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的形势发展得那么快,规模那么大,是历史中绝无仅有的,也是我无法想象的。以往的运动都在上层的把握之中,有时一下子把握不住,但很快局势便由宣传引导到把握中。而我也总处于这种把握的位置上。现在我却感到我一点也没有把握了。手伸出去是空的。我有点茫然地听任着形势一天天的变化,那变化让我的内心也惊颤。
两个多月后,红妹来到了古城。我没有想到她会来,她并不是躺着来的,而是拄着一根拐杖由大女儿扶着来的。我实在没想到她一下子竟就能站立起来崐,并且能行走了。不知是她的体力和毅力不同于人,还是这场运动激励了她体内的潜能。虽然她的半边身子还不灵活,手臂也有点不便,半个脸还有点下垂,说话还不很清楚,但她的精神好极了。她说她到下边来,就是想来感受感受运动的广度和深度。
大女儿送母亲来后,就回北城去了,红妹每日由小女儿领着去外面看大字报。反正现在学校也都不再读书了。红妹撑着拐杖,一步一颠地走着。也许小城的运动越发剌激着她,也许是她自己身体的运动也促进了她,眼见着她的行动一点点地利索起来,有时看她的动态,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两个月前她还瘫在病床上。
为了照料红妹,我每日都提前下班回家。其实我在机关里也做不了什么事,常常面临着很难表态的事。领导权已经一步步地丧失了。在家里,我和红妹还没有这样多的时间在一起过,红妹总在谈着她对大形势的看法,她的话开始有点含糊,慢慢说动头,因话多而声音清楚起来。特别是在争议中,已经看不出任何一点的病样。
她是完全的革命派,运动派。她对运动的每一桩事都持着积极的态度,而我却因为日日处理着那些具体的事,而感到运动有点倾向了无政府主义,已经走到过激的方面了。
“运动就是有偏颇,也是过程中的事,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只要大方向正确就行。”
这是红妹的习惯的语言。多少次的运动中,她总是说着这样的话。但每次说出来都是强有力的。我都不清楚她是否会运用另一些语言。“这一次运动有点不同……”
“运动的本质是相同的,没有什么不同。真要说不同的话,那么这一次运动更大更彻底,更有力量,更发动了群众,更有意义。”
这时我感到我和她争论时,用的也都是一些习惯的社会语言了,我把它们用出来,也用得那么熟,没有可变的调调了。
在我们的争论时,往往声音会大起来,我的小女儿和我的小孙女,还有小狗子便都在旁边看着我们。我有时让小狗子带着她们离开去。但红妹却说:“你让他们听听,小狗子也该多听听,他受你们小城那个家的影响太久了,一个穷苦的贫家子弟,一点革命精神也没有了。”
小狗子对红妹从来是敬而远之。他有点怕这个地位高高的称为嫂子的女人。在她的面前,他总说不出话来。也许现在看着嘴有点歪却情绪激昂的红妹,他更有点恍惚拘谨。
有一天,小狗子跑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他站在那里,看着我对着一批批的红卫兵说着什么,那些红卫兵也对我大声地说着什么。我注意到小狗子的到来,我发现他的神情中显着等候。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事,不知是不是红妹的情况有变。我放不下身,只有暂时处理完了,才把他叫到身边来。他却招手让我过去。
他把我叫到了走廊上,四边看看人。他的有点不安的神情,让我有些不愉快。在这样的运动中,这种神情很会引起人的注意的。
“秦少爷要找你,他在外面等你。”
“谁?”
“秦少爷,就是小雪的秦少爷。”
我怔住了。我一时不知怎么是好。我没想到秦泰春在这个当口会找我,我知道他被斗的情况,但他是死老虎了。他也是被斗斗,应该是被斗惯了。他被斗的时候,也没来找我,现在他会为了什么事来找我呢。他应该明白,他在这当口来找我,对我是怎样的影响,平时他是很注意这一点的,被斗的这些日子来,他远远地见我就避开了,象是没见着我似地。
我再做了一次地下工作似的举动。我换了小狗子的装,绕出城到城郊去,那里已是一片金黄,秋收的季节到了,只有在乡村还没有完全运动起来,就是运动波及到,也受了农忙的影响,还显着一点平静的气氛。我在一条小河边,见着了正在钓鱼的秦泰春,他一见我,便给了我一副鱼杆。真亏他想得到。秦泰春头上还戴了一顶遮阳的笠帽,掩着了上半个脸,倒象是一个地道的秘密工作者。我离他一点距离,坐下,就听他带有点急急的声音传过来。他的声音原来总是平静悠长的。“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只有来找你,其实我知道我不应该来找你的……”
“你说吧,究竟什么事呢?”
“你能不能救救小坛,你能不能救救她……”
“是她……”
我虽然没有吃惊。我虽然能想到秦泰春绝不会为他的历史问题来找我,他已经挨斗了这么多次了,用红卫兵的话说,也算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但我没想到白小坛会发生什么事。她根本是一到运动就站出来批判人的,她一直是表现得很革命的,莫非运动发展到只要是家属也要倒霉么?
