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的古玩爱好者和收藏者中,把从当地私人手中买货的渠道称作:Local。
陈重远先生的书《古玩谈旧闻》中说,过去琉璃厂的老古玩商们,称这样的卖家为胡同串子,或者夹包袱的。私人卖家和私人藏家不同,藏家是手里有东西的人,着重于藏,不到一定的时候他们不出手,出手多半就是家里有了特殊情况。在纽约,私人藏家和私人卖家形成一条仿佛很涓细的流,多半单线联系,没有大声响。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渠道。那些local的卖主不设店面,没有名片,都是在自己家里跟你单独见面谈买卖。这还是跟信得过的买主之间的契约。不熟悉的人,他们通常不会带人去家里谈生意,约个公开的场所见面,看货,谈价钱。成交不成交都行。一直要到跟你熟了,知道你这个人讲信用,才可能让你进家门。他们也跟一些收藏甚丰的藏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有华人,也有美国人,但都不会告诉你他的上家究竟是谁,只问你喜欢收藏什么,他就去奔什么。假如你很想知道上家究竟是什么人,回答多半是“老美”。道理很简单,“老美”的东西比较有说服力,可以上溯几代,那样的答复当然你也不可全信,还是要信东西。也有例外,就是那些local的卖家会介绍你直接去手上有东西的藏家家里,你们自己谈,谈成由卖主按照成交比例付给佣金,之间都讲信用。
一个人的收藏,不会仅来自一种渠道,即便你腰缠万贯,也不可能只从著名的拍卖会上得到心爱之物。流散的中国古玩,就如飞花流水,在美国的都市城镇、深山家居中,时隐时现,人家的地窖里可能藏着从清宫散失的稀世珍宝,普通的老百姓手中捏着祖上传下的宝贝,深山老林的古玩店里深睡着失踪百年的骨董。
下面说几则跟local卖主有关的故事。
刘女士和她的成化小酒杯
说有个女卖主,手上有个成化小酒杯想脱手,通过古玩店楚先生问我们是不是想过去看看。成化杯?就是在佳士得和苏富比拍卖会上,也难得碰上。
成化斗彩鸡缸盅历来受买家追捧,价格令人乍舌。几年前,我回南京探亲,和一群朋友聊天,说起父亲捐赠一事儿,一个家有众多瓷器藏品的朋友问我,你父亲是不是有一个成化鸡缸盅?我十分惊讶,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他说你真不知道?年前北京一个著名拍卖会来人到南京征拍品,指明要看你家的鸡缸盅,而且就是冲这个来南京的。我说我真的是不知道,从未见过,也从未听父亲提起。但朋友言辞凿凿地说,你家肯定有的,不然来人不会指名道姓说你家有。我在兄弟姊妹中问了一圈,谁都不晓得父亲曾经拥有那样的瑰宝。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外界有传言,甚至惊动拍卖公司。再想,是不是会在“文革”当中,被抄家的时候失踪了。那时我们对父亲的收藏都不甚了解,父亲两次将珍藏捐赠出去,其中都没有成化鸡缸盅,他心爱的多数是字画,瓷器他不算很专,收藏不多。那位朋友感叹,建议我们再仔细问问找找,假如的确是有鸡缸盅,那么下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因此我们非常想见识一下那只成化小酒杯。
进得店堂,见一中年女人,个子不高,普通面相,表情很安静,彼此问好后,她开门见山说她姓刘,刘安妮,台湾人。刘安妮把她带着的一个包裹放在台面上,慢慢打开包裹,一层绸布裹着一层绸布,最后才看到一个锦盒,锦盒面子上的丝已经经纬散率,盒子里面是黄色绢丝,也很闷了,中间紧紧卡着只很小的黄地绿龙小酒杯。刘安妮把小酒杯取出来小心递给先生,轻声说,这是我家的东西,放了很多年。
