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个春天过去了，从长岛一个家宅拍卖上买回的龙泉小香炉、宣和青釉印泥盒、两方古墨、桃形翡坠儿、韩国桃木柜，已各是一番命运，但它们的旧主，那个金发美人在照片上的音容笑貌始终清晰难忘。
这次的“家宅拍卖”，要出售多年藏物，并且特别标明有东方骨董。由于卖家在纽约长岛，所以已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长岛居住着很多有钱人，早期的移民、名流世家不在少数。那里的房子多数堂皇富丽，建筑结实高大，前后树木挺拔，花木葳蕤。很多都是积攒丰厚的人家，不少人曾去过亚洲，或经商，或传教，或当外交官，也有打仗去的。时至今日，这些人的后裔，已经到了第三代，对于前辈的收藏，不懂的为多，假如经济上渐渐式微，常会将家藏的古玩拍卖。所以，八、九年前，在纽约碰上了收藏的好时机，很多久藏在私人手中的东西，逐渐被后代拿出来拍卖了。
那是一栋花园洋房，两层楼，还有阁楼和地下室，相当阔绰，因为是春天，周围花木丰肥，散发出新鲜的嫩草气息，但有些凌乱，彷佛很多日子没有人打理了。主人不在了的豪宅，都有那种荒疏的气息，但蒙在灰尘下的华美富丽却是掩不住的。
那之前不久，也在长岛，有过一场家宅拍卖，那是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在长岛蝗虫谷的豪宅。那年蒋夫人已是百岁老人，搬到曼哈顿邻近中央公园的豪华公寓去住了，而她的侄女孔祥熙的长女孔令仪也年至八十了，也住在曼哈顿。拍卖是买下了那栋豪宅的曼哈顿房地产商斯第尔曼举办的。当初孔家卖房子，没有在华人圈子中通告，托的是美国地产经纪人，一段时间竟然无人问津，最后才被斯第尔曼以两百八十万美元买走，其中竟还包括旧宅中所有的遗留之物。精明的斯第尔曼很快就转售蒋夫人豪宅，求售六百多万美元，还举办三天预展，供游人参观，意在为举办宅中私人物品的拍卖热身。结果一天下来就被迫停止，去的华人太多太多，所有通往那宅子的道路都停满了小车和人，令富豪邻居十分恼怒，于是报警，警察出动警车和直升飞机封路。后来看到报上登出的照片，头天参观，楼梯上都挤满了排队的人，前胸贴着后背，一步一步朝上挪。据说，第二天还有很多华人络绎不绝开车前去，人数达四千之多。结果都没有接近房子，更不要说看了。想起来，去的多数华人都不是要买房子和东西，是对蒋夫人或有敬意，或好奇。
女人，特别是身世深厚，才貌双全，对历史有影响力，或对于历史有影响力的男人有影响力的女人，她们的私生活乃至用过的东西，对常人总是具有无比的吸引力。
后来，宅中的蒋家孔家物品，迁到康奈迪克州的伯莱斯威尔艺术廊拍卖，总共有729件拍品出售，卖出五十万美金。蒋孔家人很后悔卖宅第的时候，没有留下值得家族珍藏的私人物品，比如宋美龄的书画，蒋介石的手杖等。在拍卖会上，两家人只好通过电话竞拍，以十倍以上的价格，购回自家东西。也有珍惜留意历史的华人藏家也参加竞拍。不少人非常懊悔早点不知道蒋夫人房子求售。
那场拍卖，我们没有去，去了恐怕也进不去，现场情况听听倒像在城隍庙排队吃有名的南翔小笼包子，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哪有一点虔敬之心？所以也看不成东西。后来的拍卖会也没有去，蒋、孔家人以高价参与竞拍，跟她们抢，有些不好吧。
那次的家宅拍卖，恐怕是这类拍卖中，在华人圈子中最惊天动地的一幕了。但要放在今天，恐怕更是人山人海，竞拍的人更是出手豪阔了。蒋、孔两家人若是还在，很难说会不会有机会购回自家的珍藏。
