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着爱。只有爱过与被爱过的人才是幸福的。可爱情并不像艾略特诗中所说的:“没有无情的严冬寒风能够冻僵,没有酷热的赤道太阳能够枯死,那是我们的、而且只是我们的玫瑰园中的玫瑰。”我就经历过一次被冻僵枯死的爱情——那就是我的初恋。它不是玫瑰园中的玫瑰,而是一支黑色的浪漫曲。
1959年春,我们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为新中国诞生十周年献上一份薄礼——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这首乐曲的主线是刻画祝英台对幸福的追求和对封建势力的抗争,这是个几千年来纠缠着人类的不朽命题,但也同样紧系着作者的心。当时我和何占豪还是两个青年学生,写的虽是古代传说,却倾注了我们的滴滴欢欣与缕缕悲情。特别是在写到“惜别”和在咆哮的封建势力主题后出现的、令人肠断魂消的“楼台会”时,我们的心似乎亦被撕裂了!但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与主人公同命运……
那年春天,我从照片上认识了一位姑娘——一天,我到同班同学W那儿去,在她琴房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端庄、秀丽,有一对澈亮的大眼。不知怎的,我似乎觉得与她“似曾相识”,而且,在她的眉宇之间,可以感到一种属于我们家里人的气韵。W告诉我,这是她的一位好朋友,是北京某部队文工团的歌剧演员;还曾在我们学院进修过呢!
“怎么样?”W狡黠地笑道,“我牵线吧!”
然后,一根红线就从上海牵到北京。我们同时发出了第一封信。随着书信传递频率的加快,心与心交流的流量也一天天增大了。四五月间,在创作最紧张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个人在注视着我,一种爱的温馨在遥遥温暖着我,我写得很快。5月底,《梁祝》问世了!《梁祝》成功了!她在无线电中听到了广播,激动地从北京赶到上海来看我。我们在见面的一刹那就紧紧地拥抱了……
可是,第二天——就在第二天,一切都陡然变异了!她在见了我回家,向姊姊、姊夫宣布了我们的爱之后,立即遭到劈头的反对:“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员,你怎么能和一个右派的儿子好呢?”尽管她向家里人解释,我14岁就参军了,是个单纯有为的青年学生,而且还抬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有成分,但不是唯成分论;重在表现。”但是,一切无济于事,这一个正统的共产党员之家矢志不愿为这出不“门当户对”的爱情首肯。我们默默相对,潸然泪下。这时我才懂得,我是没有爱的权利的。
她无望地离开了上海,我难过地随她到北京。白天,我住在W在北京的老家;晚上,就和她在北海公园偷偷相会——因为,她所在的部队文工团警告她说,如果她要和我相好,就把她发配到野山里的小山沟去。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们在公园里狂奔,躲进了一个帐篷;两个冷瑟瑟的、颤抖着的躯体紧抱在一起,可是,我们的爱是那么纯洁,那么无邪鸦真像拜伦所说的:“爱吧,但要爱得纯洁……要爱得不越轨。”这就是我们“五十年代式”的恋爱!
第二年暑假,也就是我在音乐学院毕业的1960年之夏,我又到北京去看她——在折腾了一年之后,怀着最后的期望,去寻求最后的答案。我们依然到我们最爱去的地方——北海公园。那是一个死黑的夜,远处的白塔凄然无奈地凝望着我们。我们相对无言——不是无言相对,而是语言在那时显得多么苍白和无能为力;因为,命运之神已判定我们必须诀别!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双大眼睛里流淌下来,她默默地掏出一包用手帕包好的石子送给我——石子在黑夜里隐隐绰绰地闪烁着,像是在呜咽地吟唱一段“石子情”。就在这个时候,公园里的广播喇叭中遥遥传来一阵凄婉的音乐——天啊!它不是别的,正是《梁祝》,是“楼台会”……
我做梦也没想到,《梁祝》竟成了我初恋的预言录和墓志铭……
过了三个月,她结婚了。新婚后就来到上海,和丈夫一道出席了苏联指挥家阿诺索夫的音乐会。音乐会上半场结束的节目正好又是《梁祝》。我在掌声中被欢呼上台谢幕。我不知道她就在台下。而她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我;只是在事后告诉W,那天她非常非常难过……
过了十七年,在粉碎“四人帮”后,我又来到了北京——这个曾经令我心碎的地方。一下飞机,我就激动得不能自主。我多想见她,也找到了她。她已经有了女儿,也正在拉《梁祝》。她第一次告诉了女儿:“这就是你妈妈曾经爱过的陈叔叔……”在她女儿身上,我看到了当年的她。可是,当年的她却已不复存在,她完完全全地变了,变成了我所陌生的另一个人。刹那间,我的心僵冷了,失落了鸦我的心底飘飘忽忽地浮起了魏尔伦的诗:“啊,悲伤,悲伤是我的灵魂,这是由于一个女人。我不能安慰我自己,虽然我的心已经离去。”
在西方,人们称《梁祝》为《蝴蝶情侣》。蝴蝶,是《梁祝》的标志,也是爱情的象征。但是,据说在梁山伯坟上盘旋飞舞的并不是彩蝶,而是黑蝴蝶。我的初恋就像一对掠过夜空的黑蝴蝶,是一支黑色的浪漫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