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大革命到来的前一个时期,秦泰春的小院里曾经很平静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秦泰春的生活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去图书馆上班,回家来以后做饭菜,生活就在图书馆和家庭的两条直线之间。他的图书馆工作有了一点变化。原来的复员军人馆长调去了文化局工作,新任馆长对馆员的工作作了一点调动,阅览处换了一个刚分配工作的姑娘。秦泰春安排到了图书馆内部,搞一点图书的装订和编册工作。他重新接近了他过去捐献的书。新任的馆长有着一些旧文化知识,常常和秦泰春谈一谈聊一聊,说一点唐宋诗词和楚辞汉赋,也谈一点四书五经。那几年中,社会上着重搞经济复苏,秦泰春觉得周围的气氛是松了一点。图书馆进行翻建整修,他们临时搬到专署门口的一座大楼里。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都到工地上去劳动。秦泰春年龄大了一点,也就留在楼里值班。他空下来时,就看一点他手头上的书。他重读了易经,沉到了那本书之中去,悟玄而又玄之理,觉得那里面自有一个完整的天地,独自运行的天地。开始的时候,他随意地给自己占了一卦,乃是一个“泰”卦。正应着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象是剌了一剌,呼应了一点什么。他没有深算下去,他觉得心里寒寒的。从字面上的解释,那也许是指他的这几年还算平静的生活。他不愿再算下去,他对自己说,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还相信迷信的东西,真是旧知识份子的习惯无法改变了。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占卜,只是从那卦和爻的判词中,去感受那一些辨证的理,越沉进去,他便感有很深的学问,他年轻时候,也曾钻过易经,更多的只是在占卜上懂得一点皮毛罢了。
家中的生活,也变得宁静。白小坛继续着她的街道工作。秦泰春知道她一直想着要做更大的事,但她在街委会里一直停在她的位置上,为此她忿忿不平过,但时间长了,她大概也习惯了。有一天,她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突然凝视着镜子,静静地停了好长一会。这种情况对她来说,是很少的。后来她回过身来说:
“我是不是老了?”
秦泰春的头动了一动,也不知是点还是摇。他带着一种习惯的神情看着她。她的脸上分明有了清晰的皱纹,原来一些很生动的神态,已在岁月中磨得模糊了。然而秦泰春对着她的眼光还是那么地专注,这一点,她还是看得清的。
“我都快四十的女人了,四十的女人,还不是半老太婆了?”
“你并不老……”
“我老了,老了,就是老了。我的这几十年都卖给了你,我这一辈子都卖给了你!……”白小坛突然叫了起来。秦泰春只有沉默了。他也习惯了她有时突然的爆发。但他的眼光中还带着那一片平和,轻轻地去抚着她。白小坛也就静了下来。
那以后的时光,白小坛变得安静多了。她常常是早早地就回到了家,她看着他在家里忙碌,自己听着收音机,哼着一曲社会上流行的歌。白小坛有时也会迟回来,秦泰春上街买东西,看到她独自一个人,在街上逛着商店,神情悠悠地。她回来以后照样对他说些社会上的事,他也是静静地听着。
一切应该说,是他所求的安泰生活。但秦泰春的内心却悬着了一点什么,是预感还是预测,他的内心跳闪着卦象的变化。他对自己说,也许是他多少年中经受了太多的变故,以至于他不能承受这一片安泰了。
到白小坛在饭桌上对他说到红卫兵组织的出现和活动时,秦泰春的心猛地被撞了一下,仿佛是呼应着了他内在的那点预感,一时间,他有一种惶惶之感。许多沉静下去的感受,又回到了心里,飘浮着,以致他一时不能自持。他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到他这样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向花甲之年上靠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可迷惑可惊慌的了。可是他依然恍恍惚惚地。到了第二天,秦泰春去了图书馆,忍不住翻看了报纸。似乎有一股热潮之气一下子从报纸中扑面而来,他被冲得有点头晕。自从调去整理旧书,他这段时间很少看报纸。报纸上的热气似乎一下子散开来,秦泰春从人的口中,从广播喇叭中,从四周一切之中,感受到了那热得冲人的气浪。他心神不定地过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到那热气随着夕阳下山冷了一点的时候,他偷偷地躲进古旧的那批书之中,给自己占了一卦。这是他认真为自己占的一卦,这是他诚着心求的一占,他摇着那手中的几个钱币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他没有想到这迷信的东西还对他有着那样大的力量。他有点颤抖地把一个卦象画下来时,他的心里又撞了一下:还是那个“泰”卦,然而,那变爻明显定在了“上九”上。否极泰来,那么泰极呢。他不用去查那爻词,他也熟知那几句判词。这时候他不再说话,他的心却已安定下来,那股扑面而来的热潮之气已经对他的心产生不了太大的感受了。秦泰春默默地收起了占卦的钱币。一个一个的角子收着。他收得很缓很慢。
那以后,他几乎很平静地接受着迅即来到的对他的冲击,应该说,那是一种空前的冲击,一种非人道的冲击,一种无人格的冲击,一种极致的屈辱。秦泰春都平静地接受了。他几乎没有再感受到那冲击对心灵的力量。也许他已经老了,无所谓了。也许他已看到了许多先他而揪斗的人和场面,他甚至很早地做了准备。也许他感受到冲击的力量,已经在那心的一瞬间的热潮之气的冲击下,强烈的震颤已经属于过去了。也许发生的一切早已存在于他的内心中,外在的只是表现出来而已。