闲站着时听几个也是赶早排队的人说，这家房主是一个美丽的离了婚的老太太，多来年一直给一个驻美英国外交使节做助理，那位使节去过中国，也去过亚洲其他一些国家，后来派到美国，就终了在美国。这位老太太两年前也过世了，留下满屋子的东西。现在她的儿女各自成家，想要把房子卖了，也把老屋子里的旧物全部出空。老太太是长期住在长岛这个小镇上，附近的人都知道她的身世，也知道她家清空的东西都是她一生的收藏。
那次的家宅拍卖，回想起来的确是不同寻常的。有很多东西都很珍贵，遗憾的由于我们当时的具体情况，没有尽可能买下，有些惋惜。
东西很多，让人眼花缭乱。桌上地上架子上都是老旧物品，不能说摆放讲究，但是分类标签和价格却很仔细。广告上说有很多东方古玩，其实也还是西洋的收藏为多。一只一手便可握住的青釉小香炉，就是在众多的西洋玻璃器具中发现的。也许是错过了一次机会，那罩在玻璃罩中的陶舞俑，这些年中时而会回到记忆中，但也不知花落谁家了。舞俑半尺高，一身陶灰色，仅有腰带涂红彩，也已褪色，所以尽显朴素的雍容。当时，在一楼的拍品中，就数那陶俑最贵，要八百美元。我们因为不懂陶俑，也对价格感到不易接受，当场没有买。第二天去取韩国桃木柜子的时候，想买回来，不料一夜之间，他们将价格升到了一千五百。不知是有人出价，他们就卖高，还是他们也是经过一夜思想，觉得那舞俑比他们了解的更要值钱？
在一楼的一个三角柜上，看到了两个老盒子，一个是绢丝面子，经纬散率，绢面上的刺绣图纹一看就是中国古绣。另一个是麻纱布面，也褪色了。从角柜上抱出来放在大桌上，才好仔细看。那藏青色麻纱布蒙面的长方形盒子，封面上有四个暗淡的黑体字：饮中八仙。这“饮中八仙”四个字写在盒子左上方一块长条的白色麻布上，黑色线条纹边。盒内的藏物毫不知晓会是扁形瓷器呢还是玉器？而那只小一些的绢丝盒子的原貌应当十分华美，是五彩丝线绣成，因时光久远，终究褪去了鲜艳，它小于长方盒子，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我朝不远处正在“篦”东西的先生招招手，要他赶紧过来。
解开麻纱布盒的骨质长扣，从麻布环套中拉开，掀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块长方形墨，墨面上是彩绘，有着《清明上河图》的况味。墨面微微拱凸，似一张古筝。墨长约三十厘米，宽十二厘米，两厘米厚，面上绘金色云彩，上二分之一部分是墨色阳文，刻楷书长诗“世传八仙不可见，海岛迷莅钟吕面，浪游五岳亦浮云，乐得千龄一飞电，……”，这首诗的出处一直没有查到，不知是制墨者的作品，还是当时专门给墨刻画或刻书的人的作品。诗词下部是图画，之间被缭绕的云隔开，图画除墨色而外，还有红、金、绿、铜，四色。图中饮酒八仙姿态各异，或坐或站，或张望或讨酒，个个栩栩如生。八仙图下面还有另一幅图，有六人分列左右，正中央一口水井，左边一老者骑马，身边跟一书童，身后站一僧人模样人；右边三人，靠井边的两位老者背靠背站立，最右边也是一僧人模样人，坐于地。马上铜色，因时光久远，铜色淡去不少。两段图画之间，绘山林树木，山脉为金黄色，树林为绿色，有经有脉，泾渭分明。画面饱满繁复，山水楼阁如浮雕错落有致，诗和图画分布非常匀称。
小的五彩丝盒子里也是墨，三方一套，紧卡在量身定做的三个墨槽里。正中一方顶端是狮首，铃目圆瞪，墨身正面刻着金色篆书款，但我们当时没有看懂是什么，旁边的两方墨都是长形，顶端椭圆，刻海水云龙，墨面上均有二字：九子。
“你们喜欢这些东西吗？”我被这一声问惊了一下，抬头看，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国男子站在身边，会不会是老太太的儿子呢？我故意问他：这是什么？