酒杯很小,胎极薄,很轻,对着灯光看,它是半透明的,杯身外面的釉色是成化年典型的芥末黄,杯内的白瓷是象牙白,那也是成化年间白瓷典型的色泽。而杯子上的一条绿龙,是成化年独有的香草龙,头是龙头,身体是香草纹,纹饰用的是双线勾勒填色法,平涂绿釉,釉色清浅,十分成化。心中顿起惊喜。
先生看得很仔细,翻过来覆过去,很少开口。看了相当长时间,才递到我手上。眼前这只酒杯虽不是名满天下的成化鸡缸盅,可是那器型和釉色都非寻常之物。再问价钱,刘安妮报出私下买卖很少听到的数字。数年之前私底下交易没有那样的要价。我们一时都没有答复,只问可以不可以带回家去看看。刘安妮没有立即回答,但是看了楚先生一会儿。楚先生人品好,做事讲信义,口风也紧,他做中人,一般双方都比较放心。刘安妮就同意了,再三叮咛要当心,然后约好第二天到楚先生的店里碰头。出门时刘女士主动说了几句要脱手的原因,她说在家里有不少收藏,都是从台湾带过来的,瓷器为多,出国时间长了,想回台湾去了,这几年她不少同年的姊妹都回去发展了,她觉得在美国有些孤单,也想回去看看,转做房地产生意,所以需要资金。卖主手里有东西要卖,总有一点理由,理由不必太认真听,认真地是要看东西本身,东西本身说出的故事要可信的多。不过,说真话和编故事,多半也是能够听出些弦外之音的。
小酒盅拿回家仔细研究,看来看去就是成化无疑。这么好这么小的器型做起来很不容易,但就是价格贵了一些。在瓷器中,大器虽然难得,但小器更难烧制,精巧又要做工细致,做到以假乱真,在小器来说工艺上的要求非同一般。所以,难得的东西,是不能怕贵,不能计较得失,不然成千古恨。
小酒杯我们就要了,没有跟刘安妮杀价,知道成化的真东西是讲不下价钱的。那是唯一一次在纽约碰到成化小器。此后即便在佳士得和苏富比的拍卖会中,也绝少看到精致的成化小器了。
后来,刘安妮又跟我们约见过一次,是在饭店里。她带的两件瓷器,年代虽然久远,可是品相都算不得上乘,都没有买。那之后刘女士就没有消息了,也许就是回台湾去了,直到今天在纽约的收藏圈子中都没有听到过有关她的任何消息。
宣德青花高足杯
苗老是孙先生介绍给我们的。一天,孙先生口气激动地说,赶快来,这里有一个宣德杯!
孙先生专做古玩生意,在纽约多年,手里的货常常更新,他开车去很远的州,到私人藏家那里淘货,然后带回纽约来找买主。他手里什么都有,瓷器,玉器,字画,可说参差不齐,货广而杂。那次约我们去,是看一个宣德年的青花海兽高足杯。一听是宣德年的高足杯,令人当下吃惊。不是高兴的那种吃惊,而是吃惊有人连这种玩笑都敢开。虽然美国民间藏有大量中国古玩,但是对能够有缘与宣德青花高足杯碰上,机遇是海里捞针。先生跟我想法不同,他历来是不问卖家如何,东西从哪里来,他看重东西本身。怀疑一切,跟轻信一切一样,都是收藏的大忌。
孙先生住公寓楼,套房的门一进,就堵着古董柜,走路都挪不开脚。因为彼此熟悉,没有客套话,只说坐。然后直截了当告诉我们,这个高足杯其实不是他的,归苗老所有,托他出手。
在法拉盛,但凡与收藏有点关系的人,不管买家还是卖家,多少都听说过名字,这个苗老,我们从未听说。尚不及多想,一只高足杯便轻搁在了铺上绒布的桌面。
孙先生看似不动声色的脸面上,暗暗流露得意。
高足杯的青花料是苏麻离青料,釉面氤氲流动,铁锈斑深深吃胎,杯面上绘着海马、海龙、海象,均有翅膀,近杯足底一只海虾、一只海蟹,生猛劲拔,触须都在摇动,海水海石很有力道。一点不错,就是宣德的青花。只是可惜从杯沿起贯穿全器,有根很细很浅的发丝纹,如果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即便有发丝纹,也不足为道,难得有那样绚烂的宣德青花。我们看了又看,心里都在掂量可能报出的价码。当然,瓷器只要有一点瑕疵,价格就大不一样了,何况是贯穿杯身的一道发丝纹。当即说与孙先生,东西要了,只是苗老要的价格因为器上有发丝纹,就嫌高了。这样,孙先生跟苗老在电话两个来回,价钱打了个折中,最后苗老要求跟先生通话,以便亲口讲价。最后在我们的报价上又加上一百元,成交。苗老电话中说,这是老东西,上好的宣德器,可惜没有保存好,不然就贵了。是啊,东西没有保存好,那是只能怪自己的。瓷器原本不易保存,经过多少代人,多少人家,多少人手,辗转迁移,仍是整器的话,才珍贵。