第一次站在他家小院里的一条长凳上,他戴着一顶高帽子,那是他自己用墨汁写了名字打了红叉的。那些红卫兵大概是想看看传说中他的一手好字,可能象让他自己喊打倒的口号一样,想就此让他自己羞辱自己。秦泰春写那字的时候,想到了鲁迅的阿Q画圈的故事。他把那几个字写得很工整。随后他就被勒令戴上了头,被扭着手臂推上了高凳。也许是这些年他从易经里接受了那柔如水的思想,秦泰春把一切都做得很柔顺。在他站上了长凳后,红卫兵吼斥着让他坦白承认罪行的时候。他叙述了他当反动军官的历史,他叙述了他出身豪门的历史,他的叙述也是平静的。他一下子回顾了他的过去。多少年中,他一直感受着过去的罪恶,他一直不再去想那过去,也许一个小雪便拦住了他整个的记忆。但这一刻他把一切都叙述过来,他的内心没有那种罪恶感了,他觉得一切都很平静,都让他平静。
“……我和他是两个阶级的,我是他买来的,我是他的受害者,他整整地害了我的一辈子,他根本不是我的男人,他是为了他以前的那个地主女儿的老婆,他一直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我一直和他作着斗争,……我一直改造着他,批判着他斗争着他……我是为了和他斗争才在他身边的……”
白小坛几次叫着喊着举着拳扑到他的面前来,但都被红卫兵拦回去了。他们太年轻,根本弄不懂这个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小院里看热闹挤得满满的人们,也许都觉得,这个女人是有点神志不清了。也许只有秦泰春听得懂她的话,他理解她的心绪。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看她,头微微动了动,他带着一点理解的悲哀的为她而着想的眼光看着她。他的心里有着一点触动的话,那便为着她。这个和自己生活了已经二十年的女人,小雪和自己只生活了几年,白小坛和崐自己生活的时间要多上好几倍。他的心已经牵系着她。她那头发弄得有点乱散的样子,她那眼睛中闪乱着的光,她那过去每次运动来时都亢奋着的情绪,由于几年的沉静,一下子爆发到了极点,让他更充满了一点莫名的悲悯、怜惜和关切。
红卫兵的斗争结束了,人都去了。进了屋,白小坛对秦泰春又进行了进一步的批判,她把他几十年前的事一件件地数落出来,她熟悉他,只有她批判得这么仔细这么深刻,他跪在长条凳上,她便在他的身边跳来跳去,举着拳,喊着打倒的口号,喊得喉咙干了,她去喝一口水,再继续进行批判。
“……你不要以为家里就是你的避风港,阶级斗争时时刻刻都在进行,要知道我是代表着革命的人民,对你进行斗争,要把你批臭批倒,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秦泰春默默地低头跪着,他的耳边响着她的叫声,这声音也是惯熟的了,听了近二十年了,虽然那声音叫长了,有点变调,但他还是有一点亲近安稳的感觉。他轻轻地呼吸着气,一呼一吸,气都聚入了丹田,慢慢地又在四体内流动着,他的听觉便浮起来,他的身子也浮起来,恍恍惚惚的,有一股流动着的东西,一股似有似无的气,飘渺的青白之气,似青又非青,似白又非白。那色彩淡淡似有似无,似浮似沉,飘动着,洋溢着,上下左右摇曳着,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迷迷蒙蒙,浮着一只朦胧的雪白的香坛,那香气在那上面摇曳着飘逸着浮沉着升腾着。
耳边的声音停了,那些感觉也便一下子散去了。秦泰春的意识落到了眼前,他抬起脸来,他看到白小坛坐倒在桌子边,她的身子倚着桌沿,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她的眼中的黑眸还是亮亮地闪着那股直视的凶凶的光。她用手撑着头。秦泰春从凳上下来,过去扶着她,她的身子显得软软无力地,虚脱了似地。他把她扶上床去。她的手无力地推着他。
“你,过去,我还没有批判完……”
秦泰春伸手解了她的衣服,她的手还拉着他,他便也解衣上床,俯抱着她。她的身子软到了虚无,让他进一步地去拥着她,用力去拥着她。他在这时总会生出一种感觉,怕她会突然虚无而失去,他便会用力拥紧她,拥得很紧很紧,拥得她叫出来喊出来。
“我受够了,我要和你划清界线,我要离开你,我要打倒你,我不能让你永远残害我,让我永远背着你这个包袱,做你的替死鬼,跟着你受罪,跟着你被人看不起,你这个黑知识份子,你黑到家了,象个黑坛子,黑心黑肺,黑根子,我早就要和你划清界线,划得很清很清,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一个清白的身子,清白的出身,清白的历史,我根本没有和你结婚,我根本没有和你有任何关系,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一直是我自己,我一直是革命队伍中的坚定份子,一直和你这个黑右派黑军官黑知识份子斗争的革命人,我是红色的人,红彤彤的,红到内心红到根子,红心红肺的红亮红亮的革命人……”
她不住地喊着叫着,声音尖尖地慢慢很低很低了,她的手从他的背上围过去,把他抱紧了,一直到她没有声息地睡去。
秦泰春默默地看着她,她睡熟了的样子是那么平静,柔和。他一直看着她。这些日子,他总默默地看着睡着了的她,看着朦胧夜色下的她的脸庞,他这时才感到她是真实的,而这真实的感觉,又进一步地唤着了一点虚无的感觉,虚无和真实相映衬,让他感着了一点实在的生活。他轻轻地将她的散乱的头发捋到脑后去,在她的腮上印了一个吻。她在睡梦中,很轻昵地哼了一声。
他依然默默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