方大道一家韩国人开的古玩店,巧遇万历青花梅瓶的事,假如不是心底深处那点伤感,那么已经被人买走的梅瓶,就不可能最后被我们得到。
前年冬天,回南京探亲,这座以宽容、懒散和伤感著称的城市,有了变化,变得脚步匆匆,好像不那么伤感了。夜里,高楼下方圆十几里地灯火明灭,是寂寥夜晚的汪洋脚灯。每天从身在医院的母亲身边回到家,除了看看电视看看书,就是上网浏览新闻,有时给美国的朋友写信,当然,每天都会到“电子海湾”上走马观花。那年的冬天,电子海湾风平浪静,很少看得到让你眼睛一亮的东西。
一天晚上,我进入eBay,再进入my eBay(我的电子海湾账户),把关键词“古董”(Antique)输进去,瞬息之间无数的照片涌到眼前。我再输入“东方古董”,范围马上缩小。那样的浏览通常一目十行,蜻蜓点水。不过你要是常常看网上的照片,一样能够练出眼力。转头看去,窗外是城南的灯光。从我住的高楼远望,目光可以远及城南、城北和城东。六朝古都风光最盛时当在城南,而数百年后,城中心逐渐北移,城南风光不如前了,那片灯火跟其他方向的灯火来比,它不是织密的,不是火烛洞天的,它们相对微弱稀疏,越往南去越淡,渐渐融进秦淮河的水影中,夜色在那里渐浓渐酽。城南还是一个锅碗瓢勺过日子的地方啊,心里渐生出些感慨。于是下意识就在搜索词栏目里,打了一个“碗”字。
刹那间,数以百计的碗展现在屏幕上,我掠过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并不抱有捡漏的心理。可就在准备关机的时候,有一只青花五彩方碗跃然而出,刹那间把我的眼光紧紧吸引,我心中一激灵。我从来对“怦然心动”的感觉有一种迷信,凡是第一眼就能抓住我的东西,深信必有隐因。我马上点击那张照片,刹那间照片放大了,只有三张相片,一张是全器,从碗外拍成;一张照的是碗心;最后一张是碗底照,放大款识。头两张照片给我的是微妙的悸动,最后一张就让我目瞪口呆了,无双圈六字竖双行青花楷书款——大明嘉靖年制。
我告诉自己,不要轻信能在电子海湾上,捡漏捡到嘉靖年的青花五彩,但理智同时也告诉我,不能只相信理智。我对此瓷碗立刻产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同时又觉得好像看过类似风格的瓷器。可是又想不起来。
我立刻站起来,没有接着细看,而是走到窗前,看着城南正在一片一片渐次熄灭的灯火。稍后,再回到电脑前仔细端详那碗。碗是方形,四方口外撇,口沿上满是花卉纹饰,碗心是灵芝,红釉烧成,四片叶子中两片是绿釉,两片是青花。碗沿朝里渐收,线条圆熟,一气到底,底有四方形圈足,每边均有两朵红釉海水纹,中间是荷花。这种器型的碗,在“碗”类当中相当少见。它通身的釉色亮丽鲜润,像刚刚出窑,可那也并非仿器的贼光。瓷器如果保存得好,釉色可以历经数百年而如新。再看,碗四边每边都绘有一条云龙,两条红釉龙,两条绿釉龙,两两对应。龙的画法和上釉的风格也十分眼熟,龙是五爪龙,龙身或着绿釉,或着红釉,龙头和龙须为青花釉色,海水纹是红釉和青花的火焰状的海水。四条龙神采飞扬,气魄很猛。
为什么这只方斗碗对我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呢?一时又想不起。看时限,只剩下两个小时了。而网上已有两个竞标者出价。起拍价三百五十美元,无底价。按照这种价格,如果没有很多人竞争,即便买错,也值得一试。我迅速给自己设立了一个合理价码。然后我就点击卖主的网页,希望能够找出可以判断她背景的蛛丝马迹。从名字来看,卖主是个美国女人。所在地是美国中部的一个州。再看她对碗的描述,十分简单,用的都不是行话。比如她说,这只碗,很古老,可能是中国的,也可能是日本的,年代我不清楚,器型完整,无损,碗口有ding(釉眼),底上有六个字,什么字不清楚,请有兴趣的买主自己辨认。
读者可能会说,凡是造假的人都是假装不知底细,好像真不知道手里的东西是造假。这样编故事的卖主很多,不过说假话和看似假话的真话,是有区别的,也需要你自己的鉴别能力,就是说需要“好听力”。
最后,卖主的英文选词和语法都很地道,不是外国人学英语写的那种风格,也让我放心不少。再看她拍卖的东西,除了那只碗,全是西洋货,十分家常,甚至谈不上是艺术品。现在,我有了两个理由可以参加竞拍,一是碗本身,二是卖主的背景。
我拿起电话,拨动纽约的长途。当晚南京夜里十点钟,是美国东岸冬令时间的上午九点钟,美国比中国晚十三个小时。我希望先生能够立刻同步上网,看看那只碗,然后交换看法,进行讨论。但是找不到人,纽约的白天正是忙着上班的时刻。那么得由我自己来了。我找出耿宝昌先生的著作《中国瓷器》,书中对每一朝代的瓷器器型都有详尽的介绍,连长宽高的尺寸都有记载,并配有图画供对照。在明代嘉靖年的器型图中,一眼就找到了方斗碗,此器型是明嘉靖年特有的器型,图中对方斗碗的细节描述,与网上正在拍卖的方斗碗形状,全部吻合。当然这也是很冒险的,因为器型是完全可以仿制的,后仿和现仿都可能有。所以参照系数不能仅是器型,而要包括所有要素。我在参考了所有能够参考的要素之后,最后一步就是诉诸我第一眼看到方斗碗时的那种感觉,熟悉的感觉。
