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那个台灯没有了,被撤回了!”先生口气急促,很不开心。
“什么?撤回了?不可能吧,不是已经有人出价了吗?不是已经达到底价了吗?怎么能在结束之前撤回呢?”
“不知道。我要跟踪下去。”
“这到哪里去跟踪?”
“但一定要试试看!”
我们说的是一盏被做成了台灯的青花五彩瓷器,是先生在“电子海湾”,也就是eBay的浩瀚大海中,从“台灯类”中“捞”出来的。美国人喜欢用瓷瓶做台灯,不管什么瓷瓶,只要造型好图纹美色彩鲜艳的,都可能被做成台灯。中国的瓷器又是他们的最爱。所以百十年来,很多流落到这里的中国瓷器,都变成了他们床头柜或者书桌上的台灯。瓷瓶改灯,毫无疑问,底子要被凿穿,而要是有瓶盖的话,盖上的纽子也要被敲掉,才能把电线穿进去。再好的瓷器,也就不算是整器了。
可一旦你看到了这个青花五彩六愣瓶的照片,就不会在意它是不是有伤残破损了。这是明代万历年间罕见的青花五彩器,瓷质特别细,釉色如脂,瓜楞形的瓶身上有六条立龙,也叫升天龙,这在万历云龙纹的瓷器上几乎不曾见过。三条红龙,三条绿龙,面面相对而立,龙须是浓郁的青花釉色,龙和龙之间都有三个红色火球,瓶肩上是祥云纹。总之,让人过目不忘,而且让你有志在必夺的心志。
可是卖主描绘,这是一件十九世纪的东西,而且有损。先生说,卖主不懂,什么十九世纪?是十九世纪改做成台灯的吧,看那铜质托底,都锈了,残缺了。而从卖主的名字上来看,应当是俄国人,他叫基米特里。就是那样,先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要以“天王盖地虎”的战术,在关键时刻投高标以求稳胜。因为早就有几个人上去投标,一下就突破了底价——两百五十元。
几年之前,那样被改做了台灯座的瓷器,卖到两百五十,已经不算低了。可是就在先生要上去决战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台灯不见了。说是被卖主撤回了。而一件东西在电子海湾上被撤回,那就真好比消失在汪洋大海中了,他又没有门牌号码,网名也不是真人的名字,都以虚拟的面貌出现,只有电子海湾有他真实的个人信息。
以往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一种是有人在到时限之前,以一口价事先成功购得,拍卖遂告结束;另一种是卖主发现自己出手的东西是稀罕真品,不卖了,于是收回。虽然是违反规定的,但是还是有人那么做。
我对那个万历六楞瓶,也一见倾心,一旦消失是真让人痛惜的。
几小时后,情况清楚了。先生撒开网,到处搜寻,最后在卖主设立在电子海湾上的“电子古玩店”里,找到了它。那时此瓶的价格已摇身一变,变成了九百五十元的一口价。先生当机立断,投标买下。网页上立即出现一行字:此物被您购得,祝贺!
一般来说这就已经成了,余下的事情就是等卖主回信,付款,寄出。但这个卖主有撤回的前科,不能掉以轻心,必须采取主动,以免卖主再次改弦更张。先生又开始在网上四处寻访,从卖主的名字入手,找到了他在电子海湾登记的电话号码,给他去了电话。卖主听说是台灯的买主给他电话,口气显得吃惊。常常,东西卖出之后,由于卖主没有即时查看成交状况,不一定当即知道东西已经卖出,卖给了什么人。基米特里就是这个情况。先生说:你出了九百五十的一口价,我按照此价买下你的东西,请到你的网上去看一下,告知我你怎么寄出。基米特里相信了他的话,如果不是真的买主,谁会准确说出他报的九百五十一口价呢。
随后,先生问为什么那盏台灯他之前会撤回?基米特里说,有个人从英国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盛赞那盏台灯,跟他说那是一件难得的好东西,底价两百五十元,太便宜了,千万不要轻易卖。英国人还请卖主把这件东西收回放起来,他要买,过两天他会跟卖主联系。先生问基米特里,那人出价没有?回答说:还没有。先生跟他说:晚了,已经卖出了,不是吗?基米特里沉默了一下,说:英国人说要来信的。先生毫不犹豫地说:他要是买,他当时就出价买了,为什么还要拖呢?万一他根本不来信呢?基米特里说:东西是好的,十九世纪的,他会来信的吧?他的口气就已经有些软了,但还是吞吞吐吐的,似乎是在寻找不卖的借口,他究竟在等什么呢?等一个遥远的未必当真的承诺?先生说:你已经从电子海湾上撤回一次了,还会再次撤回吗?我已经出了你要的一口价了,你说以什么方式付款?基米特里说:那我就不撤回了,但是,我不管邮寄的。先生说:为什么?他说:我不往外地寄货,你看怎么办?
