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还是行动了,我出了门,不由自主地走动着,我走到了一个地方,我发现我不是走回到堂叔的药铺前,而是走到了一所学校的门口。那所学校,正是将我除名的学校,我再也不犹豫,我走进了校门,我把正在上着课的小雪叫了出来。
“有人……受伤了。”
“谁?”她显得有些紧张地问。
“秦泰春。”
似乎我没有说更多的话,后来想起来,她也没有问更多的话,我们象是说着一个她和我都是最熟悉的人。单是一个名字,她就觉着了他的处境,她没有二话地跟我到了我的住所。走进门的时候,她的步子似乎比我还要快,似乎比我还要熟悉这里的一切。
我一直以为,伤痛中的秦泰春是昏睡着了的。那种昏睡不醒的痛苦不堪的疲惫虚脱的灰黑灰黑的萎糜不振的有气无力的模样,最先显现在小雪眼中的,也许会吓着了她这样的女孩。我很想走在前面去掩一下,不让她太受惊。然而,我跟进了小屋时,我看到了一双睁着的眼睛,那眼睛里射着很明澈的光,很温和的很智慧的眼光,那是秦泰春平时的眼光,最引人的眼光。我注意到的是似乎比平时显得更有神采的眼睛,湛蓝蓝的,明亮亮的。他还是那么地躺着,还是那样无力的神情,脸上还是那么地灰黑,然而,那一双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彩,已经浮在了这一切神情之上,那所有的神情,都被这种光彩所掩盖了,成了一种烘托,一种虚景,一种反衬,一种映辉。而那眼光正迎着走进门的小雪。小雪正对着这眼光,小雪似乎被这眼光打住了,碰停下来,怔着了,定了格。我没看到小雪的眼光,我快进一步,站在了她的身边,我正注意着秦泰春,不可能看到小雪,但我总觉得,她被定了格,她的眼中也流出了一种碰得很亮的象火星似地闪烁的光彩。这应该是一瞬间的功夫,我其实是在感觉中把它夸大了。我后来一直疑惑,那只是我的一种幻觉,也许是我以后回忆时重新加入的,变化了的,失去了真实性。秦泰春只是一个躺着了的被伤痛折磨得无可奈何的人,那时正巧听到脚步声,带着这些天中习惯了的紧张反应地睁开眼来。他就看到了正进门的小雪。他的反应是习惯地对着一个女性所表现的神情。而小雪也许只是看到了一个被那么痛苦折磨着的神情,于是怔了一怔。也就是怔了一怔,她几乎没有停下脚步,就走了过去。应该说,小雪这一反应不同我平常见着的那么娇小开朗的活泼而孱弱的女孩。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惧怕地走到了床边,站在了秦泰春的身边。
秦泰春看了看我,那眼光只是从我脸上滑过去的。又轻轻地落在了小雪的眼光上。他的嘴动了动。
“你来了。”
我仿佛听着他这么说。象对一个很熟悉的人这么说,我想那应该是对我说的,但我的感觉中他又是向着了小雪的。也许这正是他对所有初见的女性的习崐惯态度吧。我看到小雪低下头来,她低下了一点眼光,脸上显现出了飞红的色彩,我曾经看到过的那红红的羞涩的少女神情。红得明艳的神情,一闪而过,便消逝了。她低下身子来轻轻地掀开被子。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几乎是没有动静的,我还是感觉秦泰春被碰着了,他动了一动。我知道只要一动,他便会痛得皱起眉头来,但他脸色平静,似乎只是因为自己的上半身裸体,在一个女性面前袒露而作的反应。他的大半个胸脯显露出来,那个被枪弹打伤了的伤口,也难看地裸露出来。小雪嘴里动了一动,似乎是呀了一声,又似乎是喔了一下,无声地动了一动。那只是少女的习惯的动态。她一点没有退缩,也没有吃惊,只是垂着头看着那个伤口,她的最初的反应动作是伸出手去,象是要触摸一下,又象是要轻抚一下,象是碰着了,又象是只在伤口上面转了一转,晃了一晃。