忽然记忆深处,闪现出一件瓷器的身影——那只被改做成台灯的明万历青花五彩六楞瓶。我总是随身携带着大量瓷器的照片,有的是自己的收藏,有的是网上出现过并且经过激烈争夺最后以高价成交的,甚至达不到底价流标的精品,我把它们都存盘在一起,必要的时候调出来观看,对比。
我把万历青花五彩六楞瓶的照片调出来放在网上,跟方斗碗平行列在屏幕上进行对比。对比的结果让我激动。这两个在不同朝代中先后出现的瓷器,龙纹和海水纹画法,红绿彩的明亮度和深浅,如出一辙。我下了决心要竞标。按照眼下三百八十元的最高出价,似乎落槌价不至于高到离谱。但我不敢轻敌。因为我不以为能够以稍稍高出四百的价格,成为胜出者。但是出多高的价格是我的底价呢?如果买错,花多少钱是我心理上能够承受的极限?
前不久,网上出现过一只万历青花五彩缠枝花纹大碗,有三十多人参与竞标,出价节节升高,最后高到七千八百美元,还是没有成交。因为没有达到卖主设定的底价,流标了。而眼前的这只方斗碗不设底价,我只要比前一个竞标者的出价高出一码,就能击败其他对手。但是前一位竞拍者出的是多少钱呢?
夜色越来越深。在浓郁的南京的夜色中,我与嘉靖方斗碗素面相对,心情既是沉静,也是动荡不宁。那碗好像在对我说,把我带回家吧,不要让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镇子里,再过上几百年了。
这种遐思让我决心破釜沉舟。最后,在远离纽约的南京,我以我能够接受的最高价格,在最后几秒钟点击“出价”键进场。在“天王盖地虎”这方面,我的把握不是很精确的,所以不敢做最后一秒钟的狙击手,总是提前数秒。而这个提前量,往往仍旧能让最好的狙击手有还击的时机。完成最后出击后,我站起来转过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看最后结果。站了好一会儿,突然回身盯着屏幕,当看到页面上出现“祝贺你成功竞得此物!”时,我如释重负,再看成交价,简直让我不敢置信。
四百五十美元。
仅以四百五十美元的价格,我就竞得这只嘉靖方斗碗。为什么呢?因为先于我出价的买主,他的最高出价是四百四十,而我出的远远高于他,所以后来不管什么人出什么价,哪怕战十几个来回,都来不及转身还击了。在这次网上竞拍中,我的决心和勇气,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你会问,你那么确定在电子海湾上买到的瓷器真的就是嘉靖年的吗?没有上手,没有掂量,你就敢肯定没有买错?
这个问题,在出手之前,我已经问过我自己很多遍了。这里有经验的因素,眼力的因素,财力的因素,有对网络了解深浅的因素,当然也有做好了买错的心理准备的因素,所以大不了就是错了。那是一半对一半的可行性,值得一战。有位有名的收藏家说过,买错东西可以原谅,但放过一样好东西就不可原谅了。
二十天之后,当我踏进纽约的家门,看到端放在餐厅长桌上的方斗碗时,真是喜从中来。那是比照片更为夺目的一只嘉靖佳器啊。我走过去,双手小心捧起它,手上的分量沉着但不打手,釉色明亮新鲜无贼光,碗口的ding此起彼伏有如微波,这是其他朝代的瓷器无法模拟的特征。碗的线条,无论方圆还是转折处,都没有斧凿的生硬痕迹,看似信手拉出来,是多年的功夫所致。我把万历青花五彩六楞瓶拿到餐桌上,跟嘉靖青花五彩方斗碗放在一起,她们俩翠浓红艳,红釉特别鲜艳,青花发色呈紫,极为绚丽,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隔朝珍奇。
朋友们到我家欣赏这件珍器,细听我说在南京从网上拍得的故事,一边小心翼翼传递着这只碗,都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事情。大家热烈议论的结果是,不管在哪里发现好东西,还要有眼力和胆略。他们互相之间问道,要是你碰上了,你敢出手吗?被问的人都是笑笑,摇头。
这是我难得一次出手豪阔的竞争,也是网上淘宝最精彩的经历。南京和美国何其之遥?然而因为同在一个网络的平台上,又是咫尺之间的,因此是奇缘相聚。兴奋和感慰之中,一丝伤感袭来,茫茫时光,茫茫人海,流落在茫茫海外的中华瑰宝,你与它们相遇的可能性有多渺茫?你寻找,寻找,可是渺无踪迹。
蓦回首,她却在灯火阑珊处。(谢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