他还在设置障碍,哪里有卖了东西不寄货的?这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形。他似乎是在不遗余力地找借口让你放弃,他还在期待着那个英国人大概会出大价钱。要是这样,他为什么又要在电子古玩店里设立一口价呢?不卖不就成了?网上的人心有时真很难琢磨,不知人不知面更不知心。
先生问他:说吧,你住在哪里?实在不寄,我乘飞机去拿。基米特里这下被逼到角落里了,说:很远啊,我在纽约。先生说:那就没有问题了,我也在纽约,我去拿,马上动身。
那样一来,基米特里再没有办法了,他既然陈列了要卖的物件,也出了价,又没有附加出售条件,是不许悔卖的,否则就是恶性毁约。买卖双方,不管是谁,如果违反网站规定,都要付法律责任。此外电子海湾还可能将你从网络商城除名,科以重罚,日后生意就做不成了。于是,基米特里同意以四倍于原先底价的一口价,将台灯出手。说好,他在家里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又过了两个小时,先生捧着青花五彩六楞瓶到家了。其实基米特里就住在离开我们并不很远的新鲜草原的一栋公寓楼里。开门的是他妻子,三十多岁,说她丈夫出去了,要她把东西交给前来取货的人。他们家看上去很家常,屋子里除了那盏台灯,只有一个希腊雕塑是骨董,还有卷起来堆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很可能基米特里是那种美国的胡同串子,夹包袱的贩子。东西都是这手进,那手出,赚钱就行。当然,我们也就问不出青花五彩瓶是从哪里来的,他的妻子英语很糟糕,只管拿钱给东西。在美国,这种四处流动的骨董商很多,他们追逐着也是四处流动的古玩。数百年来,无数的中国古玩流散海外,已经无法追溯它们的身世,它们总是从这个人的手里到那个人的家里,成为私藏。它们也寄身在古玩店里,或出没在拍卖会上,要说流传有序,已非易事。但我看来,珍贵的中华古物不管它们历经怎样的漂泊,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人能够说清它们的沧桑身世,只要它们自身还在,就是物证,就算得流传有序。你能说一个惊为天人的元代青花或者明代永乐青花,因为最终出自一介贫民手中,就是赝品?就来路不明?
