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被放了出来。秦泰春保释了我。也许我只是在联络员被抓地方的许多嫌疑犯中的一个,根本没有引起注意;也许那个联络员没有吐供;也许兵们抓了这许多的嫌疑犯只是想敲一下竹杠,添一点费用。身为副官的秦泰春,正是督军派到古城来的红人,他和那个戴眼镜的长官也熟,他正有事来找这个长官的。他一出面,没有二话,便把我保了出来。
对于我来说,秦泰春真是我命中的救星。他第二次救了我。上次,他是从我人生悲剧的边缘上救了我,现在,他再一次把我从生命的边缘上救了出来。
在我见着秦泰春的那一瞬间,我就一把抓住了他。我象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想象过许多和秦泰春再见面的情景,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多少天的暗屋里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多少天悬着一种生命危险的心,一下子突然被解脱了,我真疑惑那是一场梦。和秦泰春的相见,都伴随着一种灾难的结束,总会生出那种梦的感觉来。
秦泰春把我带了出来。我们来到了酒馆,还是那家我被抓时的酒馆,酒馆里的老板还曾是我的难友,只是他只关了几个小时就被放了出来。也不知他化了多少的钱。他认识我,因为我是难友,又看见我和一个穿着军装的长官一起来到,他显得十分热情地过来招待。摆下酒菜,一盆盆的热菜和一盏盏的醇酒,我觉得似乎从地狱一下子进了天堂。我和秦泰春一碰三杯,随即大吃起来,吃像肯定显得有点穷凶极恶。
一边吃一边谈,象要把别后所有的生活都谈出来。我向他谈到了我的报馆生活,谈到了家里的苦闷,谈到了对北城的记忆,谈到了对他的思念。所有的都谈了,借着酒,我谈个不休。见到黄花归姐的事,我也没瞒他,只是隐去了崐那一段有关秘密的情况。关于这一次被抓,同样我只说了一句,在这儿喝酒,就被抓了。秦泰春一一听着,具体的情况,似乎并没在意,一点没有追问我为什么来的。他默默地倾听着,一如以往的沉静的他。
秦泰春也告诉了我他的生活。关于他怎么进了军队,他说得也简单。那个关督军被暗枪打死了,便是张督军继任。继任的张督军原在关督军手下,是个武夫,却显得更重名士,下令所有原来作为幕僚出进在军队的,都给了个副官职,强拉进军队。那命令是不准不从的。至于军队的生活和军队中的关系,和他在军队中的地位,他一概不谈,看得出他很无奈也很厌倦的,一套宽大的军装与他潇洒洒脱的个性是完全不符的。我和他一样,也不问他。
饿了几天,加上悬了几天的心,一时面对好酒好菜,又他乡遇友人,我便一杯一杯地喝着,也不知喝了多少,只觉得迷迷糊糊的,还是努力地说着话,和秦泰春碰着杯。秦泰春也尽着量。我觉得自己兴奋着,一直到后来我也就不清楚了,伏倒在桌子上。
到我醒来,我已躺在了一家旅社的床上。听老板娘说,我醉得不省人事,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并说有个军队的长官把我带来,并来看过了我几次。我坐起身来,一时感觉有点天旋地转的,就看到桌上有一杯乌乌亮亮的酒,那正是我在北城秦泰春居所喝过的那种醒酒的酒。我慢慢地喝了下去,慢慢地神志清醒起来,那在暗屋里的日子和那种为生命悬心的痛苦,都在这酒后的一天一夜的睡觉中消逝了。我重显出了精神来。
再见秦泰春时,他换了一套原来常穿的长衫,便又如恢复了他旧时的模样。他来的时候,身后便跟着那个年轻的显得漂亮的旅社老板娘。我就想着老板娘如何待我也那么殷勤,为何总问着秦泰春长官的事了。老板娘的模样,显得庄重,又显得很文静很温柔的样子。在我们谈话时,她一会儿倒来了茶,一会又端来盆水。我都烦着她打扰。秦泰春带着他习惯对女人的那种淡然却又不失温和的神态。
坐下来,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后来我们都笑起来,笑得很快活,又回复到过去的那段日子里。
我想留下来和秦泰春好好叙几日,似乎我们已经把一切都谈了,又似乎什么也没谈,只是开了一个头,还有许多的话要说。秦泰春却要我先回去。
“为什么?是不是那件事?……”
“不,那没事的。你该回去,家里人会牵挂你的。”
“不用。”
我做了一个往前推的手势,摇了摇头。自我从北城回来,家里对我的行动给了极大的自由度。
“这里不那么稳定,我过些日子也会去你那里。”
秦泰春说着。这一次他主动谈到了他在军队的现状。他这样的副官张督军封了许多,其实打不了仗,做不了事,作不了主,没任何仅,留在身边没事做,也就分到了各个部队。他这样的副官。秦泰春也想离开北城,脱离那种在督军身边老是充当谋士的生活,也就选择了这一路兵。虽然副官没事做,但军队里却以为是督军派下来的副官,有着监视的任务,自然也不敢小视,待得都不错。也许张督军的用意也正是如此。秦泰春落得自由,总比在北城老是要听呼听喊听命令要好。但现在看到,这里原是关督军的部队,上下有着猜忌,军心不稳,总会生出什么事来。
“一旦有事,我便解了军装,去你那里。”
秦泰春说着,他的神情越发显得无奈和疲惫。我这时想到了我的接头任务没有完成,也许会有着新的指示,摆在了我的桌上。我想找到那断了的线,便应了秦泰春。
又在酒馆里饮了一次酒。正饮着时,有小勤务兵来传话,说长官处有事。秦泰春应了声:知道了。还是和我饮着酒。我生出了一点预感,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但我说不出来。秦泰春喝了酒,就起身送我出城。两次见着他都在我危难之间,而两次离他都在他的生活动荡之时。想到这一点,总让人有一种感伤。
这一次,他只是拱了拱手,说一声:“再会。”便回头进城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点为他担着心。