他看看我，好像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然后漫不经心地看盒子说：哦，我也说不清，是颜料吧，画画用的，但是是中国的，你们是中国人吗？
他的问题唤醒我对故国生活的回忆，遥远的有关文房四宝的记忆浮现起来。我父亲生前是一个收藏家，也是一个书法家，用过的墨很多，我小时候就常替他研磨。虽然与他已经隔着两界人世，古墨对我产生的亲近，总不会淡漠。父亲生前写毛笔字喜欢用好墨，破古墨写字也是有的，破出来的墨，色泽如乌金，闪闪发亮。也有质量不甚精好的墨，他用手指肚子摩挲一下，便说这墨质不好，太硬，便不用了。他说，好墨像软缎，或如糯米，漆黑乌亮，墨色经年不褪。
他在晚年的时候，把自己的收藏捐赠给了他家乡的江阴博物馆，其中就有不少明清的古墨。
我把两个墨盒子交给老太太的儿子，请他帮忙看好，他一口应承，同时问我们是不是专门收藏中国骨董。听说是的，他朝楼梯一指，说楼上还有些东西，愿意不愿意上去看看。还特意告诉我，他母亲留下一些Jade（玉器），玉镯子，玉佩，玉坠儿，要是我喜欢，值得上去看看。
楼梯的木板有些松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仿佛不堪承受那么多踩踏的脚步。
二楼整个空间光线幽暗，宽大的主卧室雕花镂空窗帘垂阖，顶上挂着灿烂绚丽的枝形水晶大吊灯，像天果一般琳琅满目地亮着，散发出落满尘埃的隔世华美，诉说着岁月匆匆，红颜易老。
最夺目的是墙上张挂着的两件清代丝绣女长袍，千针万绣，图案繁缛精美，令人不禁怀想从前在这衣装中包裹过的青春胴体。
我说“张挂”，其实更贴切的应当是“贴”在墙上，就是把东西打开，摆放出一个艺术的角度，用秀巧的钉子将其钉在墙面上，两件女人穿的旗袍就那样“贴”在墙上。美国人喜欢把日常用品当作装饰品，比如他们把扇子挂在墙上，把围巾挂在墙上，把衣服挂在墙上，生出一物多用的情致。
老太太的儿子开口说，这是她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衣饰，是中国古时候的。“你看，”他指着一张发黄的大照片，告诉我照片里那个身穿清旗袍的女人就是他的母亲。老太太是个美人，淡金色的头发蓬松绾在脑后，脸型很像美国天使电影明星奥德丽·赫本。她个子很高，人又苗条，看上去妖冶高贵，如果不是身穿清宫旗袍，你会觉得这个女人是油画上的英国皇家族裔。小伙子告诉我们，他的母亲过去给一个英国外交官做了很多年的助理，“看这张照片！”他指着一张她和他的合影。背景是一个豪华派对，身后灯光璀璨，旧照上年青的她，和那位银发绅士靠得很紧，看得出外交官先生爱着这个美丽的助理。小伙子说英国外交官去世的时候，将很多自己的收藏赠给了他母亲，“他生前喜好收藏，也去过东方，很多东西都是他从中国带到英国，从英国带来美国的。”
这是一个听上去容易让人觉得是编造的故事，因为太合乎逻辑，足以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家宅拍卖中，会有那么多的中国古物。但是那又是一个找不出破绽的故事，是人印证了物，物印证了人的。现在，那两件她曾经喜欢穿着出去参加晚会的华美清旗袍，挂在墙上要拍卖了。我问小伙子，这样的旗袍要卖多少钱呢。他说因为是清朝宫廷里的人穿的，至少要两千美金。
结果清旗袍没有买，当时是不懂，没有历史知识，缺乏文物常识，招致与珍奇清绣擦肩而过。也是因我成长的时代是个革命时代，所穿所戴有清教徒的味道，对于清旗袍上繁密华丽的图案不会欣赏。