经过这场干脆的交易,算是认识了苗老。卖主一般喜欢不下黑手砍价的人,总要让人赚到一些钱,不然你看不到好东西。后来苗老请我们去他家看他的藏品。当然也算是孙先生介绍的,如果做成交易,费用他照样付给孙先生。
苗老家里的东西参差不齐,当朝的有,后仿的有,现在的瓷器也是有的。有一个五彩大器,上绘红楼梦中人,人物都是当代人的画法,自然一眼就可看出来。苗老却说那是清康熙的东西。力劝我们买下,多不容易碰到啊。
苗老先生有些故事听来离奇,比如手上有哥窑的贯耳瓶,还有哥窑旋纹瓶,听了像是天书。但苗老说的一五一十的,是有人从博物馆里弄出来,脱手给谁谁谁,一路颠簸,然后经过海关,到了香港,谁谁谁又从香港带到了美国。这种路数,听着很假,编出来的。这些也都不必当真,主要还是要看东西,你看好了宋代的,就要按他出的宋代的东西给钱,要是你觉得是清仿的,那么你要能说服他这东西不是宋本朝,而是清代的,那么价格可以大打折扣。总之,私下交易,往往跟自由市场买东西一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苗老有个习惯,在每件他认为是稀世珍宝的盒子里面的绸缎上,用墨水笔写着很多题记,还有很多惊叹号,说明东西的珍稀和名贵,洋洋洒洒好像大型拍卖会的介绍。
我们向他买过几样东西,他心情很好,每次成交他都立刻打电话给人,大声说你看,给你你不要,现在人家买走了,价钱嘛,就是我跟你说的。其实,我们付的数字根本不是他电话里说的,他边说电话,边使眼色,要我们谅解。像个老小孩。
郑先生和他的道光瓷
郑先生单身在纽约,跑单帮,什么都卖,但他自己说最懂的还是玉器,其他是碰上什么卖什么,卖的掉就卖,卖不掉退回给藏家。忽然,郑先生手头有了几件瓷器,电话来请去看看。车子开到那所公寓前的马路上,他拎着包下来,走到车前,我们打开车后厢,东西就一一放在车厢里看,一边看一边说,几件都是清代道光年间的东西,真的。真的不真的,不听他说,要看东西本身。一对三羊开泰粉彩斗笠碗,是开门见山的道光,由于寓意好,就格外吸引人。一件黄地粉彩四时花卉纹碗,也是开门见山的道光年制品,富丽华美。那只小酒盅呢,虽说不上是十分精到的瓷件,可是寓意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三只小鸭子自由自在游弋于水中,竟也十分可喜。经过十年的瓷器收藏,看清代后期的东西,已经不吃力了,甚至是一眼可以辨出真假。经过简短的讲价,四件东西全部收下。郑先生很高兴,以往他拿来的瓷器,多半都是看看,没有买的。这次的瓷器,他说都是新泽西一个女藏家手里的东西,极大多数都是道光年制,为什么专收道光年的瓷器,我们都不清楚。每一个藏家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身世。
回到家里仔细再看,三羊开泰更是别有一番出奇制胜的美处。画面上的粉彩天竺果,在放大镜下面,粒粒都饱满,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立体感,虽然每一颗天竺果都很小,由于描画的时候,用功讲究,用足了留白、填彩和点彩的功夫,就好像一粒叠着一粒,有果汁欲滴的感觉,非常罕见。
有个收藏瓷器的朋友看到这只斗笠碗,也发现天竺果画法的绝妙,后来两次专门上门,说还是来看看三羊开泰,特别是天竺果,那么长在园子里,不像碗上的画,功夫实在是妙。
