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又认真聆听了一遍马勒《第五交响曲》(以下简称“马勒第五”)。这是再次确认马勒第五的艺术质量。联想到作家陈忠实在接受《文汇报》采访时的说法:“一部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是作家在这部作品里所要展示的体验的成色和质量。”马勒第五,正是这样一部具备“成色和质量”的音乐杰作。
仅仅看一下马勒第五开头。这是整个音乐史中最让人回味的乐曲开端之一。军号声起——是一支小号的独奏,遥远,犹豫,似在寻探,又似在呼唤。节奏分明是进行曲步伐(三连音的同音反复),但丝毫没有雄壮意味。几经徘徊后,小号突然八度跃起,召唤乐队齐奏加入,号声踉踉跄跄地挣扎,声嘶力竭,终于被乐队隆隆的声响淹没。随后,出现了弦乐上的“哭腔”旋律,步履迟缓,表情哀怨——有经验的听者很快会自动判明,这里是“葬礼进行曲”的传统套路。但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传统套路都经过作曲家的刻意转型,马勒的“个人声音”于是从中清晰浮现。
这二十余小节的音乐是马勒艺术的一个缩影。具有原创意味的并不是材料本身,而是对材料的独特态度和特殊处理。军号的音调,那是传统仓库里司空见惯的储备,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传统的用法中军号作为胜利的象征,在这里,却一变成为其反面——凄厉的哀嚎。配器的特殊处理(孤零零的独奏小号),音区的特殊配置(先是暗哑的低音区,随后立即跳至紧张的高音区),以及旋法中的进行曲暗示(三连音加附点音符)——“纯音乐”的优势在此显露无疑:寥寥几笔,道出极其复杂、极为丰富、根本无法用言语诉说的人生况味。
马勒是音乐中运用“反讽”(irony)手法最伟大的大师——正话反说,或者反话正说。如马勒第五所示,胜利的军号被转型为凄厉的哀鸣,雄壮的进行曲被演化为粗俗的喧闹,而激情勃发的圆舞曲瞬间就被转入妖魔鬼怪的假面舞会。在马勒的音乐中,人性体验中的正面价值和负面阴影被深刻地并置在一起,或者更准确地说,两者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极度暧昧的复杂状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聆听马勒的音乐,我们甚至都很难道明,这音乐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这种尖锐的艺术“成色”和独特的音乐“质量”,使马勒比任何别的作曲家都更加入木三分地刻画了现代乃至“后现代”的生命体验。在这一点上,马勒的精神先祖是莫扎特,而他的直接后裔是肖斯塔科维奇。