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坛是去送一份对秦泰春的检举材料,就在党委办公室里,被人抓奸的。这段期间,应该说群众都被发动起来了,群众的眼睛变得雪亮,他们虽然早就注意到白小坛的作风有问题,但她接触的都是干部,谁也不敢出头做抓奸的事。现在,群众的革命热情越来越高,越来越无畏,他们自然要来管一管这样很有色彩的事情了。于是游街,批斗,白小坛在街两边人群的指指戳戳中,游街到了专署门口的水泥台前。她还是一直扬着头的,虽然不时有人按下她的头,她还不断地抬起头来。她迎着人们的眼光,似乎她很不在乎的。然而,到水泥台上,当宣布把反动军官右派份子秦泰春押上台来,同时一块写着反动军官右派黑婆娘的牌子,挂到白小坛的颈上,和破鞋挂在一起时,白小坛突然身子扭动了起来,她是拒绝带那块牌子。那块牌子自然还是往她的颈上套来,同时秦泰春也被押上台来。白小坛一下子生出很大的力,她不但挣脱了那牌子,她把那牌子摔倒在台上,还用脚使劲地把它踩搓着,接着她回身看了一眼,便跳下台去。她旁边的人一时间没有醒悟过来,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在这种斗争中反抗的。待他们反应过来时,白小坛差点已钻进人群中去了。其实,她是根本无法逃脱,那下面的人群,都已发出了吼声。到台上人跳下来时,白小坛已被台下的人扭住了,并且已经拳脚相加。到处喝着:“打!”的叫声,很崐快她就倒在了地上。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还有人叫着:“装死装死,破鞋装死!”这时台上的秦泰春大声叫起来,说她有病,要死了。那些斗惯了秦泰春的人,也没见过秦泰春有这样的反应,也不愿发生人命事,就把白小坛和秦泰春押回家中去。他们当然不能让没有开始的斗争就此罢手,当场宣布,第二天批斗会继续进行。
在秦泰春家小院的门框上,贴着了一副黑字对联,上面写着: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横批是:一丘之貉。白小坛被押回来,她的身子还显着软,被推着提着,一眼看到这幅对联,她的身子便颤抖着。
白小坛和秦泰春分别押在了小院的两间房间里,因为白小坛不老实,她被押在了院角的那间偏房里。是当年小狗子住的柴房。她就躺在了一堆柴草上,门口还看着人。秦泰春一直是自由的,忙着烧饭烧水。他精心地做了一顿白小坛最爱吃的东西。他送饭进柴房时,白小坛坐起身来,她迎着他看着,眼中还象以往那样亮着凶凶的光。秦泰春平和的眼光中,带着了习惯的关切。
“你高兴了吧,你这个黑右派黑军官,今天顺了你的心了吧!”
“小坛,你吃吧……”
白小坛手一挥,她几乎打翻了秦泰春端来的菜盘。
“我不吃!不吃!”
白小坛的声音有点歇斯底里。秦泰春默默地把菜盘放好。他靠近着她。他一声不地靠近着他,他象以往一样去用身子去接近她。他看到了她热亮的眼光中,闪动着两片霓虹般的色彩,象珠子一般地在滚动着。那珠光越发添了她眼中的热亮。
“你开心了,你这个黑心黑肺的黑帮份子,你看到了群众斗群众了,你可以混水摸鱼了,你就等着这一天了,还有你后面的那些支持你帮助你的坏蛋都等着这一天了。我知道你们对我有仇恨,你们一定要把我也拉进黑水里去的,你们一直想这么干,从你买我那一天起,你就一步步想让我成为你们的人。我一直和你作斗争,我的立场一直是很坚决的,我决不和你同流合污。我一辈子都要和你作斗争,要么改造你,要么斗争你,我就是到死也要这么做。现在你称心了。你以为能把我拉进你们的圈子里去了,告诉你,休想!我要彻底和你划清界线,完全划清界线。我活着不能和你划清界线,就是死也要和你划清界线……”
白小坛叫着喊着,秦泰春象以往一样,使劲地搂着她,她挣扎着,伸手打着他。秦泰春只是不放松地抱紧着她。他想伸手去解开她的衣服,但门被敲开了,那些看管的人听到叫喊声,闯进来了。
“你们一对黑夫妇,到了现在,还在打情骂俏,寻欢作乐啊!”
