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黑了。天黑不久,夜色中又有一辆马车和跟车的人来到客店住宿,但被店主妇婉言谢绝了,因为店里实在挤不下这么多人,没有多余的地方。
一个随从说,来人是大理院的审判官。听他这样一讲,店主妇慌了,连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缺的是铺盖,大人肯定是带着的,所以自己的卧房还可以挤出来让给大人。
说完,她把一行人迎了进来。
审判官身着褶袖长袍,领着一个顶多十五六岁穿旅行服装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十分俊秀、高贵和娴雅。如果不是因为多若泰、露申达和索拉达已经在客栈里了,真会让人觉得难得会有像那姑娘那么漂亮的人。他俩进门时,唐·吉诃德正在旁边,他一见审判官,就说:
“大人,您放心休息,这儿地方虽小,但总有余地。阁下带来一位这么漂亮的姑娘,不仅城堡会开门迎接,融岩也得为之让路,高山也要向她低头。大人快情进吧,这堡垒里都是英勇的武士和绝代的佳人。”
审判官听了这番话很吃惊,被唐·吉诃德古怪的言谈和举止弄得有些茫然。这时露申达、多若泰、索拉达都进屋来看新来的客人。审判官看到在这人地生疏的小客店,竟有这么多的美人佳丽,觉得不可思议。大家客套了一番,决定还是按照原来的安排,女眷在那间顶楼上安置,男客们在外间休息。那小姑娘是审判官的女儿,她跟其他女客在一起很高兴。当过俘虏的男人一见审判官,凭直觉,感到那人可能是自己的弟弟。于是他向审判官的佣人打听东家的情况,问那人叫什么名字,祖籍是哪儿。据佣人说,主人刚选上墨西哥的大理院审判官,正要到美洲去上任。家住富翁山区的一个村子,叫胡安·贝瑞斯。妻子刚去世,有个女儿。男子听后已确定无疑,那正是自己的弟弟,但他不敢贸然相认,怕弟弟嫌自己穷。他向神父请教,神父让他在里屋等着,自己则跟审判官讲起了男子的故事,想试探一下审判官的态度。哪知审判官听到有他哥哥的消息,很动感情,很想见哥哥。而他所说的那些真诚的话语也使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在这种情况下,神父从里屋把男子和索拉达一起搀出来与审判官见面。
兄弟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审判官又拥抱了索拉达,并表示愿意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供她使用,还叫自己的女儿去拥抱她。看到他们亲人相逢,大家都流下了热泪。
大家主张男子和索拉达跟着弟弟到赛维利亚去,一方面把哥哥的下落通知父亲,另一方面让父亲来参加索拉达的婚礼和洗礼。唐·吉诃德一言不发,留心察看,把这许多奇事都归于骑士道的幻想中。
已经后半夜了,大家都想赶快休息一下,唐·吉诃德自告奋勇守卫这座城堡,以防巨人袭击。桑丘则垫着驴子的鞍辔睡了。天快亮时,多若泰听到一阵婉转柔美的歌声,她推醒了睡在身边的审判官的女儿克拉拉。克拉拉听到歌声哭了起来。原来这个唱歌的小伙子是阿拉贡绅士的儿子,在京城时,住在克拉拉家的对门,这位小伙子深深地爱上了克拉拉。克拉拉离开京城,这位小伙子扮装成骡夫一直跟随在后。听了歌声,克拉拉心里酸酸的,多若泰宽慰了她一番,两人又睡下了。
客店里寂静无声,但店主的女儿和女佣还没睡,她们看到唐·吉诃德披挂骑马在门外守卫,就想趁机捉弄他一番,至少可以借他的疯话,解解闷以消磨消磨时光。整个客店的窗户都不临街,只有草料房有个墙洞朝外开着,是扔干草用的。两个姑娘就在这个墙洞口守着。只听得墙外唐·吉诃德来回巡逻,嘴里还在喃喃自语,诉说着对杜尔西娜娅小姐的相思和爱慕:“噢,我那托波索的杜尔西娜娅小姐啊,你是美人队里的魁首、聪明智慧的巅峰、绰约娴雅的典范、贞节情操的楷模,总而言之,你将人世间一切可贵、可敬、可爱的品德集聚一身!此时此刻,尊驾在忙什么?你是否在想着那不避风险、一心为你效力、唯你之命是从、成为你的奴仆的骑士?快告诉我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吧,我的三面明灯啊!也许,你正满怀艳羡的心情望着天上的皓月,看着它;或是一边在你那宫阙的回廊漫步,或是凭栏小憩,一边又在思索着怎样既有保全自己的贞洁与尊严,又能抚慰我这为你而破碎的心中的苦楚;怎样奖励我的辛劳,怎样消除我的忧虑以及怎样使我起死回生,怎样回报我的奔波征战。你啊,我的太阳啊……”正说到情意绵绵的当儿,店主的女儿开始跟他搭讪起来,透过墙洞喊道:
