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彩”,“喝”就来,此乃中外通例,只是巧妙不同。老外赏乐喝“彩”时,轻则高呼“Bravo”,重则如英人葛罗夫听意大利歌剧时所述:“鼓掌、呐喊、口哨、跺脚之声齐鸣;帽子、扇子、报纸、鲜花等物齐飞。”国人观剧,更是“满城听唱叫天儿”。请看丁秉对当年杨小楼一次出场的描写:杨小楼马谡出场,虽然只是半霸,却急如雷雨,骤如闪电,威风凛凛,气象万千。尤其一声“协力同心保华裔”,更是叱咤风云,声震屋瓦。观众在掌声里,夹着炸窝的“好儿”(内行管喝彩声震耳叫“炸窝”)。
多少年来,本人有幸多次被喝彩,但总有“受彩若惊”之感——不是惊喜,就是惊吓:是因为我总是忘不了那三次“彩”!
第一次是“头彩”。时间:1959年5月27日。地点:上海兰心大戏院。事件:《梁祝》首演。当时年方十八岁的俞丽拿粉墨登场,俨然是一个现代的祝英台。听众们沉浸在她缠绵悱恻的琴声中如痴如醉,而我却怯生生地躲在台后侧耳偷听。曲终人不散。席间一片死寂,空气像被凝冻的板块。怎么啦?怎么会没有半丝反应,没有一点回响……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突然,掌声如一浪接一浪的春潮滚滚而来。那时的听众不会叫“Bravo”,只会用掌声表达心中的涌动。他们鼓啊鼓啊鼓,不断地鼓,深情地鼓,渴求地鼓,不知如何表达才好地鼓。鼓了就谢幕,谢了幕再鼓,一直鼓到俞丽拿不得不将整首协奏曲从头至尾重新再演奏一遍……我从自己的泪眼望出去,场内闪动着听众眼中的泪花……这大概是中国音乐史上史无前例的一次“Bravo”吧!
第二次“彩”是一次“倒彩”,一次“史无前例”的中国式的“大倒彩”!
“文革”一开始,一直在人民心中奏鸣的《梁祝》突然被大喝倒彩。一夜间,蝴蝶变成蝇,香花变成毒草,梁山伯与祝英台变成了牛魔王和白骨精。报纸更是通栏整版、连篇累牍地大骂出手。说什么工人听了《梁祝》开不动机器,农民听了《梁祝》举不起锄头,解放军听了《梁祝》将枪打歪了……啊!《梁祝》啊《梁祝》,你就真那么伟大,那么威力无穷吗?
喝喝倒彩也就算,哪知事情未作罢。音乐史上最大的倒彩莫过于1913年在巴黎首演芭蕾舞剧《春之祭》的情景:观众动乱,警察弹压,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吓得跳窗逃走,在街上整整遛达了一夜。但“文革”更甚,不仅大喝倒彩,而且还要将我“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折腾得我全身挂彩……
就在那样的黑暗岁月中,地下的喝彩也从未停歇。我在杭州,在山洞外听到悠悠琴声,进去一看,是几个青年打着电筒拉《梁祝》。我去昆明,得知大学钟楼内每天半夜有“鬼火”闪动,待工宣队、军宣队四面包围、破门而入后一瞧,傻了!全是他们自己的孩子点着油灯在偷听《梁祝》……
这是地下的异彩,它使我们于无声处闻惊雷!
那“无精打采”(没有精品还要熄灭光彩)的岁月终于过去了。中国重新活了过来、转了起来,掌声也重新响起来了!我,终于欣逢生平最难忘的一次大喝彩!
那是1997年7月2日,香港回归的第二天,在洛杉矶好莱坞碗形露天剧场举行了盛大的音乐焰火庆祝晚会。我在嘉宾席中回头望去,那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中蒸腾着一片热气。七十年来,没有一个华人登上过这个音乐舞台。今天,站起来的中国人,指挥好莱坞交响乐团,奏响了自己的最强音!当吕思清拉出《梁祝》的第一个音符时,场内立即响起掌声,乐曲到了高潮,又是一片响亮!我心中也“就从那一声响彻山谷的长啸中,消去自家胸中成年累月积起来的块垒”(章靳以《为旧剧叫好》),自豪之情油然生起。晚会结束时,焰火和着“Bravo”的喊声腾空飞开,而《梁祝》此时已经超越了音乐,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蝴蝶也成了中国飞向新世纪的象征!这是为我们喝彩,也是为中国喝彩,就像晚会的名字:
“Bravo China!”
(2001年1月《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