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跳蚤市场的次数渐渐减少,忽然发现Estate Sale更有意思。Estate Sale可以译作家宅拍卖,就是那种在家里陈设出要卖掉的家藏旧物,所以碰到好东西的机遇多了不少。第一次去家宅拍卖,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星期六起了一个大早,希望能够在那场“家宅拍卖”的队伍中排在头里,结果还不算早。八点到的时候,前面已有二十来人。有人是天不亮就去的,还有人漏夜站在那里等候。看起来这家家宅拍卖有东西。
赶家宅拍卖是比较辛苦的,你不知道要排多长时间的队,那既要看队有多长,也要看先进去的人在里面淘多久,淘走了什么。所以,心态一定要好。天气冷的日子里起清早,要多穿衣服;夏天最好戴上草帽,穿长袖衬衫。在长长一串排队的人中间,有古玩商,有古玩爱好者,也有凑热闹的人,像我们那样刚开始收藏的中国人,在队伍中是唯一的。这里面就藏着了机会。
那天清晨,不少人手上拿着就近买来的热咖啡,抱着取暖。我也一样抱着一大杯热咖啡。大家一边说话一边耐心等待主人开门。每个人手上都有一个主人发的号码,进去的次序是按照号码排的。初春的清晨挺凉,人们都裹紧外套等待。
九点正式开门。出来两个女人大声说:一号到五号先进。最先到的五个人就进去了。后面的五个人要等到他们出来才能进去。第一批进去的人很久不出来,让后面的人着急。可要是进去的人一进去就出来,也让后面的人着急,东西不好才会走马观花。但是东西好呢,就让前面的人买走了,家宅拍卖是不限量的,你先到了想买多少买多少,哪怕你把整屋子的东西全部买走,别人也没有得说。
我有些急了:照这样,等轮到我们进去,好东西就没有了。先生说:该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你也要不到。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才终于轮到我们。屋子其实并不是很大,连阁楼三层,一看就知道主人在里面住了很久。里面布置得像古玩店,一楼到二楼,都有出售的东西,陈列在桌子上,地上也有堆着的,每件东西的价格都写在一张小标签上,贴在出售的东西上,由于是家宅拍卖,多数是通过经纪人承办,价钱由他们经过估价标出。但也是可以跟卖主稍稍讨价还价的,那要看买什么,买多少,还要看卖主究竟是什么态度。
买西洋瓷器的人真不少。数法国的Limoges,德国的Meissen,英国的Wedgewood品牌的瓷器为贵,很抢手,那是他们西方人的骄傲,买到后轻易就能转手。还有西洋油画,珠宝钻石,钓鱼器具,餐具酒具炊具,毛线衣物,旧书杂志,不一而足。先生去了楼上,看中一张八十年前哥伦比亚大学一群毕业生为毕业典礼定制的桃木摇椅,正在仔细端详。我对木器没有太大兴趣,又下到一楼,在种种陈旧的品物里寻找,眼花缭乱,很多东西我都喜欢,特别是首饰,可是都偏贵。不过很多美国女买主都挤在珠宝柜子前,拿着放大镜看,一个一个地放在一边,表示这些都要了。她们是懂,我又不懂,因此无从下手。老东西旧东西身上都有灰尘,即便略略擦拭过,也不可能清理去,我的眼球对这类灰尘特别敏感,只要在旧东西里转上一阵子,眼睛就疼,因为去任何此类的拍卖,我都带着眼药水。
这时候,一位白发老先生盯着我打量。排队的时候,听别人说,这家人是意大利人的后裔。老先生生得神气,高大而有绅士风度。我对他笑笑。他朝我点点头,然后走到我身边,问我:Are you Chinese(你是中国人吗)?我说:Yes,是中国人。他说:Follow me(跟我来)。他带我走到一副镶金色镜框的人物画像前,问:这画像上的人,是中国人吧?
那是一位清代官员的立像,顶戴花翎,蓝色官服上绘有未完成的团花纹饰,马蹄袖,黑色高靴,深蓝色的官服颜色很正。他面容平静雍容,天庭饱满,连眼袋都画出来,胡须也是一根一根的。画像是画在质地极为精美的浅黄色绢丝上的。只是身上的珠串是白色的,只有间隔穿的大珠子着绿松石颜色。衣裾的镶边也没有上色,是留白。
我问老先生:这是你家的东西吗?
老先生说:是的,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家的,我小的时候就有,一直放在阁楼上。我问他:那么是从中国带来的吗?老先生诚实地说:这个我不能说,因为我的确不知道,究竟是我家祖上从东方带回来的,还是人家送给我祖上的,都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把镜框打开来看过,也许有签名,也许没有,要是有签名可能给画框遮住了,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给你一个好价钱,因为你是中国人。
我问他:那你要我出多少钱?
他说:一百美金,行不行?
我停顿了一下,站着不说话。然后跟他说:那,请你替我看着这幅画,我去跟我先生说说。他说:去吧。去的时候我心里想,还一百美金啊,这么贵。依现在古玩的价格,一百美元等于不要钱白送。凡事都讲天时。
先生还在那张摇椅跟前,左看右看的,听见他跟经纪人说:这张椅子我要了。在纽约,如果家宅拍卖的东西多,往往请一两个经纪人帮忙打点。先生也是哥大毕业的,对那张摇椅很有兴趣,也算是校友吧。定制那张摇椅的毕业生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了。他们为什么把摇椅作为毕业礼物呢?赠送给学校哪个系?哪个教授?后来又怎么会离开哥伦比亚大学,到了这家人家?真是耐人寻味。我急急把画像的事跟他一说,他说走,看看去。又回头对经纪人说,请你替我看着这张椅子,马上回来付钱。
老先生看到又来了一个中国人,脸上就出现笃定的神情。先生弯腰端详立在地板上的绢丝像,稍作考虑,就说:要。他也不讨价还价,一百就一百,中国人的祖宗像。
把钱付给老先生时,他礼貌地说:谢谢。
我们说:Thank you!
后来,南京的旅美画家刘丹到我们家玩,把画像取出来请他看。他一看就说:啊呀,这画画工极好,笔触多细!又拿放大镜看绢丝,肯定地说:这种绢丝,只有宫廷才用得上,只是这幅画没有完成啊。“没有完成”是指人物所穿的官服上的团花花纹,还有几处只是虚线勾勒的,应当上色而没有来得及上色。按照官服上的团花纹和帽子上的翎戴来看,那是一品大员。刘丹认为,这幅画像的风格,颇像朗世宁的手笔,建议我们把镜框拆开来看看,有没有签字。不过,未完成的画,多半又不大会有签字。
为什么给一品大员的画像还没有完成,就离开了中国呢?这就是一个谜了。就连拥有这幅画像很多年的主人,也不知道它来自何时,是祖上的哪一位从东方古国带到美国的。我们猜测了多种可能性,但最终终不过是猜测,不可能有结论。
刘丹跟我们说:这是一幅好画,你们收好。
收是收好了,但始终没有拆开看过。既然在那位意大利老先生家,就这样收藏了如许的年头,那就在我家里原样收藏下去就是。
这幅祖宗像,后来就挂在楼梯口的墙上。家中每有朋友来,都会站下来细细看,说好,好像是宫廷里的?也有会开玩笑的朋友问:这是不是你们家做官的祖宗呀?
我也开玩笑地说,那可说不定!(谢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