配上灯罩,通了电,灯光下的青花五彩瓶闪耀着绚烂夺目的光彩,比之照片上的它,更是美出了百倍。一般,万历年间的青花五彩,纹饰比较粗犷率直,不那么精细,而彩釉因过于浓郁摸在手上就有些糙,特别是红釉。美国人偏爱万历五彩,因为那浓红浓绿十分热烈,喜庆欢悦,洋溢着东方风情。万历五彩在日本也是最为被追捧的釉瓷,被称为“赤绘”,所以日本人一直喜欢仿制万历五彩瓷器,有些成品十分相像,而且器底上落万历款,很容易混淆视听。在收藏万历瓷器的时候,一定要学会辨认哪些是日本人的仿品。
可是,我们得到的这个六楞瓶,整个瓶面釉色匀净,红釉浓淡相宜,绿釉层次清晰,这在通常的万历彩瓷中很少得见。用手指肚抚摸釉面,细嫩如婴儿肌肤,这也是万历彩瓷中少见的。瓶身上的六条龙被六道浅凹槽分开,槽浅而清晰,分槽的竹刀一笔到底,毫不犹豫,见到瓷匠精湛的手法。“六”这个数字在嘉靖万历朝代由于尊崇道教而被视为吉祥的数字。
这样造型别致,釉色晶莹透亮的云龙纹六楞瓶,究竟是怎么到的美国呢?她一定经历过许多传奇的事情,风里雨里跟着把她带离乡关的人,后来被转手,再被转手,数百年的光阴都在不同的人手里过去了,光阴一年一年老去,她依然完好无损。如果不被改做成台灯,她就是明万历年制瓷史上的瑰宝。把它做成台灯的人,究竟是因为它太美了而改的呢?还是因为它有了伤,不得不改的呢?我每晚开灯都默默看上许久,许久。最让我想解开的谜,就是底款。可是它被做成了台灯,底子跟铜座焊接在一起,看不到,又不敢轻易拆,怕一拆拆成个粉身碎骨。那些天,主要的话题一直围绕着这件刚被收藏的瓷器。
我问先生:你肯定这是明万历年的吗?他说肯定。我再问:肯定是官窑的吗?他说肯定。我又问:如果是万历官窑的东西,底上肯定有款吗?他说肯定。我建议把台灯的铜底座拆开,看看是不是有底款,这台灯的底座也破旧得很了,铜丝镂花都断了半圈了,很委屈这个光彩照人的六楞瓶。先生认为想法很好,但是还要让他再想想,看看是不是拆得开,不要弄巧成拙。
清明节的前一天清早,纽约起了大雪,转瞬满天地茫茫一片。先生吃过午饭回到家里,闲坐着说了一番话,我又提及拆台灯。他想了一会儿,决心一下说:好,拆吧!
准备好起子,钳子,螺丝刀,剪刀,然后把台灯放在大餐桌上的一块绒布上。我双手扶着瓶子,一再叮嘱当心啊,万一碰到锈到拆不开的地方千万不要硬拆,瓷器一碰就碎的。先生说这些年有东西在我手上碰碎过吗?我就不做声了,一提这个话题,程君房墨碎的事故,就让我感到愧悔。
“要是底子上没有款,你会怎么想?”我转移开话题。
“不可能没有,这品相是皇宫里的赏器,明神宗宫里征烧的瓷器不可能无款。”
终于,台灯下面的双层铜底座卸了下来,瓶盖上镶的铜纽卸了下来,贯穿全身的电线被剪断。小心把瓶倒过来一看,果然,底上有双排六字青花楷书款:大明万历年制。瓶底中央被钻了一个小洞,不过无妨看清款识。瓶盖上的纽子被铜钮取代,原来是什么样儿的钮已经不得而知,最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半公分高的瓶颈上也有两处磕伤,像是锐器凿的,可是改装成台灯并无必要砍伤瓶颈啊。猜测是钻洞的人手上的工具不小心落下来,砸伤了瓷器。看到一件珍稀的古瓷被伤成那样,让人欲说无语。受伤的六愣瓶依旧美轮美奂,叫人有莫可明言的悲喜!