后来郑先生受到鼓励,一口气又从那位私人藏家那里拿来两批清代瓷器,好几件还是道光年间的,不过均拿不准。判断瓷器,不能只看整体像不像,其实只要有一点疑问,就不能轻易买下。一个私人藏家,手上的东西总是优劣参差,所以即便说是多年的藏品,也要区别看待。比如还是这位藏家,出手一样东西,让郑先生竭力推荐给买家,东西是绿釉四羊方尊瓷件,底款落“大清康熙年制”六字款。郑先生说,你看这样东西,是康熙年份的好东西,多美。可是先生跟他说,四羊方尊是著名的一件铜器,一九三八年才从湖南出土,现被博物馆珍藏,怎么康熙会有这种型制呢?郑先生一听,恍然大悟,谦虚地说,以后我要看书。
这些local卖主,也不是常有东西出手,东西来源究竟在哪里,买家是不知道的。即便一件好东西蛮有身世,也不会说给你听,兴许是怕人顺藤摸瓜找到源头。碰上这样的卖主,是你有福气有缘分。初到纽约的人,刚刚入行的人,恐怕不易找到他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隐形人,若有人有货出手必通过他们信得过的人找买主。谁是买主也由不得自己,找到你你才有机会,先找别人,你就没有机会了。
年来,古玩店里的真东西好东西也很少了。勉强支撑着的古玩店里,过去常常聚集着很多人,如今显见的萧条。不过偶然大家遇到,还是说古道今,叹息时下人多半有了好东西都捏在手里不出货,也不知是屯着等待升值,还是珍爱宝物不愿意拿出来拍卖。说得最多的是国内藏界和拍卖行的逸事。至此,纽约不少古玩商开始往来于美国和中国之间,两头寻宝,两头做生意。而国内到美国寻宝的人也多起来,有拍卖行的,有古董商,也有私人藏家,方兴未艾。
收藏真是时机第一,无论从哪个渠道收藏,都没有征兆,说来就来,擦肩而过的事情经常发生,只是过去了你根本不知道而已。这些,就都是天意了。
纽约的古玩行潮涨潮落,热闹的时候热闹,冷清的时候冷清。美国金融危机发生,开始倒没有殃及古玩,但是过程很快,像多米诺骨牌效应,哗啦一声说萧条就萧条了。关店的有,缩小规模的有,改行的更有。有点艰难度日的味道了。
宣德青花鸟食罐
明代的宣德皇帝,喜欢玩耍,蟋蟀和鸟,都喜欢。传说他死后,母后下令将他在位时,景德镇为他专门烧制的青花鸟食罐和蟋蟀罐都砸碎了深埋。因此,传世的鸟食罐非常少。
江南人瞿先生却有一个宣德鸟食罐。
那天到一家古玩店,看到一位面目清癯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板凳上,腰板笔直,手中盘着一块玉。店主忙来介绍,说这是瞿先生,刚借租他对面的小铺子,摆放些玉器古玩,带卖不卖。那人便站起身打招呼,口音一听熟悉,吴语。瞿先生站起来,腰身笔直,很像大宅门里面走出来的世家子弟。他告诉我,你先生从我手里买过一件瓷器,那是我在纽约做成的第一笔买卖,因此跟你们有缘。此后,他每遇到我们都会说起这件事。在我看来,向谁买一件古玩是很平常事,可是从瞿先生那里听到的,却有些感恩的意思,这种待人接物的方式,很有古气。
我们到瞿先生借居的公寓去看过,玉器不少,瓷器也有一些。对他的了解仅此而已。渐渐熟悉了,话多起来。他也私下把些不拿到柜台的东西给我们看。其中最让人惊喜的,是一只宣德青花鸟食罐。那绚烂的青花发色,娇小玲珑的造型,让我们一见倾心。但是,瞿先生什么都愿意出手,就是不卖鸟食罐,说那是他们几兄弟分家产的时候,他分到的。其他的兄弟喜欢字画,瓷器便就归他,一一带到美国来了。所以舍不得。
我们几次出价,几次都不卖。