——“先生,先生,劳驾您到这儿来。”透过明晃晃的月光,看见墙洞口有人叫他,他本来就把客店当做城堡在守卫,这下他又认为是堡垒长官的女儿像上次那样,痴情突发,纠缠于他。他不愿显得无礼,就兜转马头,来到墙洞边,见到了两个姑娘,说:
“漂亮的小姐,您虽满怀柔情却不能得到以您的果敢和殷切而应该得到的回报,对此,我深感遗憾。您可不要怪我这个死心眼的人,我已经把整个身心交给了另外一位一见钟情的小姐,不能顾念第二人了;除了这,我愿意为您效劳。”
女佣说:“那请你伸出你那美丽的手,以平息她心中燃烧的情火。她不惜名声,跑到这窗口,要给她父亲知道了,至少也要割掉她一只耳朵!”说完就跑到马房,拿了桑丘套驴的缰绳,急急赶到洞口,她断定唐·吉诃德肯定会满足她的要求。唐·吉诃德真的已站到了马鞍上,因为窗口离地较高,只有站在马背上,手才能伸进窗口。他把手伸进窗口,道:
“尊敬的小姐,请您接受我这只清除世界上一切罪恶的手。这只手是从未被任何女人包括已经拥有了我整个身心的那位都没有碰过的,我不是伸给你亲吻,而是让你瞧瞧手上的筋腱、肌肉,体会一下它的力量。”
女佣说:“咱们就来瞧吧。”她把缰绳打个活扣,一下套在唐·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把另一端牢牢拴在房门的插销上。唐·吉诃德感到绳子勒得痛,便说道:“我的心对您无情,怪不得这只手,痴情人不应该这么毒辣地报复。”
女佣和店主妇的女儿笑得死去活来,赶紧抽身跑了。就这样被拴在那里,无法脱身。他战战兢兢,只怕驽马难得稍有移动,他的双脚离开马背,身体就会悬空吊在那只被绳子拴住的胳膊上。好在驽马难得表现得耐心而安详,一点儿没动。唐·吉诃德认为这次又被城堡的魔法耍弄了,他暗暗责怪自己的冒失。
天快亮了。唐·吉诃德嗟叹自己的命运不好,他忽而渴望得到阿马迪斯那把能抵御魔法的宝剑,忽而觉得自己的存在和中邪是救世的需要,忽而又一次想起自己心爱的托波索的杜尔西娜娅,忽而呼唤起当时正躺在驴具上面闷头大睡、连生身的老娘都已不再记得了的忠实侍从桑丘,忽而祈求法师利尔甘德·奥和阿尔吉菲能够帮忙,忽而又盼望挚友乌尔干达能前来救援。总之,此时他像公牛低吼一样呼唤着亲朋好友,求他们帮他破除魔法。就在晨曦初露时,远处来了4个骑士,装备、服饰都很讲究,靴边挂着大枪。他们跑到店门口,大声拍起门来。不远处的唐·吉诃德见了,记起了自己守卫城堡的任务,于是朝这一伙人大声喝道:
“不准敲堡垒的门!不管诸位是骑士、侍从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们都不该拍打这座堡垒的大门。显而易见,这个时候,里面正在睡觉。你们走开点,等天大亮了再说。”
其中一个骑士说:“我们是过客,只想给牲口加点儿草料,我们还要赶路,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堡垒不堡垒的。”
同来的已经不耐烦听他们对话了,又狠狠地拍起门来,把店主和客人们全都喊醒了。
驽马难得一直温顺地驮着直挺挺的主人,不想远道而来的4匹马趁着主人喊门的空隙,朝驽马难得这边靠过来,对驽马难得温存起来。驽马难得毕竟是血肉之躯,把持不住,便与“来客”互相温存起来。这一温存不要紧,却害苦了马背上的主人。
马身一动,唐·吉诃德的那紧并着的双脚就失去了依托,滑下马鞍,凭着一条胳膊,悬空吊在窗下。一阵剧痛,让唐·吉诃德觉得手腕断了一般。其实,他悬得没有多高,跷起脚尖就能够到地面。不过,这样反而更糟,因为感觉到了离地不远,于是,就拼着命地往下够,就好像那些受吊刑的人似的:由于被吊得刚离地面,误以为只要伸伸腿就能双脚沾地,于是就使劲地拉长自己的身体,从而造成更大的痛苦。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刑罚,失声狂叫,把大家都喊了过来。被吵声惊醒的女佣,突然想到自己睡前做的事,慌忙赶到草房,解开了绳子。唐·吉诃德立刻摔在了地上。店主和几个旅客刚好赶到,看他躺在地上,便问他为什么大喊大叫。唐·吉诃德一声不吭,爬起来,翻身上马,向着野外奔驰了好一段路;然后又掉转马头,缓步走了回来。说道:“不管他是谁,只要我的女主人米戈米娜公主准许,我就向他挑战,和他决斗!”
