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天,秦泰春都是这么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一直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我真怕他就这么睡去再不回醒来,叫我担着心。每次他的身子有点动静的时候,我便给他喂一点药。喂药的时候,偶尔他会睁开眼来,很无力地睁着一点点的眼,茫然地看一看我,又有点茫然地动动头看看两边,眼光完全是失神的,便又闭起来。仿佛他在多少日子的奔波中,在那次剔弹削肉的手术中,一切的精气神都失去了。喝了药,他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小雪也来看她的病人,带来她私自在药铺里配的药,一包一包的。我不知道她以前是不是给人配过药。但那次手术以后,我突然对小雪的医术刮目相看,几乎带着一点崇拜的心情。她简直不再是一个我过去常见着的小女孩子,一个开个玩笑打个趣的小堂妹。她带着一种很成熟的女医生般的神情,把药给了我,教我怎么煎,之后,她也就坐下来,看着她的病人。和那次做完手术后一样,静静地看着秦泰春闭着眼的脸。她似乎没再多注意他的伤口,她似乎对自己的手术充满着信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一会她便自走了。她没再做什么,也不插手做什么,也不动手帮助待弄他。有一次,我出去有事,回来,看到她来了。她独自在屋里,也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她一天中来的次数不多,只是轻轻地和我说几句话,是关于药的吩咐。声音轻轻的,怕打扰了他的睡觉。我们的说话都是轻轻的。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小雪一直没问过我,他如何会受伤的,如何会到这里的。她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感兴趣,她总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病人,象要看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证明着她的手术是完全成功的。
有一次,秦泰春有了动静,我正托起他的头来要给他喂药时,小雪来了。秦泰春眼微微地睁开来,还是那么无力地移动了一下,他肯定看到了小雪,看到了正在床边站着看着他的小雪。他们的眼光碰着了。他的眼光中越发带着茫然似地看着她,象是不记得她究竟是谁了。那么看了一会,似乎他的眼光中闪动了一下,便又无力地闭上了。他只是闭着眼一口一口地咽着我喂他的药。
小雪并不帮我,也不说话,她依然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终于有一天,秦泰春睁开眼来,完全醒过来了。他朝我望着,脸上漾出了他过去习惯的微笑。他的眼光中依然含着明澈。我和他对望了一会。他嘴动了动,我听到了他轻轻的但清楚的说话声。
“我饿了。”
我急急忙忙地熬了一小锅稀粥。我的居所里本不开伙,还是为秦泰春煎药准备了的小炉子,我用扇子扇着火,把乌了的煤火煽旺了。粥里带着了一股煤烟味,我把粥端到了秦泰春的面前,喂着他,开始他一口一口喝得慢,后来,他显得有点狼吞虎咽起来,伸过没有受伤的胸那边的手端过了碗,仰着面往下倒去似地,把一小锅的粥都倒进了肚。他这才兴犹未尽地抹抹嘴,似乎刚才他吃的是从来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
“是不是再煮一些?……”
“我还是想吃的……但不能再吃了……已经吃多了。你不懂医,长时间没有进食的人,一下子吃得太多,会吃撑死了的。”
秦泰春醒了,能吃东西了。我回到家里去,想取出一些用具来。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出了房门,正看到父亲站在了天井里,他迎着我。
“你去哪儿?”