我用掺了皂液的温水,轻轻擦洗瓶身瓶盖,把它身上黏稠的灰尘洗去,用绵纸擦干,原本鲜润的釉色跃然展现。我们保留了铜盖纽,保留了镶在瓶颈上的镀金镂空项圈,那样一来,外表看上去仍旧是一个整器,对它的质量和容貌毫发无损。它虽然高仅十五、六寸,可是有着雍容的威仪,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即便把她单独放在一间展览室里,她不嫌小,展厅不嫌大。
这么气派的官窑器,是哪年哪月,哪个人用哪种方式,把它从中国带走的呢?历经四百多年的扑朔迷离,来到我们身边,是不是一个天意呢?每一件在美国出现并且被转手的骨董,都有一段故事,那些故事没有人记下来真是非常可惜。
我常端详这件瓷器,设想那个把她做成灯的人的样子,他究竟是懂还是不懂?而更大的疑惑并没有到此结束,我对她的铜底座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当时,我没有把拆下来的落满灰尘甚至结了一处蛛网的破旧铜座扔掉,总觉得它也值得玩味。
铜座分两个独立的部分,由用以穿电线的空心铜杆联接。下面的大,上面的小。下面的是莲瓣形空心圆盘,周边有镂空花纹。上面小一些的铜座是直接接触瓷瓶的,有四只扁嘴鸭把铜盘撑起来,要是单独看,它本身也是很好看的装饰艺术品。铜座边上刻有图画,起初我约约看了一下,好像是树,山,河流,觉得是一般的图纹而已。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认真了起来,将它放在灯光下,用放大镜来看。更让我更感到扑朔迷离。
画分三组,每一组都相同。每组有三个人,一个男人穿对襟短褂子、裤腿半卷、头戴斗笠,挑着担子,担子两头是筐,他站在小桥边的土墩上。另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蹲在地里,仰脸看着挑担子的人,好像在等他筐里的东西,在他的身后有一座小亭子,附近是河,河上有升帆的船,河边是山,太阳刚升到半山腰,河里一对鸭子游水,禽鸟在飞,每三棵棕榈树一丛。穿过小桥看去,有一座双层城楼,下面一层的中间是门,两边是窗,第二层是飞檐建筑,中间刻着细高的廊柱。一个男人站在桥的另一边,他头戴帽子,手上撑伞,身穿过膝的短大衣,朝挑担子和蹲在地里的两个人看着,他的身后就是河流和船。
我看得出神。如果台灯是十九世纪做的,那么铜灯座上的刻画肯定是美国人刻的,中国人绝对不会把这么精美的瓷器凿了来当台灯,再说中国人那时多半还没开始用台灯呢。而外国人为什么会刻身穿短对襟衫挑担子的中国男人呢?我又肯定是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穿对襟衫,中国农民才挑担子。可是为什么还有一个男人穿短大衣呢?他不干活,倒撑把伞站在那里。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显然,这个铜座是专为这个青花五彩瓶制作的,那么就是定做,定做这个底座的人手上已经有中国瓷器,中国瓷器的产地在江西景德镇!
恍然大悟。这难道不是一个描述中国瓷都景德镇的情景吗!
挑担子的男人,筐里装的应当是瓷土,而不是我最初认为的秧苗;蹲在地上的男人正在掺瓷土,而不是我最初认为的在插秧或者薅草;那个小亭子其实就是瓷窑,而不是我最初认为的休息的地方;穿短大衣的男人是一个洋人,他到景德镇去买瓷器的,而不是我最初认为的是个监督农民干活的工头;而那座城门楼正是景德镇的象征,绝不是一般的城楼。瓷都景德镇近水,便于从水路把瓷器运出去,河面上已经有扬帆的船,等待着把中国瓷器运走。太阳东升,禽鸟飞翔,风帆鼓荡,一幅繁荣昌盛的景德镇景象。
我一下激动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这段往事,逐渐浮现在眼前。这个铜底座,一定是一个到过景德镇的外国人,描述给铜匠听的,他要记录下他在中国瓷都的所见所闻,于是便有了这个与万历青花五彩六楞瓶配对的铜底座,它们共同诉说着一个聚散离合的故事。至于这个青花五彩瓷瓶,釉色清洌明净,不像多数万历年间的五彩,过于浓郁而有失清明,真是万历年间青花五彩中的珍稀。
现在,这个让人流连忘返的万历青花五彩六楞瓶,经历了漫长的流浪,带着满身伤痕和大气的美貌,被我们收藏。她端立在为她定制的玻璃罩中,神定气闲,雍容华美,确定无疑地讲述自己的沧桑故事。(谢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