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蜀地“天府之国”的青年李云迪,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金奖,在国内(乃至国际)乐坛“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容易想见为何会产生这种大范围、高强度的“震动”。此项赛事规格之高、要求之严,在钢琴界是众所周知。此外,肖邦比赛的冠军日后成为国际一流钢琴大师的概率很高,因而金奖获得者特别令人瞩目。自九十年代以来,肖邦比赛已连续两届金奖空缺,更显得李云迪此次折桂之不易。对国人而言,在肖邦比赛上获奖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特殊的含义——傅聪先生,这位真正依靠实力在强手如林的国际钢琴演奏界站稳脚跟的中国钢琴大家,其事业的起步就是从肖邦比赛获奖开始的(1955年)。
然而即便是当年的傅聪,在“肖邦赛事”上也只是得了第三名(虽然读读《傅雷家书》便知,以傅聪当时的音乐底子和习琴经历,获得肖邦比赛第三名也是几近“不可思议”)。由此,李云迪获大奖一事引发众人的兴趣乃至狂热,均在情理之中。这个相貌俊秀、仪态大方的钢琴奇才在沪举行肖邦作品独奏会(2001年2月28日),上海大剧院内座无虚席,盛况空前,几乎各大媒体都有重头报道,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大家对他“聚焦”的关注程度。
笔者当晚有幸在场聆听。从第一个乐音开始,这个刚满十八岁的青年就显示出,他似已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生手,俨然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其出手之沉着、气息之贯通和结构把握之稳健,以他的年纪衡量,都堪称出奇。从演奏技术角度说,他的完善和熟稔当然不在话下。除了个别完全属于“允许范围”的微小误差之外,最挑剔的耳朵也不得不承认,李云迪的手下功夫确实了得。
当然,仅靠一场音乐会来品评和认识一个演奏家,肯定是有失公正的。在这场音乐会之前曾经听过李云迪演奏的“圈内人”就不免遗憾地抱怨说,李云迪在此次大剧院独奏会的表现似没有特别的“光彩”——而据说他原先一上台,就会带来一种异样的“灵动感”。笔者无缘在此次音乐会之前目睹李云迪的“风采”,无从比较,但平心而论,李云迪这场音乐会确实“完整有余”,但“出彩不足”。一般意义上的“征服观众”是在意料之中,但是否真正拨动了观众的“心弦”,似乎尚存疑问。
客观原因当然存在。显然,李云迪有些疲劳。可以想见,得了大奖,演出和各类活动也就纷至沓来。不知道这个刚过“成人年龄”的小伙子已经周游了多少城市,举行了多少次具有“展示”性质的独奏会。曲目大约都是清一色的肖邦,因为既然是肖邦比赛冠军得主,大家自然而然就“盯准”要听肖邦。于是,“舞台经验”固然有了积累,但艺术中最宝贵的东西——鲜活的创造激情和出自内心的执著追求,不知不觉中可能就“打了折扣”。肖邦可以很漂亮、很“潇洒”(如此次音乐会上的肖邦早期作品《大波兰舞曲》,作品22),但更重要的是,肖邦有悲壮的一面(如《C小调夜曲》),有圣哲的气质(如《第四叙事曲》奇妙的再现部开头),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很狂野(如《降B小调第二诙谐曲》中无与伦比的大尾声)。而李云迪此次演释的肖邦,不免显得有些“温吞”,有点“扁平”。
正因为李云迪得到了最高规格的比赛大奖,所以我们就难免用最高的艺术水准来要求他的演释。其实,这样做并不公平。曾见到有些报刊在兴奋之余,将得了大奖的李云迪直接比作“大师”,甚至把“肖邦比赛金奖”与“诺贝尔文学奖”等同。后者的等同当然根本不成立,因而不属于严肃的话题范围,但前者的混淆似乎应该得到澄清。尽管音乐是一门以涌现早熟天才著称的艺术门类,但名副其实的音乐“大师”仍然是那些心智高度发展的成熟艺术家。心智的发展需要时间,需要实践,需要修炼,即便是莫扎特这样的旷世奇才,同样不在例外。二十岁的莫扎特,与三十六岁逝世前的莫扎特,在艺术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一方是青春的欢歌和流畅的表达,另一方是“晚年”特有的宁静、睿智和透明,两者间的境界高低,不言自明。
李云迪对自己是有清醒认识的。他希望到欧洲留学,继续深造,以期在演奏上向更高的目标进军。我们为他感到高兴。任何艺术,特别是音乐演奏艺术,在青少年时期基本解决“外在”技术问题之后(实际上在很多时候技术问题与艺术问题是不能截然分割的),是否可能有更大的“出息”,主要就看精神认识、心理体验、知识修养等等“内在”维度的发展程度。这其中同样有“天才因素”――如有的艺术家天生可能更加敏感、更加“直觉”,但最重要的是这些“天才因素”的发展。而之所以能够发展,是因为有更高、更远大,有时甚至是不可企及的理想。钢琴家傅聪先生也许提供了一份独特的例证。当他有时因技术能力不够而痛苦地在琴键上挣扎时,我们反而分外感动,因为尽管这时的外在音响是有缺憾的,但内在的音乐精神却放射着理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