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华人有群体有组织力,各行各业成立了总会、商会、协会、同乡会、联谊会,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几个收藏爱好者一碰头,成立了纽约收藏爱好者协会,总部和联络处均设在周凤仪的凤仪轩,周凤仪还被推选为协会的秘书长,这条新闻于二零零五年七月见了报。
收藏爱好者协会的会长姓金,七、八十岁,鹤发童颜,声若古钟,擅长半抽象的中国彩色水墨画。一日,金会长与小周在凤仪轩闲聊,说到古董生意难做,古董商手上压了不少东西卖不出去,可是古董收藏却是越来越时髦,想玩收藏的人愈来愈多。一头卖不出去,另一头买不到东西,中间缺乏沟通媒介,若是能够想出一个办法,促进买卖双方的交流,岂不善哉。
促进交流的最好方式是拍卖会,卖家集中,买家也集中,只要广告做得好,信息传播广泛,对有兴趣买卖和收藏古董的人而言,是很有吸引力的。他们两个人二一添作五,很快将拍卖的事情定了下来。并且拟定了具体的计划和所需的经费。
真是快人快事,八月底商量的事儿,九月初就具体落实完成了。拍卖的日期、会场和规模,由纽约的华人报纸和电台,公布于众。为此,拍卖会特地聘请了纽约州有执照的拍卖师。
拍卖的时间定在星期六,九月二十四日上午十一时。地点在法拉盛商场展览厅。届时,纽约地区大小七八家古董店汇同人数不详的个体古董小贩,一起参展参拍。
二十四日上午九时,展览厅打开了大门,各色等在门口的人鱼贯而入。这里的古董,已经预展了几天,现在进场的人多半前几天看好了要拍的东西,胸有成竹而来,他们在展厅里来回踱步,等待着拍卖会的开始。我没去看预展,故而星期六赶早到了拍卖场,与我一同赶早的人中,我碰见了小石、小马两个熟人。我和小石、小马分别相熟,他俩都是南方人。
小马有张娃娃脸,然而却是我们中间的古董元老,他自称已有二十多年的收藏史,也就是说,他从十一、二岁便开始收藏了。我们问小马,为什么年纪青青就染上了老骨董的毛病,他解释说,他的家就在南方古越窑旧址,前去挖瓷片寻找珍奇的人常年不断,络绎不绝,也就影响了他。小马听得多了,见得也多了,慢慢就有了兴趣,古越窑的风水养育了他,让他不喜好古董都不可能。他以买卖为主,收藏为辅。他留在手上的瓷器,以年代而论处在两个极端,一端是高古瓷,以隋唐宋青瓷为主,另一端是近代瓷,以清末民初彩瓷为主,中间跨越千年,小马说这个空白他正在努力填补,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机遇。
与小马相比,小石算作刚刚起步,然而小石有一个优势,有钱。他在纽约做进出口和房地产生意,手头很宽松。兴致高的时候,他喜欢打几圈麻将,因为他喜欢作大牌,往往有意错失良机,输多胜少,其实是有意让人赢,豪爽得很,他戏称这叫做“回馈社会”。为此,石太太很着急,可又没有办法,挣钱的人总得有个爱好。虽然打麻将这个爱好令人头疼,可是还有比搓麻将更糟糕的事儿!这么一想,石太太也就不说什么了。
一年多前,小石偶然一次随朋友去凤仪轩喝茶聊天,听店里人谈论天下古玩大事,立刻被吸引住了,回去和太太一说,石太太竭力推崇,小石便试着买了几件瓷器,与此同时也买了有关的书籍,按图索骥对照比较。一比较,小石觉得此中有戏,古董收藏这一行看来有瑰宝,有学问,潜力和利润都可观。小石有实力,很快便开始大量吃进。见了光彩夺目的大瓶大罐,特别是成双成对的,多数买下,不出半年,他的豪宅里,从卧室到客厅到厨房到车库,处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大瓷件。小周店里的坐客对小石说,石先生呀,你半年收藏了别人二十年才能收到的瓷器,是个奇迹。
小石人聪明,头脑灵活,很快他就明白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好瓷仿佛都在等待他一个人似的,是不是买的太冲了些?这么想归这样想,可是一时脚步停不下来,看见了好的东西,还是忍不住不买。
我与小马、小石分别聊了一会儿,就分头去做拍卖前的事情。小石要再看一遍自己想拍的古董,小马想先去吃一点儿东西。
法拉盛商场里有两层楼面,展览厅在二楼,一楼是一字排开的大排档式餐馆,餐馆门前摆放着十几张足疗按摩皮椅,吃饱喝足了可以躺在皮椅上让人梳头揉肩掐胳膊捏腿,一次服务花费三十元。我转了一会儿,肚子有点儿饿,想吃上一碗馄饨填填肚子,于是我也来到一楼的大排档。
走进大排档,迎面看见小周、小马俩坐在靠门的桌边一人一碗,吃红油漫溢的四川麻辣汤面。他们面对面坐着,小马龇牙咧嘴,吐气吸气,见了我只能抬一抬手,算是招呼一下,小周却是神情自然,黄黄的脸上连个汗珠也不见。这里的“川霸王”辣面,油多料足,非小马这种江南人可以消受,看小马满头大汗力不胜任的模样,我揣摩这碗面准是小周请客开小马的壶,小马自己不会买这么辣的川面。小周是湖南人,无辣不成餐。我原想吃馄饨,看见小马张大了的火烫的嘴就改了主意,顺手在“永和豆浆”买了一份烧饼油条,就着他们的桌子坐下来。
我问小周,“四百多件东西,半天拍得完吗?”
