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开车再去纽约上州的冷泉镇,那是一个古玩店集中的小镇。数年前,我们曾经在那里的“露水古玩店”淘到两幅古扇面和一幅清代道士巨幅画像。时隔数年,那两幅镶在镜框里的清代扇面,仍旧挂着墙上,肖像重新装裱之后也收藏起来。可是“露水古玩店”,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也不知道那家古玩店是不是还在?假如在,店主还在世吗?那年去的时候,店主已经白发苍苍了。岁月的流逝使得这些年里人事更迭加速,常有时过境迁的感伤。
因此突然就动了再去冷泉镇看看,再去“露水古玩店”看看的念头。与上次不同,这次去选在哈得逊河的西岸开车行驶。纽约上州曾经是美国独立战争的一个战场,地势险要,沿途岩石陡峭,秃裸的大树屹立峭岩上,古堡肃立,还有纪念牺牲将领和士兵的群像雕塑。
行车一个半小时后,在一个叫Peekskill的小镇上放慢了速度,两边街沿有好几家古玩店,就停下来打算逐一看看,然后吃个午饭继续赶路。刚下车,空中传来悠长嘹亮的钟声。抬头看去,一座长方形的坚实古老的建筑屋顶上,有一座四方形的小钟楼,钟声来自那里。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整。钟声不是连续敲响十二下,它的第一声、第二声和第三声分别由三次密集的钟鸣组成,稍后,依次连续以均速敲响九次。正午十二点。钟声止时,天空中扑簌掠过一群鸽子。那钟声的敲击频率耐人咀嚼,不细心倾听,天下的钟声都一样。可是这样的敲法是为什么呢?我又为什么在听到第一声钟响的时候,就开始计数呢?这些都好像充满了玄机。
美国东海岸的小镇迥异于其他城市,由于这里是早期欧洲移民落脚的地方,它们一直有着含而不露的欧洲风味,有自己的姿态和语言,是独特的情味。即便是周末,街上还是见不到什么人,商店门口门可罗雀,不知商家怎么能够维持日常生计。每一家古玩店,都没有什么东方风味的稀奇之物。我们走进古玩店,抱着也许能在哪个角落,突然看见远从中国漂来的古物的期待。也不知是由于多年收藏眼界高了,还是那些小小古玩店里货架上的东西的确大不如前,我们加快了浏览的速度,几乎是进去就出来,但是对每一位店主都不忘记说声谢谢。
午饭在一家美式小餐厅吃的。餐厅分成两部分,外间临窗,摆放小桌子。里面一间的深处有一个小舞台,晚上常有乐队演奏。在里间一张小桌边坐着两个上年纪的美国男士,绅士风度。他俩低声交谈,一看便是老交情。其中一个人很面熟。他俩离开的时候,面熟的高个子男士朝外间阳光普照的餐厅看了一眼,露出和气微笑。刹那间我突然想起了,是纽约州前州长乔治·柏塔基,刚从州长宝座退下来。他们走出去,一边说话,隔着窗玻璃,见一辆暗色玻璃的吉普车等在小饭店门口,两位男士登车离去。
在那样的小镇上,遇见纽约州的前州长,让人感到任何一个小地方,都有大人物,大故事,大秘密。这也像很多流失外海的中国古玩,深藏隐秘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你撞上了。
抵达冷泉镇之前不久,就看见了“露水古玩店”的大招牌,它那木结构的两层楼很像农场里的大马厩,下面宽大,二楼朝内倾,尖顶上开一个小圆窗,非常像小说里对这类农场的描述,店前宽大的停车场竟空无一车,有些寂寥,像时光中的石化记忆。
霎那间,我怀疑我是否真的来过这个地方。
推开门,古董店特有的灰尘气扑面而来。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对老夫妻,一里一外站在柜台两侧说话。不记得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就是从前的那位店主,所以只是礼貌地朝他笑笑。我先生对他说:你好,我们以前来过这里的。
老先生略略一想,举起手指在空中点了一下,脱口叫出了先生的名字!这真是一个奇异的时刻,数年前我们只是一面之交,在很短的时间里,做成一笔算不得大的生意,从此音讯杳然,而数年之后老店主竟然能够记起先生,实在令人惊讶。于是老店主和先生开始热络地寒暄,老先生好像很久没有人说话,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先生问他是不是记得曾经卖给他两幅老扇面,还有一幅道士肖像。店主说当然记得。先生又问他是不是记得,他曾经有一尊金佛像,佛像下面藏了一幅画,画着十几个姿态各异的菩萨,结果被一个东方人拿走了。店主说当然记得。先生最后问,请问你现在手上有没有类似那样的古玩呢?店主摇摇头,说自那以后,店里没有进过中国的老东西。
我在店里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多年之前能从这家店里买到清代扇面,估计当时是附近有出货的人家。古玩店有东西,都是托福于那些家有宝物的人寄卖或托卖,没有时间性,全看你是不是碰得上。一眼扫过去,玻璃柜里并无抢眼的东西,都是些西洋古玩,也或者称不上古玩,只是不那么新而已。“露水古玩店”散发着遗世的气息。
这时,老先生打开一个上锁的玻璃柜,从中拿出一个四方形的象牙物件,他问:你还记得吗?那次你来,我给你看过。牙雕长头的上下两边,各有四个可以扳出来也可以按下去的活动小方块,白色的牙雕中间仅有象牙纹,没有任何纹饰。的确是象牙,只是我们都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老先生心爱地抚弄着象牙说,这可能是game counter(游戏记录器),赢了就扳出来,输了按下去,对不对?可是什么游戏只能计算八次呢?又是那么小的计算器,握在手里不过巴掌大。东西的确蹊跷,可是我们不懂。老店主说这个东西可能是日本的。