“去……”
很久都没有询问我生活的父亲突然问着我。他的问话声还显平和。我正想随便说一个去处,却看到小狗子站在父亲的身后,朝我笑着,笑中含着诡密的神情。我想到准是他那尖鼻子嗅出了什么,探出了什么,又对父亲说了些什么。我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忙忙碌碌的,还在报馆里请了假。只要稍加注意,肯定会发现什么的。
“把你的朋友接到家里来吧。”父亲说。
我没有想到父亲会这样说。
“他……病着……”
“正是他病着,更应该在家里疗养,人家在你困难时帮助过你,人家病在外,你应该报答人家的。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该谢谢人家才是。怎么就悄悄地都不让家里知道?让人家感到我们失了礼数。”
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我不能说出秦泰春的枪伤来。我想小狗子查看到崐的情况,也就是躺着的秦泰春。现在他醒了,见着父亲也无妨了。只是父亲问到他的病,看到他的身体,又会问什么呢?但父亲的好意无法回避,他立刻就叫小狗子和我一起去把秦泰春接回家来。
再到小屋,进了门,看到床上被子翻开着,屋里竟是空空的。我正疑惑着,小狗子却在外面叫了一声,出去一看,见秦泰春站在了山墙边,身子靠着墙,脸仰着,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苍白。
“太阳真好。”
我走近他时,他说。我把父亲要接他家里去的意思对他说了,他点了点头。小狗子就忙着去叫车了。
下了车,秦泰春并没有要我搀扶他。他完全好了似地,自己走进了门,和迎着的我的父亲寒喧着,并坐下说了一会儿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一锅粥的作用。看得出父亲对秦泰春的应答是十分赞赏的。世家出身的秦泰春显露的谈吐和风采,自然给父亲留下了一个极好的印象。父亲关心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秦泰春随便地应了一下,说自己已经好了。从他的容貌上看,他确实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从他的应酬上看,他也确实已经是大病初愈了。
母亲也见了秦泰春,并把他安排在了家中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屋前是一个小院,种着一些花木,正中有个小假山,旁边种着几根竹。那原是我父母住着的,现在他们搬出来,让到了天井口子上的厢房里。明显看出,父母对秦泰春的印象是很好的。父亲也当面向秦泰春谢过他对我在北城时的照应,并说到我从那儿回来后,我的许多的为人处事都让他放心了。显见着父亲一见秦泰春,便认定是他对我的影响。
秦泰春在我家里安顿下来了。比起那个小屋来,他得到了病后最好的照顾。但他再没有过那种一顿一锅粥的食量,他每顿吃得都很少,母亲为他单独做了一些容易消化的食物。一切安安静静的,他多是在房里休息。父亲从小也接受过传统的教育,房里摆有书橱,放着一些线装书。秦泰春便翻翻书,再就是在小院里走动走动。我每天从报社回来,便陪他谈谈。外面的情况比较乱,兵变以后整个地区都有点乱,不时有兵的调动的消息,有战争的消息。秦泰春正好不便出门。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慢慢地他的脸上的气色有点红润了。他常和前来看望的父亲谈几句,也和前来送饭菜的母亲聊两句。看得出两位老人都对他有着一种敬重。
自搬进我家里后,小雪一直没有和秦泰春见面。不知是父亲不想让人来打扰秦泰春病后的疗养,还是父亲对秦泰春的情境有所察觉,他对外面从不介绍家里添了这么一位客人。小雪平时也来我这里玩,都只在我的房间里和天井里叙话。而我都在里面陪着秦泰春,也许她来了也没进里来。如要进里面来,须经过母亲的房间,母亲总在房间里做着针线话。一开始也许小雪根本不清楚秦泰春已经住进我的家里,因为那段时间我和她没有见着过。
有两次,我在里房间似乎听到小雪的声音,她好象在母亲的房间里,和母亲说话。我没有出去,因为我不知如何和小雪说话。显然无法把秦泰春介绍给一个本家的姑娘,这不合规矩。而小雪对秦泰春的动手术的事,似乎也无法对别人说清。
也许还有一点其它的感觉上的因素,我迟迟地没有再想着让秦泰春和小雪见面。我似乎不想让他们见面。
有一天,我从报社回来,进房间放下了包,便走到天井里,刚想进里面去见秦泰春,却看到了小雪进门来。她象以往一样,脆脆地叫了我一声,带着一点高兴的笑意。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她站住了。我想不清是不是让她进我的房间去坐坐。她站在我面前看看我,她的眼光中带着了一点和我有着某种隐密的神情。我和她的眼光交流着。她嘴动了动,想是要轻轻地问出什么话来了,我感到她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有一种娇羞的女孩的色彩显在了她的脸上,脸便飞红了起来。红得很艳地。
就这时,母亲在房间的窗口叫小雪,小雪朝我看看,眼光中闪过一点怅然,又亮了,笑开了,应着声,便进母亲的房里去了。
听着母亲和小雪的说话声。母亲似乎问小雪,怎么有几天没来了。小雪脆声笑地应着。让我疑惑前些天听到小雪的声音是不是真实的。我进了秦泰春的房间,在秦泰春的面前坐了下来,似乎还听到母亲房间那边小雪那尖尖脆脆带笑的声音。那一天我和秦泰春继续着昨天关于社会善恶的话题。秦泰春说着一个相对的意思,那是一个哲学的意思。而我对那种哲学有着一点不同看法,在学校里我认为哲学就是绕圈子,应该有一种标准:是就是是,否就是否。
我们围绕着这一点谈开去,这是经常的事。有时觉得并不在谈问题,而是互相情感的贴近。秦泰春停下来,象是在思索着什么,又象是断了思路。这在秦泰春是少有的,他总是有根有据的。我也静了一会,我似乎又听到了小雪的声音。
我朝秦泰春看着,他抬起头来,也朝我看着。很长时间,他的眼光中有着一点意思,我的眼光中也带着一点意思。
秦泰春站起身来,他慢慢地走到小院里去,象是要把那声音听清楚,我知道他大概是听到了小雪的声音。我跟了出去。他在那儿站了好一会,但小雪似乎已经离开了,秦泰春会觉得他所听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她是不是……?她是谁?”