新来的几个客人听了这话很诧异,店主告诉他们这个唐·吉诃德是个疯子,他们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向店主打听店里是否有个十五六岁骡夫打扮的小伙子。唐·吉诃德见大家都不理会他的挑战,又气又恼。但米戈米娜公主还没恢复王位,他不好挑起新的事端。于是在一旁看他们能找出什么小伙子来。谁知一个旅客在一个骡夫身边找到了正在熟睡的年轻人——堂·路易斯少爷。年轻人揉着眼睛,细细一看,见抓着他胳膊的竟是他父亲的佣人,大吃一惊。佣人便告诉他如何从他同学那儿打听到他的下落,又如何四下寻找;现在终于找到了,要带他回家,向他父亲交差。
堂·路易斯不肯回家,说要去做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但来人说堂·路易斯一定得马上回家,他父亲见不到少爷的面就活不成了。堂·路易斯喊道:“你们休想带我回去,除非是带着我的尸首。如果你们来硬的,我就不活了。”顿时这年轻人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审判官听到了争辩声,使过来询问情况。审判官先让那4个仆人放心,事情总会完满解决的。随后,他拉着堂·路易斯的手将他带到一边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他们两个唧唧咕咕的时候,大门口突然又传来了吵闹声。原来有两个旅客想趁乱赖账,溜出旅店去,被店主抓住了,双方扭打起来。店主妇和女儿想请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唐·吉诃德帮帮店主的忙,可是唐·吉诃德却说要得到米戈米娜公主的同意。他跪在多若泰面前用游侠骑士惯用的言辞请求公主殿下允许他前往救助,公主马上答应了。立刻挎上盾牌,握着剑,赶到门口。只见赖账客在猛揍店主,唐·吉诃德却呆着不动了。女佣、店主妇和女儿认为唐·吉诃德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因此气得难受。
这时,审判官把堂·路易斯拉到一边,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年轻人紧握审判官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尊敬的先生,我只能对您讲实话了:苍天有意,使我有幸见到了您的女儿、我的意中人克拉拉小姐。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将自己的心完全交给了她,如果您——我真正的尊长与父亲——不反对,我今天就可以娶她为妻。我因为她而背着父亲离开了家,因为她而穿上了这身衣服,为的是能够像飞矢追踪靶心、水手仰望北斗一样跟随她走遍天涯海角。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意,至多不过是有几次远远地看到我哭泣罢了。先生,您清楚我父母的财力和家世,也知道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如果您觉得这一切足以让您成全我的幸福,那就请您马上接受我做您的儿子吧!假如家父因为另有打算而不喜欢我为自己谋求的幸福,那么时光比人心更能使事情改变。”
痴情少年不再说下去了。审判官听完,感到惶然和惊诧。
事情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他掂量着事情的利弊,最后劝年轻人不要着急,叫佣人也不要当天回去,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再做打算。
此刻门口的冲突已经平息。唐·吉诃德没有动武,只是真心诚意地讲些道理,好言相劝。他的努力显出奇效,两位客人全都付清了欠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