随后,她的手就落下去,只是手指尖落了下去,在那伤口的边缘上挑下一块黑黑的东西来。我想那是溃烂的肉。我最早看到溃烂处的红的黑的可怕的形状。小雪她竟就动手挑了一块下来,奇怪的是秦泰春的身子动也没动,只由着她,带着他那种习惯的平静的神情。
“药……”
小雪嘴里咕哝了一声,去看秦泰春。秦泰春嘴动了动,眼光移向了他的长衫。小雪象是听懂着他的眼光,过去在他的衣兜里取出了一个小圆盒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乌乌亮亮的膏,我想起来,那颜色便如同他让我喝过的那醒酒的酒色。
小雪点了点头,很好看地动了一下她的头。我也想到了那是一种药,正是那种药,能让秦泰春受了枪伤,还忍着了二百里路到我这里,也没使那枪伤进一步溃烂开来。
应该说,小雪一旦看到了伤口,她就再也没有疑惑和犹豫,也没有表现出常见的少女所有的忸怩的神态。她的所有的动作都很干脆,干脆得如同她的说话声,她的所有动作都很轻盈,轻盈得如她平时的行姿。她把她随身的小包打开来,在内层里,在同样是潮湿的带着酒精味的纱布里取出一把小刀来,那把小刀晶亮亮的,迎着窗光闪着一点薄如纸片的光色,刀柄上刻着的花纹给人有一种女孩玩具般的感觉。她捏着那把闪亮的小刀又对着伤口看了看。随后,她取过了银针。
在她的整个动作中,秦泰春只是看着她,用他那眼光去迎着她。小雪似乎已不再注意他的眼光,但还是感觉到他的反应。他看到她拿出银针时,摇了摇头,似乎示意不必。
他的嘴又动了动,我能听清,他在说:“不用……”
我不知道这不用是什么意思,应该说的是不要。但小雪似乎没听他的话,也似乎根本没注意他的反应。她靠近着他,弯下腰来,她捏着针,一连几根针都很快地扎了下去,先是扎在他的两手掌虎口上,再扎在他的两腿上,接着又落手扎在了他的伤口周围,象把他的伤口包围起来。根根银针都闪亮着,微微地颤动。
然后,她就捏着小刀,先把刀伸到皮肤上扬了一扬。我真怕她会没有勇气动手,就是我这个男子汉也感到有一种恐惧和畏缩的。她肯定这是第一次动手术,那把刀也只是平时带着玩的,根本没有一丝曾经和什么溃烂的血肉接触过的痕迹。这时她看了看他。他的眼光很平静地看着她,几乎还带着过去他曾有的微微的笑意。那明澈的眼光中带着无奈和深深的疲倦,带着那种他习惯面对女性时的神情。小雪这次没有红脸,仿佛只是示意他:她就要开始了。于是她把眼光落回到那个伤口上,很快地没待我反应过来,有所准备。她就落下了刀,刀落得那么果断,那么坚决,仿佛她为多少人都做过了这样的手术,动过这样的刀子。
小雪伏着身,她低着头,伤口在他的胸上部,她的头低着,几乎就垂在了秦泰春的脸上面,她的头发有几缕挂下来,映着窗外的光亮虚无般迷朦般地挂在秦泰春的眼前。她的眼光都盯在那伤口上,毫不畏惧地凝定了,自有一种少女的专注的神情。秦泰春眼一直睁着,低下来看着那张靠近在他面前的低垂着的小雪的脸,也似乎凝定了。刀子落到他伤口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都代他颤了一颤,但他却丝毫没有颤动。我不知那是不是几根银针的止痛麻醉所起的作用;我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地方溃烂了,已经感觉不到痛,或者那里的痛感早已崐经麻木了;我不知秦泰春是不是对于疼痛的自我压抑感,达到了三国书中描写的关云长刮骨疗毒的镇定自如。他几乎一直带着他那平静的神情,睁着眼,那眼光落在了低垂着脸的小雪的脸上,一动不动地到最后。
我看小雪也是一直低着头,她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刀尖。她很镇静地剜开了那伤口,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有一刻听到那刀尖碰着了伤口里的子弹时的金属的碰撞声。