不久,瞿先生离开纽约,去了华盛顿,在那里找了一份事情做,从此就断了联系。一下子,过去两年。金融风暴来了,古玩买卖一时萧条。我们时常想到那只鸟食罐,想这种时候,兴许瞿先生会改变主意呢。这样想,倒也不是想乘机压低价格,只是这是个旧话重提的机会。就给瞿先生去了个电话,无人接听。几天后他回电了。先生问他想不想出手鸟食罐。他说我还没有想好,给我几天时间。几天之后,他又来了电话,说他的确手头比较紧,但是要他出手这个心爱之物,价格不会因为金融风暴而降低,不知你们能不能接受。我们告诉他,这个可以商量,问题是离开上次见到这个东西,已经有些日子,要再亲眼看看,亲手摸摸,确定是同一个东西,才能作决定。于是,瞿先生找了个周末,乘长途汽车专程到了纽约。我们接到他,先去一家出名的自助餐厅吃饭。那家自助餐厅,是老牌子店,不管外面情况如何变更,中西食客永远排队等位子。
瞿先生的吃相很有教养,不因为是自助餐就一盘接着一盘,第一盘中有些海鲜,第二盘主要是蔬菜,后面的甜食糕点一概不碰。而且吃的时候,若要说话,总要把嘴里的东西吃完了再说,干干净净。这种吃相,是吃过好菜饭人家出来的人才有的吃相。
瞿先生告诉我们,陆文夫小说《美食家》中讲述的那种头汤面之类的美食,在他们家曾经是每日的家常,没有稀奇,当然那是他母辈的事情了,到他一辈,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但是听她母亲细细说过往事,并且,他母亲烧菜盛菜端菜也保留着那种斯文派头。
吃过饭到我们家去,大家坐好,我沏茶端上。瞿先生放下背包,拿出稠布面子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根食指长短的鸟食罐,罐颈上书:大明宣德年制,苏麻离青的料,年款看拙却熟练老到。先生拿在手里,这样看,那样看,用高倍放大镜和电筒看,还拿出好几本跟瓷器有关的册子,翻到台北故宫博物馆和北京故宫博物馆的馆藏,拿宣德鸟食罐的照片,与其反复比较对照。还把从苗老那里得到的宣德青花高足杯拿出来,比较青花发色。
瞿先生坐在桌边,不出声地喝茶。我就坐下来跟他聊天。虽然买东西,大家都早已明白一条,千万不要听故事,故事是能编造的,但是故事也不能不听。好故事和坏故事,听得出音。
瞿先生家在姑苏城里,体面人家出来,上溯三代还有朝中做官的。我请问名字,很奇怪,不像一般说故事的人,马上有名有姓,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瞿先生反而是说不清,说那都是听母亲说的,也不很说得清,日后我问问家里人,再来告诉你。这反而倒让我觉得可信,很多真世家出来的人,因为不拿那个混饭骗人,反而弄不清大家族的脉络。而且,瞿先生跟我说到家里事情时,两眼正视我,目光清正,不紧不慢,有时淡淡一笑,说这个我不清楚,过去我不怎么问,横竖家道到我这里,就败落了,后来因女儿到了美国,我们夫妻两人也来到美国,这个算得是真的败落,因为呢,英语也不会说,人也不认得,年纪也大了,所以要找个事情做,挣是挣不到多少钱,到底也是一个稳定的进项,太太身体又不很好,所以感到手头紧,出手的东西当然也不能尽是一般的,一般的东西打不动好买家,再说你们是我的第一个买家,我一直忘不掉,所以你们要看我这只鸟食罐,我也就来一趟,要不要没有关系,蔡先生说的,让他开开眼嘛。
我在纽约二十多年,听很多的人吹嘘家世显赫,从清末民初的八旗子弟到共和国红色贵族后裔,少见到瞿先生这般清雅风度的人。
眼界开好了,东西也看准了。好东西往往只出现一次,机会错过就过去了。这样,也就没有跟瞿先生讨价还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双方都很高兴。瞿先生将东西留下的时候,他迅速又回头看了一眼鸟食罐,眼中诸多不舍。跟那位卖总统牙和总统夫人牙的美国男子一样,愁绪万端。
开车送他离去,下车时他恭恭敬敬地说,谢谢你们。然后小跑着去赶回华盛顿的长途汽车。(谢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