今年佳士得的春拍上，英国古董商琳达·雷格士沃斯将她收藏了三十年的百十多件清代服装、刺绣、香囊尽数脱手。佳士得为这些清代服饰举办专场拍卖，布置也有宫廷气派，竭尽华美，好像是要借此清朝服装专拍，与清代刺绣做一个告别演出。其中一件宫廷嫔妃冬天穿的团花缂丝衬毛皮褂，寓意“八仙庆寿”，是十八世纪机织工艺精品，保存完整，显示了当时缂丝的最高水准，也反应了当朝的审美情趣，竟是以二十四万一千美元成交的。其他物件没有一件低于上万美元。
不知道长岛那位金发美人穿过的旗袍，是不是也在其中。或者流入其他懂得她的美的藏家手里了。
那装满珠宝的盘子，放在卧室门口的一个小台子上，是淘宝女人的最爱。其中有不少玉器，翠件，讨价很高，兴许这位热爱中国骨董的女人，跟她的子女交代过，这些东西都不能贱卖。看着那些珠光宝气的饰物，难免让我想到人面桃花已成空。我选中一块桃子形翡挂件，透明中一抹肉桂红。我那是看中桃子的造型而买下，我家有一条形象高贵美丽的德国狼犬，给她取名桃子，这个巧合就是我决定买下那块翡翠挂件的原因。按照它的水头和颜色，应当是冰种翡翠。
自然，那里也有一些后仿的瓷器，比如一对刻着“大明成化年制”底款的五彩双耳瓶，就明显是个民国的仿品，而且技艺并不高明，但那时我们的眼力仅此而已，认为有款的瓷器就是好东西，釉色鲜亮就好。这样的经历很多，也不止我们，从中国到美国，凡是收藏的人，都有过这样的教训。
回到家里，才来细细欣赏两方墨。大盒子中的古筝形制的墨面左下方，是双行楷书款：“程大约”，并排处有楷书款“刘然书”。程大约是明代制墨大家程君房的号。明代著名大画家董其昌称：“百年之后，无君房而有君房之墨。千年之后，无君房之墨而有君房之名。”为求一观全貌，把筝形长方墨取出，从正面翻到侧面，侧面翻到反面，墨身反面内凹，长弧形，反面和侧面都有浮雕画，还有楷书“程君房制”四字。将鼻尖凑近墨，仔细嗅，八仙图墨，就有那么一缕似有似无的香气。但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相当淡了。
在明代制墨大家中，其中有一人名叫方于鲁，曾经师从程君房，后来自成一家。在那三方一套的古墨中，我们当时只认出中间有一个“鲁”字，难道是方于鲁的墨？那三方一套的古墨正面，正是描金篆书“方于鲁制”四个字。方于鲁的九玄三极墨，是稀世珍宝，我在查找的过程中，发现很多文字提及，但是从无照片展示。不至于我们买回的这三方一套的古墨，是的吧？对此我不抱幻想，世界上不会有那么碰巧的好事。在遥远的异乡淘到国宝级的中国古珍，是要积德的。能够在美国长岛买回这两方古墨，不管是不是真的君房墨、方于鲁墨，我都已经很高兴了。
人世代谢，常会乐极生悲。特意将君房墨带到楼上卧室，放进靠窗的一张桃花木小桌的抽屉中，觉得那样才能更好地保存好它。墨，特别是古墨，对存放地的气温和湿度非常敏感，比瓷器娇贵得多。在卧室置放一个夏天，窗户面朝东，每日太阳东升，总有很长一段日照，虽然直接照在抽屉上的时间不长，总也是个损害。室内又有空调，空气就更比其他季节干燥。待再取出来要欣赏时，赫然发现墨碎了！碎成好几块。
难怪董其昌说：千年之后，有君房之名而无君房之墨！
于是抱愧万分地在碎墨上铺盖上泡沫纸，合上盖子，再用盒子装起来，收在屋子最阴最温润的房间里。次年秋天回国，我随身带回了这方墨，到家请了藏墨的朋友过来看，连说好墨好墨，应当是古墨不错，墨色乌黑闪亮，图文精美绝伦。但因墨碎了，不敢翻动，十分心痛。开裂了的“饮中八仙”墨，处处伤痕，君房之名尚在，君房之墨犹存。尤存的君房墨，好比失去了臂膀的维纳斯神像，镇静地铺陈着稀世的残缺美。（谢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