回到小城,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这里还是那么平静,谁也不清楚我在古城崐发生的事,家里还是安安静静的做着生意,只是问我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报馆里也还是那么个样子,眼下正为一件女子放白鸽的诈骗案炒得纷纷扬扬的。总编也只问我如何去了这么长时间,我都用轻描谈写的话掩饰过去了。只有小雪看到我,有点惊讶地问到我的气色如何这般灰灰的。我不瞒她,告诉了她在古城遇难,又巧逢秦泰春解救的过程。我一一说来,她默默地听着,象听着什么惊险故事一般,听得迷了,一付痴痴迷迷的样子。她用上牙咬着下唇,抿了抿嘴,嘴唇向前拱了拱,那正是她的习惯的动作。她的眼抬起来,眉间显得开开的。
从古城回来以后,我时时总盼着那油印纸的再次出现,我等着新的联系,我更等着作一种解释。对那个被抓的联络员的命运的焦虑,对这一次活动意外的汇报。但那油印纸迟迟没在我的面前出现,让我疑惑起来,让我生出许多的不安的想法,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对我的猜忌,让我有了一份沉重的意识。那种猜忌和不安的内心感受,排斥在外的感受,其实不过是一个序曲,在这以后的多少年中,我都感受着。我清楚,我在被怀疑,我想到也许我在古城的日子,巧遇秦泰春被放回,也是被人注视着的,也是被怀疑着的。我等着做一种解释,这种想做解释的念头变得越来越沉重,我有时简直想大叫一声:你到底是谁,你出来,听我对你说一说,你可以去调查一下!
我另外在城里找了一个住所,很偏静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平房。我想会有人直接走近我的。我对家里说,我要在那儿做点工作上的事,不想被干扰。家里也就由着了我。
又过了多少日子,这一天,我去报社,我总是提早一点去上班,这成了一种习惯,也是因为想看到那印油纸的期望。在报社门口,传达老头告诉我,有一个人找我,正在我的办公室里等着我。终于来了。我终于把断了的线接上了。我尽力地让自己平静一点。上楼的时候,我努力把那几句咒语般的话记起来,在古城的暗屋里,我曾经想把那话拼命地忘了的。
我估猜不着……
我估猜不着……
我估猜不着……
我真有点记不住下面该说什么了。我想我见着人时会把它想出来的。我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就看到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背朝外,已是春天了,他还裹得厚厚的,裹成了一团,领子翻起来,遮围住了半个脸。我也就把那句咒语般的话记了起来:我估猜不着,你约着人吧?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移过脸来,慢慢地把整个身子都移过来,象个老年的人的模样,动作那么迟缓。于是我看到了一张灰黄灰黄的脸,消瘦干巴的脸,头发耷拉在额头上。他似乎懒得动似地,到他抬起眼的时候,我才认出了,他便是秦泰春。
秦泰春似乎要朝我笑一下,但他没笑得出来,眉头皱了一下,象牵扯着了什么痛楚。他的嘴微微地张着,我向他走近,到了他身边的时候,才听到他口中发出的低低的声音。
“林兄,我,来了……我受了伤……不要让你家里知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说了,他的身子越发地团起来,手颤颤地要去按自己的胸脯。他朝我看着,嘴又动着,但不再说出话来。他还依然想朝我笑。我多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我把他扶起来,他身子靠在了我的身上,我几乎是托着他慢慢地走下楼梯。在楼下我迎着传达老头疑惑的眼光说:我来了一个重病的亲戚,要送去医院。我庆幸有着一个自己的住所,我也庆幸自己来得早了。我能明白秦泰春的意思,我也能猜到,秦泰春的部队叛乱兵变,而他作为督军的派去监视的副官,当然被作为消除的对象,挨了枪子,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来找我。这一段地方,他举目无亲。也真亏他熬了这么远的路。也许见着了我,他一下子脱了力,连说话的劲力也没有了。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具体情况,居然和我猜得大差不差。
我扶他到了我那僻静的小平房里。我说着屋子太简陋了,我说着抱歉的话。秦泰春却露着很满意的神情。他躺倒床上时,再也没有精力和我对视了,闭上了眼,象是要昏晕过去,由着我解开他的衣服。我把一切做得很小心,还是不断引起他抽搐般地身体颤动。于是,我看到了他在胸口处的伤口,那儿肿成崐了一团,黑乎乎的,已经有所溃烂了。很难相信,他居然会忍着这样的枪伤,逃出二百里外来找到了我。
对着昏睡的秦泰春,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从秦泰春的关照的话来看,他是不能让人家知道他受的是枪伤,在这个小城里的驻兵也正是古城一路的,说不准也参与了兵变。而我这样有着秘密使命身份的人,或许也被人注意着。
我对着平躺着的秦泰春看了好一会,看他不由自己主似地,有时会缩紧身子来,团成一团。我想着如何来解救他。我知道再不进行抢救的话,再不给他医治的话,他就要完了。我不能让他这样死去,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样死去。就是冒险也要请一个医生来,要命的是我在城里连一个医生也认不得。这时我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了一闪:小雪。我想到了小雪,我心里立刻否定着她,强烈地否定着她。我想那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孩的缘故,如何对付得了这样的枪伤。也许她会吓晕的。我想我应该去找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堂叔。他不会治枪伤,但起码有药能消除溃烂。但这样一来,我家里是不会不知道了。我不清楚秦泰春坚决地不要让我家里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有他的用意的。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