小周揉了揉鼻子,答道,“应该没有问题。”
接近十一点钟,拍卖场内已经聚集了四、五十号人,意欲竞拍者开始有秩序地登记领牌。领牌要交押金一百元,中国人忌讳四字,所以含有四的拍卖号码被抽剔出来。小石已在前排坐好,他领的牌号是一六八号。拍卖师是美国人,他把一个小麦克别在领口,开始宣布拍卖规则,一位小姐跟着翻译,却是人声嘈杂,什么也听不清。
这时候,东北的老李拖着一个沉重的帆布箱来到会场,挥手招呼金会长和周凤仪过去商量事儿。我认识老李,故问:“箱子里是什么家伙,这么沉呐!”老李朝金会长和小周努一努嘴,“这不,找他们就这事儿。”
当着金会长和周凤仪的面,老李拉开箱子拉链,里面五颜六色的杂志报纸里裹着六、七个石佛头。老李问,可以不可以临时参拍。金会长只看不说话,小周也不说话,他俩看上去犯难。最后,这话还得由金会长来说。
“拍卖的东西,我们已经造册,临时恐怕不行,”金会长说。
老李满头大汗喘着气儿,将压变了形的帆布箱子拖走了。金会长看着老李的背影摇摇头。周凤仪跟我说,“那都是文物,不能拍卖的,他已经来过我店里好几次了。”
可是我看那些石佛头不像文物,不像是石料雕琢而成,反而像某种混凝土浇灌出来似的。佛脸面上的眉眼鼻口比例颇有现代雕塑的味道。
拍卖是个新鲜事儿,刺激,有竞争性。
拍卖开始后,场上的气氛很快热烈起来,拍卖师努力地变着法儿大声叫卖,提高价格。女翻译准备了稿子,可是完全用不上。台上台下,用英语,用中文,加上手势比划,美国拍卖师与拍卖场里的中国拍客以及看热闹的人群,此起彼伏地呼应起来,根本不需要翻译。
拍价大都起的很低,有的仅从十元二十元开始。这个起价使大家产生了参拍的欲望,得标价即便比较高,却满足了参与者的竞拍的心理。“赢”这个字,威力无穷。小石的一六八号牌起起落落,成为拍场大户,他尽情尽兴收揽各方五颜六色的宝物,以致拍卖师每落槌之前,必先看小石的一六八牌号。
第一百二十七号拍卖品是一个粉彩小赏瓶。瓷瓶上画的是“喜上眉梢”,一对喜鹊在梅花树枝间嬉戏,瓷胎轻而细,白釉光洁干净,底无款,粉彩画得精湛。
有人在我耳边提醒说,“大开门,光绪的东西。”我转过身看说话的人,原来是小马。
赏瓶以五十元底价起拍。拍卖师唱价几遍,几个回合之后拍价拍到了一百二十,前排的小石高高举起了他的一六八号,小石举牌之后便再无人出价,拍卖师落槌之前,身体微微前倾,一个手拿话筒一个手指着小石,开玩笑说着,“一六八号,请你把手放下,好东西大家分享,你一个人太富有了,不公平。”
听见拍卖师这么说,小石很开心,笑嘻嘻左顾右盼看了一圈。槌落价定,小石以一百二十元的价钱,拍到了那个漂亮的赏瓶。
拍卖到了后来,场内场外的人混杂起来,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拍卖的秩序受了影响,越拍越有了点即兴的味道。忽然,一个年轻古董商临时赶到现场,既没有登记也没见他与金会长和周凤仪打招呼通融,直接捧着几个瓶瓶罐罐走到台前与拍卖师打招呼交流。几句话说完,便高举起手中的瓶罐,请拍卖师喊价。拍卖师的目光四下里搜寻拍卖会的组织人——金会长和周凤仪,无奈人声喧闹,人头浮动,什么也寻不见。
“什么东西?”拍卖师也不顾上别的了,问高举小罐的年轻人。
“清代小瓷罐一个。”
“清代小瓷罐一个!”拍卖师大声唱道。
起拍价五十元。那位年轻古董商举着瓷罐在台上来回走了几圈,他人长的精神,走得也很潇洒,可就是无人响应。
“五十元最后一次,”拍卖师叫。
“三十元!”有人在台下高喊一声。
拍卖师看了看在台上与自己一同站着的年轻古董商,那古董商放下举罐的手,冲拍卖师点头示意。
“OK,卖了!”拍卖师手一指开价的人,“请问你的号码是?”