只见刀往下削下去。我几乎感觉那是往下插下去的,很深很污的液体翻开来,流出来。小雪只是埋着头,仿佛她是干惯了这样的事,而脸上显着一种专注的神采。她的手一点都没颤晃,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手里捏着了一块雪白的手绢,那绢的沿边照例象小城里的女孩子一样绣着花。我见过她的手绢,那上面绣着的图样是那一枝梅上几点雪片。她用那手绢轻轻地擦着流出来的血污。很快那手绢上便是一片污秽,黑成一团了。她根本象没注意到这一些,只是注意力在刀尖上,那些腐肉都随着血污流下来,她只是小心而又沉着地探着刀。大概遇着了什么阻隔,她并没抬头,继续用刀探向前。我从来还没有看到过,我见惯了的小雪那女孩般的脸上,显着的这样的神情,宛如一种发了狠似地,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一种完全投入的精神,一种沉迷的精神,一种毫不退缩的精神。
秦泰春的眼光始终对着小雪低着的头。他也似乎看迷着了,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不知是不是他借此来消解肉体上的感觉。他眼一眨不眨地朝上望着,似乎根本没有刀子下落的感觉,他呼出的气使小雪垂落的那几丝秀发轻轻拂动着,象湖边朦胧的烟柳。那发丝的拂动也引着秦泰春的视线。那视线仿佛是懒洋洋的,带着一点欣赏的。
终于,那颗子弹尖亮亮地显出在黑色的血污上,小雪手上仿佛用了一点力,子弹很快地跳一般地窜出来。小雪的手一抬,仿佛魔术般地接着那子弹。这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子弹贴着了刀面滑出来,四周粘着乌乌的血污,一动不动地躺在刀面上。小雪这时象是喘了口气,她轻吹了一口气,刀面子弹上的血污颤颤地抖了一抖。小雪用手绢把它托住了。她的手绢已整个地被血污染了,血污流向了她的手上。从来爱干净整洁的小雪只是看了一看,她把手绢小心地托放到了一张桌上牛皮纸信封上,随后动作迅速地把小包里的几根银针都从纱布上拔了下来,手里又团了纱布拢向伤口。刀尖继续削向了那一团血污的腐肉,腐肉一片片地削落在纱布上,血污流得越来越慢了,慢慢地里面流出通红通红的血色来。小雪细细地把那些血污擦净,再取过从秦泰春衣衫里拿出的小圆盒,将黑黑的膏一层一层地涂到了伤口上。她把那小盒里的膏直往上涂,仿佛一点也不珍惜。这时秦泰春的神态动了一动,意思也许是说够了。但小雪并没注意他,她只是不住地把那膏往上涂着,一直到完全涂完了,涂成了一个小小的黑丘。
“好了。”
小雪拔了银针,这才抬起头来,她站着,她的双手轻举着,拿刀子和拿纱布的手都粘着了血污,她无法去拂耷落到脸上的额发,她的脸上也象涂了一层淡淡红油彩的亮,映着那发丝也是亮亮的,似乎这一场手术让她变得容光焕发。我后来想着了那是她的汗。我还从来没见小雪流过汗,就象她的名字一样,她总是静静的,清清的,身体的肌肤总是凉凉的,再热的天,她也总穿着长裙,从来没有擦过汗。
秦泰春的眼光还是跟着小雪的脸,小雪的眼抬起来,又一次地碰着了他的目光,我于是看到了她的脸上红油彩似地越发鲜亮了。
秦泰春的眼光忽然地低垂下去,象是去看自己的胸前的伤口。他似乎第一次去注意自己被医治的地方。眼光也只是那么一滑溜,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闭上了眼睛。
我递过一把椅子,让小雪坐下。她坐了下来,身子端直着,手还是那么地半举着。她朝她的病人看着,静静地看着,显得很累很累地看着,眼光朦朦胧胧的。而秦泰春只是闭着眼,我知道他并没有睡去,他也显得很累很累地闭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