很快秦泰春被押了出去。他被押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耳朵听着那边柴房里的声音,似乎还隐约听到他们对她的喝斥声。
那一个晚上,秦泰春一直没有睡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他觉得自己很想倒下去,完全倒下去。但他心中有着一点惊醒的感觉,有着一点惶恐不安的感觉,有着一点心神不宁的感觉。多少年中,遇到了那么多的风浪斗争,他都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既无力又惊恐,恍恍惚惚,迷迷糊糊的感觉。那些旧事,又一次都回到意识中来,象迷梦似地,但又在现实清醒着的感觉中。那些和小雪在一起的生活都进入了感觉,他们的说话声,宛如在耳边。还有小雪静静的笑意,那笑意化作白小坛的模样,她们几乎没有任何的分别地存在于他的感觉中。他总是分不清前后,那些旧事,总混合在了一起,似乎是一个人的倩笑和一个人的嗔怒,一个人的温柔和一个人的恨怨,一个人有过的宽容也便有了一个人的憎愤。
到了三更的时候,他有点迷迷糊糊了,迷糊中,他和她一起坐在饭桌边,他也弄不清她是哪一个了。突然他感到心里一摇晃,就象地震一般,他便被晃醒了,他的意识却还在迷糊中,象是梦魇着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动却动不了。他仿佛看到她站在他的面前,带着那片微微的笑意,他也还是分不清她是哪一个。慢慢地他醒过来,意识清楚的时候。他有一种虚脱了的感觉。一身的大汗,他的身下一片湿漉漉的感觉,到处都是湿的。他的心努力地意识一下,却出现了一个卦象,那是一个“秦”卦,“上九”的那一爻熠熠发着亮。他只是看着那卦象,看着那发亮的一爻,看着那卦爻渐渐地暗了下去,没有了形象,似乎只是刚才的一点幻觉,意识中的一点跳跃。他又想进入那迷糊中,然崐而,意识的那一点由于熟悉,而跳闪着那一爻的判词。他一下子跳起身来,看屋里已经有点朦朦亮了。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出门去,他发现门被关着了,在外面锁着了。他怔了一怔,大声拍起门来。他把门拍得很响很响,后来,他想起来,他把那扇旧式门,从门臼那边抬起来,他出门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喝叫:“你想干什么!”
秦泰春不再回答,他直往院角的柴房跑。他被醒来的几个看守的人扭住了,这一刻他的劲特别大,他把他们都摔倒了,他扑到了柴房的窗前,他就看到了里面白小坛斜倒在墙边,柴房的下半截墙是用石垒的。她的头上流着一片暗红的血,夹着一层乳白。他一下便把门给踢开了。他冲进去,把白小坛抱起来,抱在了身前。恍惚间,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又在了眼前,似乎时光并没有流动,还是在那一刻上,他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恍惚的梦,他使劲地抱着她。他的眼直盯着她。
她已经早没气了,但他在恍惚间,似乎看到她睁开眼来,她的脸上带着那点微微的笑意,平静和温和。
“小雪!……小坛!……”
秦泰春叫着,但他的嘴里并没有发出声响来。
看守的人看到了一份遗书,那份遗书就放在柴房中间醒目的地方,但秦泰春并没有看到。后来,他们把那份遗书念给他听。他都听在了耳中,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那份遗书是这样写的:
“我抗议!我抗议!我是一个苦出身的人,我是一个被卖了好多次的苦大仇深的人,我是一个要革命的人,我根本不是那个臭知识份子的老婆,我一直和他进行着斗争,我是派在他身边改造他的,斗争他的。我和他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我的心和他斗争,同时我的身体也不甘心属于他,他是暗的,我向往着光明,他是黑的,我向往着红色。和我有关系的,都是革命的干部,不管他们年龄是大是老,不管他们是丑是脏,但他们都是红的,我也是红的,是红的和红的结合。我这样做是背叛我身边的敌人,我又有什么错!我最无法接受的是将我和反动军官右派份子一起批斗,把我和他相提并论,硬把我推到他一起去,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无法容忍,我无法承受,我宁可选择死!我并不是自绝于人民,我是用死来证明,我绝对和他是划清了界线的,我绝对无法和他一起站在人民的对立面。我是一个真正的人民,一个革命者。我用死来证明,你们错了,你们斗争的大方向错了。你们应该把矛头对准真正的反动份子,对准秦泰春这样的黑知识份子!黑右派,黑反动军官!”
秦泰春听着这份遗书的时候,他想着这份遗书怎么会这么长。她以前很少写字的,他最早教她写字的时候,她就不是一个认真的学生。她怎么一下子写出这么长的遗书来呢?那些断断续续入他耳中的声音,却是有一点熟悉感。让他感到了一点温馨,一点暖意,他的脸上甚至含着了一点习惯的微微的笑意。
有一个声音却在他心里响着:我失去她,我又一次地失去了她。
第二天,白小坛还是和秦泰春一起游了街,并一起被押到了台上去批斗,她被抬着,扛着,捆着,一直推在他的身边,他望着她那苍白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的脸。他觉得心直往上浮,随着她一起往上浮。那以后的生活对他来说,一下子变得很轻很飘很浮很不实在。他想跑开去,随风飘得很远很远,小雪死后的一段时间,他便一直是在飘浮着的,一直到看到了睡在小旅社屋角的小坛为止。他现在跑不开去了,他的年龄大了,他没有办法跑开了,也不允许他跑开去,他还必须接受着形成了常规的批判斗争。他每日还是回到那座小院中,看着那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两度生活都重叠在了一起,都化作了同一种色彩。他有时觉得自己在跑着,飘浮着,并没实在地生活,谁也锁不了他的,他的心已经飘浮出去了,飘浮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