那人瞪着眼睛,愣在那里,不知是什么号码。想必这个出价之人开拍之前并没有登记。拿瓷罐的古董商急了,抱着小罐走到那人面前,说,“那,你现在去登记呀!”
可这时,登记发牌的人正忙着将拍卖过的东西注册。拍卖速度飞快,顾头顾不了尾。那出价的人犹豫起来,高喊三十元是凑个热闹,真把罐子抱他跟前让他买,却迟迟疑疑表现的不够爽快。
由于年轻的古董商靠得近了,我伸手向他要那个看相不错的小瓷罐,并示意让拍卖师稍候片刻。这个一拃高的小瓷罐手感不错,罐身的纹饰也不俗,罐足砂底无釉,斑斑点点却细润光滑,是米煳底。我想再琢磨琢磨,可拍场临时上阵,只能粗略地看上几眼,凭个大致感觉,不容我细看青花的发色和釉质。
我问,“这罐还继续拍吗?”
拍卖师和那年轻古董商同时点头。
“五十,”我说。
这罐是临时上台参拍的,下面竞拍的和看热闹的人皆看不细,也不敢伸手随便出价竞标,我遂以五十元的价钱拍下了这小罐。
“你什么号?”拍卖师问我。
我举起手上的牌子。
“这小瓷罐什么编号?”拍卖师指着小罐问那个年轻人。
“Zero Zero(零零号)”那古董商答。
这个零零号小罐,是当作民国仿清的瓷器拍卖的。后来我拿回家仔细研究琢磨,觉得它不是仿器,也不是清代瓷,倒像是明代早中期的穿莲龙纹罐,器型非常端正,肩圆腹满,明代早期含铁质的麻仓土从露胎圈足上自然地表现出来。它的青花发色沉稳秀丽,釉层饱满光洁,绘图随意却精美有神。此器虽无款,掂其精细滑润的胎质,观其飘逸而又细腻的绘画风格,特别是它那斑斑点点的米煳底,当属成化官窑的上好瓷器。这个罐子加上百分之十八的佣金和纽约州税,我最后结账时总共付了六十四、五块钱。
拍卖场上四百多件东西,居然按时全拍完了。其间还夹了几件临时参拍的东西。
忽然,交钱取货的地方有人吵起来,声音不小。其他等着交钱的人,都围过去看个究竟。这是小马和看管拍卖品的人在吵,原因是那只“喜上眉梢”的粉彩赏瓶。瓶是小马的货,一百二十块拍给了小石,小马不干,说他原先设了底价的,一百二十块钱是无论如何不能卖的。吵了几句没有用,小马挤进出货处,拿起那只小赏瓶就往自己的包里塞。
“不卖,不能卖,”他说。
管货的一看急了,又不能上去夺小马手上的瓶子,就大声嚷嚷起来。
金会长、周凤仪和拍卖师都围了上去,美国拍卖师不懂中文,插不上嘴,金会长和小周上前稳住小马,请造册的人拿来货品栏目看原始记录,记录上没有这个赏瓶设底价的文字注明。金会长判,拍了就一定要卖,至于小马的损失,以后可以通过收藏协会慢慢商量解决。
慢慢商量?小马可不干,瓶子塞进包里,准备走人。在一旁一直没吭气的小石憋不住了,提高声音对着金会长和小周报怨。
“拍场有拍场的规矩,拍了就要卖。”
小马不买账,不听金会长的,更不听小石的,做势准备走人。
小石就不高兴了,口气强硬地提醒金会长和小周,“没有规矩,那么索性大家都没有规矩也好,我拍的东西通通不买了。”
小石是今天的拍场大户,拍下三、四十件各式瓷器杂件文房四宝,他这么一说,把几个拍场的当事人吓着了。周凤仪也急了,小石拍下了凤仪轩不少古董,小石一撂挑子,损失就大了。
小周挡住小马,不让他走,问,“这瓶子的底价你既然设了,请告诉我多少。”
“少两百块不卖。”
“Ok,”小周说,“我补足你两百,把瓶子拿出来。”
小马还在犹豫,小周口气硬起来,手指着小马的包说,“请你现在,马上把瓶子拿出来。”说完自己从钱包里掏出八十元补齐了差价。小马接过钱,取出瓶子交给出货处,这才平息这个有没有设底价的风波。
法拉盛这一场民间拍卖会圆满结束,是不是皆大欢喜,不得而知。不过,以后是否还能继续办下去,我并不看好。竞拍会的成交价格太低,卖方根本没有钱赚。(蔡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