“是她,是她。她被……抓住了……”秦泰春略微地顿了顿,接下去说起来:“她和一个男人一起时,被人抓住了……那个男人说是她勾引他,他们便把她关了起来,说要批斗她呢……”
我这才清楚了事情的本末,他是为了白小坛,还是为一个通奸被人抓住的白小坛。我忍不住偏一点头去看他,他却掩着头,象是没和我说话的样子。但他的半个被掩着的脸看上去,微微地颤抖着,很着急的样子。
“你别急,这种事……”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口气明显是轻松了一截,他清楚我轻松的口气。
“这种事,是不应该这样大张旗鼓轰轰烈烈搞的,对不对?是不应该上纲上线的,对不对?不属于敌我矛盾的,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想到也许秦泰春还有着旧时的观念,丈夫的脸面比他自己的历史问题还要看重,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是不是他还不知道白小坛的事。其实已经是很多的人都知道的事了。那么他是不想宣扬开来,他已经经过了那么多的冲击,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啊。
“秦兄,你听我说……白小坛她……也是实在不该,这些年中,你对她是怎样,她却总是……也许这样,对你和对她都有点好处……”
我安慰着他,语气尽量放松着。一旦开口,我已经想到了他是真正地对她关切,多少年中,他几乎对她有着一种近乎迷恋的程度,听任着她的一切。在这样的大运动来时,多少大的斗争都开展着,一点通奸的事,是不可能做成什么大的文章的,他难道看不清么?
“你也这么说……你还是共产党的大干部呢……多少年多少次,斗争我批判我,我都觉得那是应该的,我是一个从罪恶中走出来的,我受批判,觉得自己不住地变得清白,也许罪孽还应该彻底地清算,我都能接受。但她是一个苦出身的人,是一个旧社会受过那么多的苦的人,应该是你们革命的动力,是你们自己的人,最革命基本的力量。她也是一步不拉地一直跟着你们走的。现在,她就那一点事,那一点情感上的事,和社会一点没有关系的事,和大方向一点关系没有的事,要说有关系,最多只关系到我,却也要遭受批和斗。那么,这就让我对你们的运动都怀疑了,还有没有原则?还有没有道理?这样下去还会怎么样?你回答给我听。”
他的声调越来越有力,多少年中,他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虽然他说得激动,但他的脸还不移向我,只是身子带着了一点颤动。
我一时无话。我也许可以用红妹的话对他说,说这是运动中的一时的偏颇,运动总会出现一点不谐和的举动。但我不能这样对他说。我在红妹面前可以争,但对着我的朋友,对着我这位经历了多少次的斗争运动,一直是很配合,一直是低着头的朋友秦泰春,我突然觉得我说不出那些大道理来。我在选择着话语。
这时就听远处有人叫着:“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秦泰春!……他在这里……”
我不偏头,也能感觉到有许多的人往这边走。我的心里有着一点紧张。这一刻,我看到秦泰春站起来,他象过去一样不紧不慢地迎过去,带着一种谦恭低下顺从柔和,他的身子就走在我和那些人之间的一条直线上,遮着了他们的视线。而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眼看着河中,似乎凝定了神,似乎睡着了。
“……你这个漏网黑右派黑反动军官,你老婆在偷人,你却还在这里钓鱼,真是一点不知道羞耻的……”
我的耳中听着那边的每一个字,并听着了一声皮带的呼啸声。但我没听到秦泰春的一点反应。他还是那么屈从着,听任着他们扭着他去了。而我却只是低着头坐着,看着眼前的那一根系着水面的细线。以后的事,我是听小狗子叙述的。他说那天下午,白小坛被揪着游了街。她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被剃了一个阴阳头,在她的颈子上还挂着了一双破鞋子。这类事的游街引着了比平时多得多的人来观看,一个个都在叫着骂着吐着啐着。一路游过去,一直游到专署门口,白小坛都没有表示很大的反抗,也没有作怎么的挣扎。看来在被关的一上午,她要说的都说了,要争辩的都争辩了。专署门口的广场上,筑起了一个水泥的宣传台,这些天总有红卫兵在那里宣传和广播,也有文艺队在跳忠字舞。游街的队伍到了那里,便把白小坛押上台去批斗。刚批斗的时候,她还没有反应,只是闭着眼,当宣布把秦泰春也押上去两夫妻一起批斗时,白小坛突然身子挣扎起来,她的劲一下子变得很大,她挣脱了扭着她手的红卫兵,跳下台去想跑。当然她就被人抓住了,他们想重新把她押上台去,她却拼命挣扎着,于是她自然地被挨了打。那边秦泰春也扑下台来,想要解救她。一时台上台下大乱。最后,白小坛便被打晕过去了。就听见秦泰春叫着:她有病她要死了,她有病,她要死了。于是那些红卫兵也就放了手,把他们押回了家。准备第二天再一次批斗。
秦泰春两口子的遭遇,在我的家里自然又引起了一番争议。红妹自然还是她那一套习惯的运动方向的理论。我却不知不觉地说出了秦泰春对我说着的那一些话。我说的声音是那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在红妹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话过。特别是在她的病后。她有点冷冷地看着我。
“我真正地感到这场运动的必要性了。这是最彻底地划分出两个阵营,进行最后的一场斗争了!作为多年夫妻的感情上,我奉劝你一句,你赶紧回头,要不,在这一次斗争中,你必然也会站到被批斗的高台上去,不管你是不是披着共产党干部的外衣!”
我没想到红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能想到有多少个家庭中,由于对运动的认识夫妻父子发生了争执。但我和她两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却用这样的尖锐的话来争论。停下来后,我感到有点吃惊。一时我对眼前这个半边脸肌肉在颤抖着的红妹,感到十分地陌生。许多年的生活我和她一直隔着距离。我总觉着这种陌生感。
小狗子依然没有说话。他不住地看看我,又看看红妹。后来,他悄悄地对我说:“你又做什么为了白小坛那种女人,和嫂子闹得这么对立呢。”
从小狗子嘴里居然也说出了“对立”两个字来,可见得斗争的运动发展得多么普及了。
到第二天,便传来白小坛的死讯,听说她是用头撞在墙上自杀的。消息传来,红妹并没有表示什么,显然她也不想再和我争执。小狗子却总在我身边低声地咕着:我真没想到她还会这么刚烈。她也会这么刚烈。那是她么?是她么?真是她么?
我无言,我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