秦泰春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忍不住地说了出来。多少天中,他大概一直是把给他做手术的小雪当做一个精灵,是我召来的一个解救他生命的精灵,他不想把这个精灵变化为人。
“你说什么?”
跟在他后面出去的我问了一声。我带着笑意。我的笑意中含着想说出口的意思。但他并没有抬头看我。他以为我已回答了他。这一来,他就失去的我告诉他这件事的起由。其实小雪的名字已经到了我的嘴边,我把它又咬了进去。我不知为什么,迟迟地不想把那名字说出来。我不知是不是想把她的名字迟一些告诉秦泰春,让他在心中多思念一些时间,由此加重这名字的份量,把她和他以前接触得很多的女性分别开来。也许我还多少有着一点有关将来的预感,我尽力抗着这预感的发生。
秦泰春摇了摇头。他的神情使我有点得意。我非等着他问出话来。我想获得这个胜利。我想我肯定能获得这个胜利的。那以后两日,秦泰春的神情中总带着那一点疑惑,一点心神不宁的疑惑。我问他是不是在小院里呆久了,有些厌倦了。他只是摇摇头。他告诉我,在上次战乱期间,他独自在山庙里一间静房里,读了很长时间的经书,战乱平定了一段时间,他还住了好些时。
要不是考虑到他的枪伤,我真想捧一坛酒来,和他喝一个痛快,想他会问出那个问题来。
有一个下午,在从报社回来的路上,我遇着了小雪,看得出她是在等着我。几天不见,我发现她有了点变化,似乎不那么活泼了,也不那么爱笑了。她稳稳重重地站在那里,让我感觉到了一个我并不了解的淑女,一个秀美的成熟的女性。
“他怎么了?”
小雪对着我问。几乎没有多余的开头。她的一双眼望着我,眼光充满着对答复的期待。我想那是她对她的病人的近况关心,她对她手术的关心。我应该把一切早告诉她的。到后来,我才发现,我是错了,在我与秦泰春的拉锯般的等待中,我同样让小雪这个姑娘承受了期待,把那种期待的力量加大了,压入了她的心中,在她单纯而纯洁的心中积淀成一种力量。形成了少女心中的期待的力量。
“他好了,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我一个劲地对小雪说。我夸着她的的医术,说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高明,我把所有的赞美的话都说了出来。她看着我,有点飞红了脸,象是羞涩地很不好意思地听着。到后来,我停下口来时,她便轻声地问:
“他没有说到我……我,给他做了手术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才好了,我不能对她说,他根本没有把这回事放在心上,这样对我的朋友是不公的,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感觉。但我也无法对她说明他的感觉。我不想这么说,也无法对一个姑娘说出男人的感觉。
“你要他怎么感谢你呢?”
我开玩笑地说。我高兴自己找到了这么一句话。小雪的脸飞红了,她的眼眯起来,眼中朦朦胧胧的浮着一层迷惑的色彩。姑娘的情态那样地显现在我的面前。我有点看得醉了。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小雪,一下子似乎变得很美,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