我不记得这个牙雕,先生却说他记得。七八年过去,这个牙雕还在店里。问老店主他是不是想卖,出价多少。他说:我们正在做研究。然后小心放回橱柜里,再锁好。
沿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楼,二楼的陈设一如从前,踏上最后一级楼梯的那一刻,记忆回来了。我的确是来过的,靠窗的那张油漆斑驳的小摇椅仍旧靠窗放着,地上散放着一些玻璃瓶,盘子,木雕,在在似曾相识。一幅搁在架子上的印第安女人油画像依旧迎面立在楼口。尽里头贴墙的玻璃柜子里,那个马头牙雕开酒器也还在,象雕的手工不错,马的脖子有着生动的肌肉感,马头连马脖子全长约有四寸。从前我们曾经动过买它的念头,由于要价太高,放弃了。如今,它仍然身在“露水”,仍旧标以九百五十美元的价格。很可能,这个牙雕还将寄身“露水”许多年。当年我们想买却没有买,这次价钱没有变,我们的财力好了很多,却还是没有买,这种心理很妙,放了很多年的牙雕,在它身边走过多少客人?我反而希望它能够一辈子都陪着这对老夫妻,留在露水古玩店。
下楼之后几次要离开,都走不掉,主人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或者,是因为我们没有买任何东西,他心有不甘?可是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买了收藏的。听老店主说,前不久有一对年青的美国夫妻,因新近买了房子,妻子怀有身孕,专程造访古玩店,结果在他们那里买了将近两千美元的有关美国历史的古董,回去装饰房子,将来可向孩子讲述美国历史。
我站久了有点意兴阑珊,终于还是向女店主问起生意,生意好不好呢?她说,说好你不信,说不好你也不信,还调侃地耸一耸肩膀,笑着说:You know, it’s ok(说得过去)。当女店主告诉我,最近很不好做,并且越来越不好做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吃惊。只是对触及了这个敏感的问题有些抱歉,同时对自己去了一趟什么都不买更是心怀愧疚。
我谨慎地问:什么原因呢?
她说:因为“eBay”的出现啊。
几年前在小镇的古玩店里,很少有人会说eBay对他们形成威胁,有些人甚至对eBay侧目而视,觉得那根本不值一提。然而,有眼光的古玩店,就已经不仅开设门面房,同时也上eBay售物了。电子海湾不光影响了他们的生意,也影响了其他小镇上的古玩店的生意。他们是守株待兔的古老的做法,电子海湾却是进取的,全面撒网的,并且面向全球,正如“海湾”这两个字,它象征着蓝色的海洋文明。
我问女店主,为什么不也到电子海湾上去开店呢?女店主告诉我,他们正在考虑,可是上电子海湾也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情,每一件物品上去拍卖都要交付费用,根据你的底价高低按百分比付,放得越多,交付的费用越多,而且还有日期的限定,不是想放多久就能放多久的。而假如买家是用Paypal和信用卡付账,那么还要向Paypal和信用卡按照百分比交付费用。他们这种卖一些拿不准真假和价格的艺术品的小古玩店,不敢贸然上网。可是如果就这么经营下去,“露水古玩店”就很可能渐渐败下去的。她反过来问我,上不上网买东西。我照实说,是啊,上的,网上东西很多,哪怕就是看看,也很有趣。女店主说其实她自己也上网购物,店里有些珠宝还是从网上淘来的呢。她的微笑有些无奈,也有些调侃。
离开露水古玩店的时候,老店主又给了我们一张名片,答应万一有了东方古董,会给我们电话,并且说他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中国去看看,因为他送给那个东方人的佛像,象征着吉祥。他要去中国讨个吉祥。
开车离去的时候,回头再看一眼“露水古玩店”,那空旷的停车场,有点寥落寂寞,在不久的将来,它会发生变化吗?
而冷泉镇上所有的古玩店,同样迈着古老而安详的步子。他们各自出售大同小异的东西,也有古玩,但多是年头不过十几二十年的旧物,超过一百年就算是很有价值的东西了。有卖火车玩具、棒球洋片、老样式的门把手,还有年头久了的玻璃瓶子,台布枕头,它们身上都没有岁月痕迹。冷泉镇小店卖很多首饰,多半是绿松石珠串,琥珀也有,钻石和生辰宝石是美国人很追求的,少量的店里有中国翡翠,但也都质地很差。假如你不了解美国文化,也无意收藏西洋古玩,去那里多半会失望。也有一些店里放着东方古旧之物,多是清末民初的广彩。还有成套的日本瓷器,千篇一律的色调和器型,多不精。
但是这也并非是说,美国偏远地区的古玩店找不到好东西。不光有,而且并不少。问题是时机。好比去年佳士得拍卖会上,有一套九件头的,被专家鉴定过的和阗白玉套件,那是宋徽宗的御用玉器。藏主住在伊利诺伊州的一片棉花田里。玉器是祖传,好多代了。要出手的这一代,也不知是几代传人。他们把一组并不算拍的非常出色的照片,寄给了佳士得拍卖会,佳士得的东方部工作人员当下派专人乘坐飞机,前往那个以种植棉花出名的州,跟卖主接洽。这就有了后来拍卖图录上那组弥足珍贵的和阗白玉,拍卖会上以一百七十多万美元售出。
Peekskill悠长的钟声敲响的不只是小镇上的时间,也是二十一世纪的世纪时间。不要说它仍是悠长而从容不迫,它也是刻不容缓的。(谢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